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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攻玉在線閱讀 - 第10節(jié)

第10節(jié)

    管事娘子仍在哀哀啼哭:“真是飛來橫禍,夫人患病,二娘整日在床頭服侍,難得出來過趟節(jié),就這樣丟了性命。只需一粒藥丸而已,為何這般心狠——”

    段寧遠木雕似地僵立著,滿腔凄楚無處發(fā)泄,想起方才的事,怒而瞪向滕玉意。

    這就是他的未婚妻?戴著面紗看不清面容,但這女子無疑是他見過的面目最可憎的人。

    “來時路上還有說有笑,就這么沒了。”管事娘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家二娘菩薩般的心腸,平日連花草都舍不得糟蹋,這是造的什么孽!為什么偏偏是二娘……”

    段寧遠臉頰的線條若隱若現(xiàn),分明在緊緊咬牙,終于被這番話狠狠刺中心腸,冷不丁開口道:“滕娘子,藥既然到了你手中,不求你沒私心,但一共四粒丹藥,憑什么滕家盡得,連一粒都不分給旁人?”

    他嗓音都啞了,顯然因為憤怒失去了理智。

    段文茵斷喝道:“寧遠!”

    杜夫人道:“段小將軍,玉兒把藥分給明珠她們時并不知道瓶中只有四粒藥,若是提前知道不夠分,斷不會這樣安排。”

    “最后一粒時總該知道了?依舊給了自己的下人,可見她眼里只有自己,旁人的命對她來說輕如草芥。jiejie,你看明白了,如此自私霸道的女子,豈是段家的良配?”

    眾夫人瞠目結(jié)舌。藺承佑抬頭看向段寧遠,眼里有些驚訝之色。

    段文茵呆了片刻,勃然大怒道:“你胡說什么!”

    滕玉意施了一禮,淡然看向段文茵:“夫人聽到了,段小將軍因為我救了滕家的下人,要跟滕家退親?!?/br>
    段文茵狠狠剜弟弟一眼,柔聲寬慰滕玉意:“寧遠席上飲了不少酒,腦子糊涂才會胡言亂語,玉兒你多擔(dān)待些,這些醉話千萬別往心里去?!?/br>
    滕玉意頷首:“段小將軍酒后失言要旁人多擔(dān)待,我們在林中遇妖時又該請誰多擔(dān)待?”

    段寧遠噎了一下。

    “我們好不容易從林中逃出來,妖物又追到了紫云樓,當(dāng)時攬霞閣大亂,表姐她們病情危重,我唯恐耽擱了救人的好時機,用藥前未能估量藥丸的數(shù)量,出來時才知道只剩一粒,段小將軍,換作你會怎么辦?”

    段寧遠忿忿道:“滕家既已得了三粒,為了公允起見,最后一粒理當(dāng)分給旁人?!?/br>
    “但端福并不只是滕家的下人?!彪褚庹Z調(diào)冰冷,“若不是有端福抵擋一陣,我們早都死在林中了。如今他性命垂危,我得了藥卻不救,豈不成了忘恩負(fù)義之徒了?”

    段寧遠咬了咬牙,她分明在強詞奪理,礙于太多人在場,他竟無法堂而皇之駁斥。

    “在你們眼中,端福只是個地位卑賤的下人,但他何嘗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一個人若連自己恩人都不顧,拿什么去搭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倒想問問段小將軍,你將我視作仇敵,究竟是怪我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還是怨我沒能力救董二娘?假如我把藥給了董二娘卻不顧端福,你還會痛斥我行事不公么?!”

    段寧遠一僵,仿佛被人扇了一個耳光,臉上火辣辣露出慚色。

    諸位夫人都是過來人,看看胡床前的厚簾又看看管事娘子,慢慢回過味來了。

    早在院子里的時候,宮人就說過董二娘能進紫云樓全托永安侯夫人關(guān)照,段小將軍匆匆趕來,不過問滕家下人,反對滕玉意橫加指責(zé),哪像為了滕家而來,倒像是沖著董二娘來的。

    杜夫人越想越心寒,瞪向段寧遠:“玉兒今晚幾番遭受驚嚇,段小將軍漠不關(guān)心也就罷了,怎能連當(dāng)時的情況未弄明白就怪罪到玉兒頭上,她年紀(jì)雖小,遇事尚能冷靜自持,能救下這么多人,玉兒占一半功勞。換成別的孩子,別說發(fā)藥救人,早嚇昏好幾回了。

    “段小將但凡還有心,稍稍想一想就明白了。藥不夠了,并非玉兒的錯。‘自私霸道’這樣的話,我們玉兒受不起,‘良配’不‘良配’,段小將軍沒資格說這樣的混賬話!”

    段寧遠羞慚滿面,方才他心智大亂遷怒他人,如今冷靜下來,也知自己做得過火,當(dāng)著眾人的面,他自知無可辯駁,干脆撩起衣袍欲要賠罪。

    滕玉意心中冷笑,到了這一步,怎肯給他開口自辯的機會,她垂淚福了一福,再次開口道:“段小將軍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說出去的話沒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段小將軍親口說要退婚,還請諸位夫人做個見證?!?/br>
    段文茵面色大變,滕玉意這話擺明了要反將一軍,早該料到滕家的孩子極有主意,絕不會白受委屈不還擊,她忙打著哈哈道:“玉兒誤會了,董家的管事娘子哭鬧不休,聽了難免讓人不舒服,寧遠問出那番話,無非想叫這糊涂婦人自己想通其中的道理,本意是想化解誤會,絕沒有反過來質(zhì)問自家人的意思。寧遠,我早說你過于剛直,原是一片好心,說出來的醉話凈惹玉兒誤會,你現(xiàn)在心里一定懊悔莫及,還愣著做什么,快給玉兒和夫人賠禮道歉!”

    滕玉意“黯然”搖頭:“段小將軍醉酒還是傷心,我也分不大清,明日我寫信將此事告知阿耶,請他拿定主意。各位夫人閱歷多,看事也明白,今晚的事還請你們幫著做個公斷?!?/br>
    眾夫人原不想卷入兩家是非,但聽到滕玉意執(zhí)意要將此事告知滕紹,可見這孩子不會讓段家糊弄過去,滕紹是個厲害人物,段小將軍今晚的做法也著實讓人心寒,她們不好再揣著明白裝糊涂,忙道:“可憐見的,剛到長安就遇到這許多事,我們心里都明白,玉兒受委屈了?!?/br>
    段寧遠臉色青一真紅一陣,段文茵氣惱又無奈,玉意這孩子看著不諳世事,性子卻如此決斷,幾句話的工夫,竟要把退婚之事坐定了。

    這下如何是好,寧遠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犯糊涂,叫人想遮掩都無從遮掩,真鬧到退婚的地步,過錯可全在弟弟身上。今晚出了紫云樓,明日流言蜚語便會傳遍長安。

    第9章

    段文茵在心里把段寧遠狠罵了一通,此事非同小可,傳出去有損鎮(zhèn)國公府的名聲,弟弟舉措失當(dāng),不宜再一味強辯,要打消玉意的念頭,還得她這個做jiejie的來轉(zhuǎn)圜。

    她醞釀一番待要開口,滕玉意突然向外屋的藺承佑行了一禮:“敢問世子,中了妖毒之人,不服藥的話能挺多少個時辰?”

    藺承佑瞟了眼露在簾外的那五雙鞋,那人倒沉得住氣,進屋這么久,到現(xiàn)在都沒露出破綻,他懶洋洋放下茶盞,起身往里走:“頂多兩個時辰吧?!?/br>
    滕玉意點點頭走向胡床,邊走邊擠出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從事發(fā)到現(xiàn)在,少說有兩個時辰了,想來董二娘已經(jīng)仙逝了,沒能救成她,我心里也不好受。”

    她走到簾前作勢要行禮,哪知頭暈眼花,一下子沒能站穩(wěn),胳膊不小心杵到董二娘的腿上,壓得董二娘渾身一僵。

    滕玉意當(dāng)即做出驚慌模樣,駭然后退道:“董二娘、董二娘她動了?!?/br>
    眾人大吃一驚,急忙擁到胡床前。

    管事娘子第一個打開簾子探鼻息,熱絲絲的氣息噴到指尖,果真還活著。她先是狂喜而后疑惑,早過了兩個時辰了,二娘為何未服藥也無事。

    杜夫人抻長了脖子張望,也是滿臉震驚,端福他們中毒后的臉色她是見過的,活像扣了一面金鍋,哪像這位小娘子,氣色跟常人沒什么兩樣。

    其他人愕然相顧,中妖毒該是什么情形她們沒領(lǐng)教過,但這哪像將死之人?

    絕圣和棄智裝模作樣湊熱鬧,師兄早示意他們到簾后一探究竟,但他們忙著用符湯引出安國公夫人體內(nèi)的妖毒,一直沒顧上察看那四名傷者。

    滕娘子這一招出其不意,正中他們下懷,扭頭看師兄,師兄滿臉壞笑,干脆抱著胳膊看起了熱鬧。

    段寧遠震驚過后,露出大喜之色,一時情難自禁,疾步往床邊走,被段文茵厲目一瞪,又硬生生停下。

    “這是怎么回事?”段文茵自己探到簾后,錯愕地看董二娘的臉色,“世子方才不是說過,真要中了那妖物的邪毒,最多支撐兩個時辰。”

    兩下里一對比,她漸漸起了疑心,莫非未中毒,只是嚇昏過去了?鬧得這樣大,論理早該有動靜了。

    屋子里一時鴉雀無聲,這情形斷不像中毒,眾人心思浮動,連段寧遠也有些疑慮。

    滕玉意挑起一邊秀眉,董二娘不動如山,為了段寧遠還是為了成王世子的六元丹?剛才她壓得極重,本以為董二娘吃痛不過會叫出來,怎料此人竟生生忍住了,早知她該用簪子狠狠扎一扎,眼下對方有了防備,還如何證明是真昏還是裝睡。

    她故作惶然:“會不會并非中妖毒,而是中了別的邪術(shù)?”

    屋里的人一愣,管事娘子回想方才情形,陡然意識到,二娘昏過去后的種種表現(xiàn)與滕家那幾個并不一致,當(dāng)時她五內(nèi)俱焚未曾細(xì)究,此時卻越想越不對勁。

    她心里隱約有些不安,忙順著滕玉意的話頭道:“對對對,來江畔的路上撞見那妖物后就昏死過去了,未必是中了妖毒,妖怪那般詭詐,沒準(zhǔn)著了別的道也未可知?!?/br>
    絕圣冷不丁道:“這位婆婆,您是說我?guī)熜挚醋吡搜勐??我?guī)熜帜昙o(jì)雖不大,道術(shù)上可從未走過眼?!?/br>
    管事娘子慌忙搖頭:“斷不敢小瞧世子的道術(shù),只是我家二娘撞邪后遲遲不醒,總該有個緣故,世子道法高妙,求您再幫著仔細(xì)瞧一瞧。”

    “我看是驚嚇過度。”藺承佑撫了撫下巴,“體弱之人遇到這樣的邪祟,神魂久久不能歸位也是有的?!?/br>
    段寧遠暗松口氣,忙道:“多半是如此了。”

    管事娘子趁勢跪下磕頭:“我家娘子素來比旁人體弱,不知世子可有對策?!?/br>
    藺承佑笑道:“有,當(dāng)然有。”

    他不緊不慢朝胡床前走了兩步,猛不防屈指一彈,一道銀光從他襕袍前劃過,筆直彈入了厚簾中。

    董二娘露在簾外的腳抽動了一下,沒過多久整個簾子都開始抖動,越抖越快,越抖越快,終于著了火似的從床上彈了起來,遏制不住四處抓撓:“癢、好癢?!?/br>
    眾人始料未及,集體愕住了。

    藺承佑笑容不變,目光卻冰冷:“膽子真不??!”

    段寧遠僵在原地,耳畔心里全是電閃雷鳴,他行過軍,士兵受傷昏迷什么樣他知道,真要喪失了意識連冷熱都不知,怎會輕易就被癢醒。

    管事娘子慌張了一瞬,忙替董二娘遮掩:“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董二娘下死力忍住身上那股奇癢,歪靠在床邊,軟綿綿道:“……乳娘……我……我這是在何處?”

    管事娘子傾身將董二娘摟到懷里,一遍遍撫著她的頭發(fā)道:“我們來時路上撞到了妖物,娘子當(dāng)場嚇昏了,這是紫云樓,娘子剛醒來,幸有成王世子和兩位小道長,妖物已經(jīng)被降服了?!?/br>
    段文茵忍無可忍,斷喝道:“你們主仆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她指向董二娘:“你跳下床的時候哪有半點虛弱之態(tài),分明已經(jīng)醒了一陣了,真當(dāng)我們沒長眼睛么!”

    董二娘臉色煞白,成王世子這招出乎意料,冷不防把她推到了懸崖邊,若是就此認(rèn)了,定會惹出無盡的麻煩,但剛才那一幕眾人都看在眼里,全盤不認(rèn)也說不過去。

    她強忍著身上的奇癢,懵懵懂懂環(huán)顧四周,隨即以手抵額,仿佛頭痛欲裂:“……我只記得赴宴途中遇到了邪物,后頭的事全不知情,方才倒是能動了,但腦子一陣陣發(fā)暈,突然覺得身上奇癢無比,一下子醒了過來?!?/br>
    杜夫人淡淡打量董二娘:“你的仆婦為了藥丸哭鬧不休,你就一句不曾聽見?”

    董二娘茫然搖頭,忽覺兩道冰涼的目光落在自己頭上,迎面望過去,就見一個頭戴冪籬的碧衣少女望著自己,雖然不言不語,卻無端叫人心慌。

    想必那就是滕玉意了,先前滕玉意猝不及防跌到她身上,害她險些痛叫出聲,萬幸她忍住了,但焉知不是這一舉動引起了成王世子的疑心。

    她掩袖咳嗽道:“方才頭痛欲裂,不知是醒是夢,想睜開眼睛瞧瞧,只恨渾身上下全無氣力,知道耳邊有人吵鬧,但聲音離得太遠,連一句都聽不真切,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絕非有意如此——”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藺承佑笑容可掬:“我耐性有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話?!?/br>
    段寧遠心知不妙,盡管一肚子疑問,仍硬著頭皮道:“昏迷剛醒之人,糊涂也尋常,少則半個時辰,多則數(shù)日,這種醒了卻不自知的情況,其實并不罕見?!?/br>
    董二娘目光微微一移,一觸到段寧遠的錦袍便即移開,她咬了咬唇:“實不知出了何事,先前在江邊遇到那邪物,我只當(dāng)活不成了,好不容易醒來,腦子里仍是一片混沌,既不明白做錯了何事,也不明白為何要一再盤詰我……

    她說著說著,眼里已是淚光盈然,有幾位夫人心腸較軟,見狀動了惻心之心,董二娘也算受害者,僥幸活下來,怎好一再相逼。

    董二娘低聲啜泣:“如果能醒來,早就醒來了,只恨那妖物不知給我使了什么法術(shù),竟迷迷糊糊昏睡到現(xiàn)在?!?/br>
    “你撒謊!”絕圣大喝道,“你根本就未昏迷?!?/br>
    眾人愕然,段文茵驚疑不定:“小道長,此話怎講?”

    棄智重重哼了一聲,舉起手中的鎮(zhèn)壇木:“這就是證據(jù)!今晚師兄本在月燈閣擊毬,臨時被找來捉妖,半路就聽說共有五位傷者陷入昏迷,趕到攬霞閣之后再次詢問,確定是四女一男,當(dāng)時情勢兇險,師兄怕那妖物遁走,不及親自察看傷者,便擺了‘五藏陣’。

    “誰知傷者數(shù)目對不上,游魂只有四枚,說是傷了五人,實則有個人是裝的,五藏陣非但沒能鎮(zhèn)住那妖物,還害得師兄被妖物打傷。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們,因為擺陣之人最清楚,你的元魂始終未離過體?!?/br>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雷,震得眾人耳邊嗡嗡作響。段寧遠和段文茵面色一下子變得極難看,不敢置信地看向董二娘。

    董二娘驚慌地望著棄智手中的鎮(zhèn)壇木,管事娘子結(jié)結(jié)巴巴道:“怎么會……絕不可能,這、這……其中多半有什么誤會?!?/br>
    藺承佑看看左右的宮人:“你們傻了么?我忍這老東西很久了?。 ?/br>
    宮人們捋袖揎拳,直奔管事娘子而去,管事娘子大驚失色,慌忙跪下磕頭。

    宮人不顧管事娘子嚎叫,先將她捆了個結(jié)實,又找了雙臭氣熏天的足襪,往她嘴里一塞。

    藺承佑嗤笑:“誤會?捉妖時有多兇險你們看不見么,‘五藏陣’可以借力打力,是極邪門的法術(shù),單有一點不好,就是一旦數(shù)目不對就會滿盤皆輸,我因為誤信有五位傷者,險些連命都沒了,到了這地步,還敢說什么誤會不誤會!”

    他冷冰冰地看著董二娘:“不妨把話再說得明白些,我擺陣的時機甚早,但仍拿不住老妖,除了你一開始就是裝的,沒別的解釋。你并未昏迷,為何打著求醫(yī)的名頭混進紫云樓?!”

    董二娘死死咬住唇,身子微微抖瑟起來。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