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心知再來兩回，自己必定被打回原形，她苦熬了數(shù)百年，怎甘心做回?zé)o知無覺的老樹，掙扎了又掙扎，只得飲恨吞聲：“我說，我說……”

    它咽了口唾沫正要開腔，天幕陡然一亮，頭頂?shù)鸟妨鱽眚瞅持?，不等眾人作出反?yīng)，一道雪亮的光電滾滾而下。

    藺承佑面色微變，這東西直奔陣眼，分明為救老妖而來。

    他眼疾手快，急忙拽過樹妖往后一縱，符龍失了他的控制，頃刻間將老妖打回原形。

    那怪雷仿佛有所知覺，居然橫空一拐，化作一團白霧隱沒在半空中，來去皆無形，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絕圣和棄智召回鎮(zhèn)壇木，縱起來擁到近前，低頭看那老妖的原形，一株不粗不細(xì)的幼樹，上有碧苔包繞，異香撲鼻而來。

    兩人驚魂未定：“師兄，那怪雷是為了救老妖來的？”

    藺承佑緊盯著那道光電來時的方向，從懷中取出鎖魂豸縛住幼樹扔給二人：“回破煞結(jié)里待著。“

    又沖那幾個仍在拭汗的護衛(wèi)道：“你們速將幾位傷者和安國公夫人送到昭樂軒安置，我去去就回?！?/br>
    他躍到垣墻上，一瞬融入了夜色中。

    ***

    昭樂軒院落局促，統(tǒng)共只有一間寢房，滕董兩家別無選擇，不得不安置在一處。

    宮人們大多嚇破了膽，護衛(wèi)也是心有余悸，直到收拾停當(dāng)，眾人還有些魂不附體。

    杜夫人雙腿打顫，把滕玉意樓在懷中一個勁地拍撫，滕玉意回想方才藺承佑對付老妖的情形，簡直滿腹疑團，藺承佑不但追問老妖為何去竹林，還猜測有人在那等它，這一點她之前從未想過，當(dāng)時她帶端福等人趕到時，林中只有老妖和表姐主仆，只知表姐遇襲，對起因一無所知。

    假如老妖并非偶然闖進那片竹林，而是去赴約，那人藏在何處？表姐被老妖襲擊，會不會是因為表姐無意中撞見了什么。

    她來回揣摩半晌，越想越心驚，忽聽姨母輕聲呼喚表姐，這才回過了神。

    藺承佑給的藥有奇效，表姐身上的古怪金色悉數(shù)消退，白芷和紅奴雖然還在昏睡，但也都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

    端福安置在外頭廊廡下，待滕玉意去看時，呼吸也漸趨平穩(wěn)。

    靠窗的榻上，安國公夫人和董縣令家的二娘子并排躺著，一個氣若游絲，一個因為沒服藥，依舊昏迷不醒。

    管事娘子死里逃生，等緩過了勁，想起藺承佑給的丹藥全被滕娘子搶走，而今滕家那幾個服了藥都見好轉(zhuǎn)，唯獨她家二娘命懸一線，她不由憂心如焚，一邊照料董二娘，一邊時不時瞪滕玉意一眼，目光遮遮掩掩，滿含指責(zé)和怨懟。

    滕玉意察覺背后的視線，扭頭要看個究竟，這時宮人進來傳話：“世子走前說他有一事要查證，屋里幾位都是未嫁的小娘子，讓奴婢們提前做些安排?！?/br>
    杜夫人早前隱約聽見幾句，只當(dāng)藺承佑要過來查探傷情，原有男女大防之慮，這下徹底放了心，趕忙應(yīng)道：“是?！?/br>
    管事娘子盼著從藺承佑處再討要幾粒救命藥丸，自是百般應(yīng)承：“全聽世子安排?！?/br>
    宮人們便將五位女傷者并排放在胡床上，障以厚簾，只露出舄底。

    滕玉意幫著搴簾時，無意中看了看董二娘，意外發(fā)現(xiàn)董二娘面上并無金灰色，氣息竟也算平穩(wěn)。

    噫，不是中了妖毒么？她心中一動待要細(xì)看，管事娘子就因為怕過風(fēng)把簾幄擋上了。

    滕玉意干脆繞到簾子另一頭，不動聲色再次察看，就在這時，外頭腳步聲紛至沓來，庭前開始有人說話了，宮人應(yīng)承了幾句，掀起門簾進來回道：“鎮(zhèn)國公府的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來了。”

    杜夫人錯愕道：“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

    段小將軍名叫段寧遠(yuǎn)，鎮(zhèn)國公府的長子，玉兒的未婚夫婿。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則是段寧遠(yuǎn)是一母同胞的jiejie。段文茵長到十七歲時，嫁去了洛陽的永安侯府。

    段家姐弟只差三歲，歷來感情親厚。日后玉兒嫁給段寧遠(yuǎn)，還得叫段文茵一聲“jiejie”。

    杜夫人堆起笑容要起身，宮人又道：“今晚段家也在紫云樓觀大酺，聽說滕娘子受了驚嚇，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特趕來相幫，另有幾位跟鎮(zhèn)國公府沾親帶故的夫人聽說此事，也趕來照應(yīng)。奈何世子為了捉妖封禁了中門，他們只好在中堂等候消息?，F(xiàn)聽說世子降伏了那妖怪，便到內(nèi)苑來了，永安侯夫人在外頭問，夫人和小娘子可有避忌，能否進來探視?！?/br>
    宮人說話這當(dāng)口，外頭廊下有好些婦人喁喁細(xì)語，倒是沒聽到段寧遠(yuǎn)的聲音。

    滕玉意心里冷笑，面色卻如常，杜夫人只當(dāng)她害羞，拍了拍她的手背，悄聲道：“來得這般及時，段家也算有心了?！?/br>
    床前已經(jīng)擋上了厚實的幔帳，杜夫人再無顧忌，理了理臂彎里的巾帔，熱情相迎：“快請進?！?/br>
    這時外頭一陣喧囂，又有人進了院子。

    “受傷的共有五人，除了滕家，另一家是誰？”是藺承佑的聲音。

    滕玉意有些吃驚，藺承佑這么快就回轉(zhuǎn)，不知可查到了什么。

    “是萬年縣董縣令家的二娘子。今晚她跟幾位官員千金約好了在江畔飲宴，赴宴途中不慎撞了邪，趕回城救治怕來不及，聽說請到了道長，便托永安侯夫人關(guān)照也進了紫云樓?！?/br>
    滕玉意意味深長瞥了瞥簾后，她早該料到，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官員的家眷不能入紫云樓，原來把董二娘攬進來的“貴人”不是別人，正是段寧遠(yuǎn)的jiejie段文茵。

    他們姐弟一貫情深，前世段寧遠(yuǎn)因為跟她退親之事險些被逐出鎮(zhèn)國公府，全靠段文茵從洛陽趕來為弟弟說好話。

    這幾日趕上上巳節(jié)，段文茵回長安不奇怪，但董家出事，不求別人偏求到了段文茵的頭上，更奇怪的是，兩家素昧平生，段文茵竟也應(yīng)承下來了，除了受弟弟段寧遠(yuǎn)所托，滕玉意想不出別的因由。

    她盤算日子，眼下是早春，離段寧遠(yuǎn)上門退親還有三月，可見段寧遠(yuǎn)對董二娘上心，比自己預(yù)料的還要早。

    藺承佑道：“我要進屋察看傷情，里頭都安置好了吧？”

    管事娘子聽到此處，當(dāng)即從榻上彈起來，一溜煙奔到門外，撲通跪下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二娘，方才世子把藥交給滕家小娘子安排，可是我家二娘無福，一粒都未分到，如今二娘命懸一線，只求世子救命?！?/br>
    就聽一位年輕男子訝道：“藥未分給你家二娘？！”

    正是段寧遠(yuǎn)的聲音，隱含怒意和指責(zé)。

    管事娘子只顧磕頭，泣不成聲。

    作者有話要說：“我來御魑魅”——出自韓愈《初南食貽元十八協(xié)律》。

    第8章

    管事娘子哭得正兇，一名女子冷冷打斷她道：“事出突然，滕娘子這樣安排定有她的道理。成王世子是清虛子道長的徒孫，有他在，還怕救不了你家娘子么。滕娘子現(xiàn)在何處？她年歲尚小，遇到這樣的事，想必嚇壞了，速帶我們進去，我得親眼看看她才放心?！?/br>
    段文茵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面上對滕家關(guān)懷備至，實則提醒弟弟別因為董二娘失態(tài)。

    段寧遠(yuǎn)果然有所收斂，當(dāng)即轉(zhuǎn)移話題道：“世子，傷者都在屋內(nèi)？”

    杜夫人本來滿臉疑惑，聽到這才松了口氣。

    藺承佑應(yīng)了一聲，問宮人：“屋里都怎么安置的？”

    “依照世子的囑咐，已將五名女傷者安在一張胡床上，床前障以厚簾，只露出舄底供辨認(rèn)。”

    “安國公夫人不必跟其他傷者放在一處，她被妖物附身這么久，能不能活過今晚尚未可知，屋里備一盞熱湯，前頭備上犢車，待送服完第一劑湯藥，立刻將安國公夫人送到青云觀去。”

    “是?！?/br>
    滕玉意料著外頭的人要進來，便隨姨母起了身，她頭上的冪籬不曾撤下，倒也無需避嫌。

    來人不少，除了藺承佑和鎮(zhèn)國公府的人，還有好些云鬢華服的貴婦。

    頭一個進屋的就是段文茵。

    近來長安的女子尚胡人男裝，段文茵也熱衷此道，今日雖是赴宴，她不著襦裙卻做胡人裝束，頭上戴著金錦渾托帽，腳踏玄色縷金緊靿靴，她本就身姿挺拔，這裝扮穿在身上毫不突兀，反而有種英姿勃勃的氣度。

    段文茵進屋后左右一顧，大步朝杜夫人和滕玉意走去：“恕我們來遲了，前頭郡王殿下忙著疏散眾人，我們幾個不肯走，務(wù)必要過來瞧瞧才放心，夫人不曾受驚嚇吧？玉兒可還安好？府上幾位傷者現(xiàn)下如何？”

    杜夫人領(lǐng)著滕玉意迎過去，笑著道：“勞夫人掛懷，現(xiàn)都無事了?！?/br>
    滕玉意露出甜美笑容，規(guī)規(guī)矩矩上前行了一禮。

    段文茵攬過滕玉意上下端詳，鵝黃色半臂，單絲碧羅籠裙，冪籬的皂紗擋得住遠(yuǎn)處的窺視，卻擋不住近距離的打量，仔細(xì)看下來，她由衷稱嘆，這孩子眸如清潭，肌色瑩白如霜，當(dāng)真是姝麗無雙的美人。

    “一晃三四年未見了，上回兩家過親時玉兒還是個小娃娃，如今都長得這么高了。頭幾日就聽說玉兒要來，正好我也在長安，本想著這幾日邀你去西明寺賞花，哪知剛來就出了這樣的事，還好我們姨母也在，否則只怕要嚇壞了?！?/br>
    杜夫人熱忱道：“這孩子心性強，怕倒是不曾怕，就是那妖物太駭人，回頭得好好收收驚才好。”

    言罷，杜夫人又帶著滕玉意見過其他夫人，這里頭既有鎮(zhèn)國公府的姻親，也有與滕紹有過袍澤之誼的同僚家眷。

    說話間杜夫人望向段文茵的身后，只見門口站著一名年輕公子，錦衣玉冠，身姿如松，正是段小將軍。

    杜夫人心里眼里都漾開了笑，這門親結(jié)得好，這孩子出落得愈發(fā)出色了。

    段小將軍頗為知禮，進屋之后垂眸拱手道：“晚輩見過夫人?！?/br>
    杜夫人微笑頷首：“好，你有心了?！?/br>
    寒暄了幾句，杜夫人不經(jīng)意看了看屋外，要不是成王世子珠玉在側(cè)，滿屋子的光彩都要挪到寧遠(yuǎn)身上去了，說來也怪，成王世子明明一副玩世不羈的模樣，倒是比段小將軍更惹眼些。

    藺承佑并不肯進來，在她們敘話的時候，他歪坐在外間的胡椅上，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叩著把手，等到宮人奉茶上來，他將一道符蓋在茶碗上，讓他們速給安國公夫人服下。

    董家的管事娘子進屋后一直跟在藺承佑身邊，眼看他忙完了，忙跪到藺承佑面前：“世子，救人要緊，那救命的丹藥還請再給老奴一粒。”

    “沒了?！碧A承佑答得很干脆。

    屋子里寂然無聲，眾人視線都調(diào)了過去。

    段寧遠(yuǎn)給杜夫人行過禮后便靜立在一旁，面上沉穩(wěn)自持，卻藏不住眼睛里的憂懼，聽了這話他強笑道：“世子最愛說笑。青云觀遍攬?zhí)煜碌兰移嬲?，別說只是一瓶丹藥，起死回生之術(shù)也不在話下。拿出來賞這仆婦吧，省得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煩?！?/br>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那丹藥叫六元丹，藥材殊不易得，師尊為了煉制這瓶丹藥沒少費工夫，自己舍不得服用，給我做防身之用了，頭先那一遭已經(jīng)用光了，再拿一瓶也使得，只需等上幾年就行了。”

    段文茵和杜夫人相顧錯愕，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六元丹，聽說此藥常人也可服用，不但可以卻病延年，女子也可美肌容。

    但煉制此藥講究機緣，十年未必能得一瓶，因為不易得，堪比物華天寶。

    長安城里聽過六元丹的人不少，無不心生貪念，放在別人身上，或許早就招災(zāi)惹禍了，只因是藺承佑之物，才沒人敢打主意。

    管事娘子愕了半晌，忍不住放聲大哭：“幾年？我家娘子豈不是沒救了？可憐娘子上月才及笈，如花似玉的模樣，竟這般命苦。”

    她邊哭邊趴伏到地上：“待會老爺趕來，定會肝腸寸斷。夫人臥病在床，要是聽到娘子的噩耗，只怕也不成了。都怪老奴蠢笨，滕將軍家連三位下人都得了救，我家娘子卻只能白白等死。”

    這話聽起來凄涼，但明里暗里都在指責(zé)滕玉意自私無情。

    段文茵表情有些不自在，杜夫人下意識把滕玉意護到身后。

    玉意這孩子行事從不論對錯，最是護短，端福跟在玉意身邊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哪怕方才的事再來一百回，玉意也只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這事當(dāng)然不能怨玉意，但董二娘畢竟正是鮮花般的年紀(jì)，若就此沒了性命，真是憾事一樁。眼下只能指望成王世子還有旁的法子，否則——

    眾人心神都被管事娘子的哭聲牽引，滕玉意卻暗中留意胡床前的簾幄，就在段寧遠(yuǎn)跟藺承佑對話時，簾內(nèi)稍稍動了下，幅度極小，不留神未必能發(fā)現(xiàn)。她心里有數(shù)了，不動聲色收回視線。

    藺承佑也在留意床簾，看見床前那微小的漣漪，嘴邊露出一點諷意，待要起身，段寧遠(yuǎn)卻再次和他打商量：“世子，除了六元丹，可還有別的法子？”

    藺承佑瞟了眼屋內(nèi)，干脆重新坐下：“沒有。這妖物草胎木心，今日趕上上巳節(jié)，正是它成魔之日，它法力本就非尋常妖物能比，越近子時邪氣越盛，要不是有人提前砍斷妖物一臂傷了它元氣，六元丹也未必保得住傷者的性命。董二娘未能服藥，我也沒法子?！?/br>
    段寧遠(yuǎn)喉結(jié)滾動，一字一頓道：“當(dāng)真無藥可救？”

    “無藥可救?！?/br>
    絕圣和棄智忍不住道：“段小將軍，我們師兄自己也受了傷，倘若還有六元丹，他為何不給自己服下？”

    眾人這才瞧見藺承佑衣袍上還帶著血跡，氣色也比之前差許多。

    宮人們方才嚇破了膽，沒顧得上留意藺承佑的衣裳，這一望之下，頓時心驚膽戰(zhàn)，一窩蜂擁上去，忙著侍奉巾櫛：“世子，可要老奴派人去尚藥局宣余奉御？”

    藺承佑不耐煩地抬臂擋開：“少大驚小怪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