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如今卻是不動比動了還難過,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又不好日后被晚輩取笑不講信用,也只得強迫自己定在那兒。 周遭空氣都似乎凝成鉛水,吸一口都是艱難的,尤其李常登眼里的兇光,已溢流杜春曉全身,她像是不曾察覺險境,只直勾勾盯著他,心里不斷自我暗示:莫回避,莫逃開! 這短短的一刻,竟比天荒地老還長的樣子。李常登終于發(fā)出兩聲干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將杜亮的神經(jīng)幾乎拍碎,杜春曉還是亮著那張惡魔牌,神情威嚴,似乎在行什么天大的壯舉。 出來的時候,杜亮才發(fā)現(xiàn)整件綢衫都貼在身上了,濕搭搭地難受,當下也顧不得,只悄悄問杜春曉:“長凳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你手里了?被你這輕輕一唬就放了人?” 杜春曉大口吸著氣,喘道:“我哪里有他什么把柄?只是猜想越是這樣道貌岸然之徒,越是私底下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所以我賭的就是他心虛!” 【10】 王二狗一直盼望天氣可以涼起來,最好從盛夏即刻躍入初冬,那是他熱烘烘的餅爐最受青睞的辰光。那些清早對著門前陰溝刷牙的婦人、懷里掖著布包的教書先生,路過他的攤子時都會投以饞涎的目光,仿佛看到的、聞見的系山珍海味。酷暑驅(qū)走了他不少生意,日日收入都是減半,唯開書鋪的女人還是雷打不動地在接近中午時分向他買兩副臭豆腐夾燒餅,吃得滿嘴甜醬直流。可自從開天韻綢莊的黃家發(fā)生連環(huán)命案以來,這個女人的書鋪便時常關門大吉,偶爾有個戴眼鏡的年輕后生來照顧一下,不是在里邊睡覺,就是粗粗打掃一番,抑或躲在柜臺后頭看書,只當那里是休憩用的“避暑勝地”。這令王二狗無比失落,直到后邊殺豬弄的一個婊子在那后生坐鎮(zhèn)書鋪的辰光頻頻光顧,才讓他又打起了精神。倒并非那婊子生得有多好看,她與其他暗娼一樣,時常跟他買幾副燒餅當晚飯吃,他將她們給的錢都用黃草紙擦過,怕沾染了什么臟病,可她身上總有那么一股兇巴巴的、嬌俏的韌勁兒。 可那后生卻像是不怕這個,兩人總在鋪子里鬼鬼祟祟,不曉得做些什么,但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便是那后生與婊子之間并沒有烏七八糟的關系,因每個從殺豬弄繞出來,順道在他那里墊饑的嫖客都有一種既滿足又齷齪的特殊表情,那后生卻始終是干凈的,額角閃爍坦蕩的光芒。所以在王二狗安閑清苦的小日子里,書鋪的懶女人和殺豬弄里那個一臉兇相的婊子便是他意yin的全部。 這種意yin,直到婊子的尸體抬過巷子,在他的燒餅攤前停了一下,從門板上蓋著的白布里垂下一條水淋淋的胳膊,才徹底煞住。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這樣氣焰囂張,活像能吞下一只老虎的女人,怎么轉(zhuǎn)眼便成了軟綿綿、白慘慘的尸體。婊子與簡爺吵架那天,他親見她皮糙rou厚的身子在陽頭底下招搖,沒一絲羞愧的表情,就是這樣渾圓的紫褐色乳暈和豐茂的恥毛,讓他在床上輾轉(zhuǎn)了三個晚上。于是拿出壓在枕頭底下的幾張殘破紙鈔,選在一個月鑲金邊的媚夜,鼓起勇氣去了殺豬弄。他敲了那扇屬于一個叫齊秋寶的暗娼的木窗,窗子翻起,老婆子露出一張松垂皺黃的面孔,見是王二狗,熱情當下便減了一半,只問有無帶錢。他舉了舉手里的紙鈔,老婆子態(tài)度也好了許多,便隨手拖過一個打著哈欠的姑娘,問好不好。他搖頭,說要秋寶。 “她還在做生意,且等一等。”老婆子推開那姑娘,靠在窗子上抽起煙來。 過了約莫一刻鐘,里頭還是沒有動靜,老婆子突然惱了,隔著身邊的門簾罵了幾句,還威脅要加錢,這才有個男人畏畏縮縮地提著褲頭走出來,往那窗戶瞪了一眼,便徑直走了。 齊秋寶敞著外衣,露出里頭的碧綠色肚兜系帶,拿繡汗巾不斷擦著脖子。老婆子忙喚王二狗進來,他入房的時候,已激動得站不穩(wěn)當。齊秋寶的房間里彌漫一股古怪的藥味,他問是什么,她笑著拿出一個裝了清水的銅腳盆,往里面撒了些白粉,這才知原來是白粉的氣味兒。隨后,她當他面褪了褲子,蹲在那腳盆上洗下身,邊洗邊笑道:“這樣就干凈了,也省得不小心留種?!?/br> 他緊張得嘴唇發(fā)干,什么都講不出來,只坐在床沿上。 她洗完后,又將褲子穿好,在腰間系了條紅綢帶,說道:“我現(xiàn)在有事情,要出去一會兒,你可愿意等?” “那……等歇你回來不認賬了怎么辦?那老婆子要算時辰的。”他微微掙扎了一下。 她莞爾一笑,掀開簾子走出去了,很快又回轉(zhuǎn)來,將他也拉出去,走到窗前,那窗格子上已系了剛剛她擦脖子用的汗巾。她指著那汗巾道:“瞧見沒?這條巾子系在這里,我就是你的人,你只守著這個便成,賴都賴不掉的?!?/br> 他便這樣信了,站在窗前,守著汗巾,仿佛在守一個要緊的承諾。 從窗口望出去,月亮稀疏的光籠在齊秋寶身上,她在他眼里就是仙子,漸漸變得透明,隨后消失不見。 “這賤貨怎么又去會簡爺了?前兒鬧這么兇!誰說婊子無情?還是有情的嘛。”老婆子搖頭晃頭地走進來,半眼都不看他。 倘若他知道那是她最后一天享陽壽,斷不會由她這么去了,定會將全部家當砸在這里,買她一夜,他可以不動她毫發(fā),只是看著,讓她始終在他身邊兩尺的范圍內(nèi)活動,興許悲劇便不會發(fā)生。 可惜他的悲慟再感天動地,都挽不回她的性命。于是只得夜夜陷入苦夢,夢里都是她的彪悍,她粗硬如煤球的rufang和旺盛的恥毛,她蒼白無力的胳膊從白布里伸出來,緊緊抓住了他的陽具…… 所以王二狗的幽怨是清晰而隱秘的,想做些什么,又覺出了自己的渺小,有時連幾個燒餅錢都算不明白,又怎么去替齊秋寶討回公道?那段辰光,連搟出的餅都有一股子莫名的苦味兒。生活竟比認得那婊子前還要枯淡一些,絕望一些。 可今朝,他復仇的心又死灰復燃,因開書鋪的女人竟與那后生到他攤子上買了兩副蘿卜絲餅嵌燒餅,吃得油光滿面,汗涔涔的額頭泛著紅光。可見他們與王二狗一樣,都是不怕熱的,只專心享受燒餅的味道。 “奇怪,怎么你這里的餅如今不但做得小,還苦了?”杜春曉一如既往地挑他的刺。 王二狗因沒有心情玩笑,只敷衍道:“可是姑娘你這些日子不知在哪個好人家養(yǎng)著,嘴吃刁了?” “沒錯兒,就是吃刁了,今后你那餅里不夾些海參魚翅,怕是打不倒的?!毕谋哺毱饋?。 杜春曉橫了他一眼,罵道:“且別得意了,齊秋寶跟你的事兒還沒跟我講明白,你當就這么算了?” 聽見“齊秋寶”這三個字,王二狗心驚rou跳,搟面的手都有些不穩(wěn)當。他原想假裝沒聽見,可到底忍不住,便往夏冰咬了幾口的餅里頭添了一勺甜醬,訕訕笑道:“小哥兒是干哪一行的?” 夏冰聽他問得突兀,自己嘴里那口餅還沒咽下去,只得含糊地說了幾個字,誰都聽不清楚,倒是杜春曉急了,答道:“他呀,號稱是在保警隊里行俠仗義的,偏巧上回逛殺豬弄被看見了,被李長凳抓回去嘗了點苦頭,這會子剛放出來呢?!?/br> “呵呵,”王二狗又賠笑道,“那我斗膽問一聲,小哥兒逛殺豬弄,找的可是齊秋寶?” “對,不過人都死了,有些事情再講都沒用?!毕谋嘀?,用力咬了一口燒餅,碎渣紛紛落在他那件長久不洗的藍襯衣上。 “喲,聽起來,你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講?我再買你十副燒餅,你跟咱們講講齊秋寶的事兒?”杜春曉趕緊拿出身上僅有的一個現(xiàn)大洋,拋在搟面板上。 于是王二狗便將那晚齊秋寶撇下他,去和簡爺見面的事兒一五一十講了出來。 夏冰聽完,當下便罵:“死老婆子,前些日子托我找她的時候都不把這樁事講明白!” 語畢,便拉著杜春曉要去殺豬弄,被王二狗叫?。骸斑@錢我不要,只希望姑娘今后多照顧生意便可?!?/br> ※※※ 簡政良的房子已由族長并幾個老的商量決定,要拿出來拍賣,族長原想把田貴的房子也一并賣了,卻有人提出如今田貴只是失蹤,死活不知,這樣貿(mào)貿(mào)然賣了他們的房子實在不妥,于是決定只處理簡政良的。因房子舊,且破小,要重新整修都是麻煩的,還是兇宅,所以眾人都打算它要被長久擱置起來。孰料出售的牌子才掛了一日,便有人拿了錢來買,此人便是李常登。 杜春曉聽說此事,便與夏冰商議:“殺豬弄那老婆子被你逼供,倒是招了些情況,可見齊秋寶與簡爺?shù)共煌耆巧馔鶃?。不過李長凳更奇怪,怎么巴巴兒地買了這破房子去?” “說是要拆了重造新的,也不知他哪里來的錢?!毕谋惶崂铌犻L便不由得憋悶,因齊秋寶的事兒,自己竟被保警隊除了名,如今他正愁怎么向住在鎮(zhèn)東遠郊的爹娘交代。若不想回去當蠶農(nóng),也只有再找份工,可小小一個青云鎮(zhèn),到哪里去找適合他的活兒?所以他正盤算著離開鎮(zhèn)子,到大地方闖蕩。只是走之前,還得了卻一樁心愿。 “說到李長凳的錢,的確來路有些不對,何況他既有錢,買幢新房子也是可以的,怎么就偏偏看中這幢老宅?又臟又破,簡政良一個單身老頭子,平素除了喝酒,也不知在里頭干些什么齷齪事……” 杜春曉自言自語到一半,猛地抬起頭,眼睛發(fā)亮,對夏冰道:“你說齊秋寶與簡政良密會,地點可是在他家里?” 夏冰此時一只腳已跨出書鋪外,回頭道:“正是這么想的,趁房子還沒交給李隊長,咱們得去趕這一趟。” 【11】 黃家祭祖用的祠堂在藏書樓左側(cè),地方竟比鎮(zhèn)上開族會的廟堂還大一些,因那天要廣布善緣,在天韻綢莊大門口給叫花子發(fā)米糧,過來幫忙布施的孩子每人還能拿到一塊梨膏糖并一袋爆冬米,所以當日必是熱鬧的。 因規(guī)矩多,來客更多,少不得要提前忙亂一陣。以往十年,掌控祭祖事宜的均是蘇巧梅,可今次卻是孟卓瑤主動請纓,將大權(quán)攬了過來。蘇巧梅自然有些不悅,可又不能直說,只得冷眼旁觀。更絕的是,孟卓瑤也不獨包,竟要黃夢清與她一道cao持,更顯母女連心。黃夢清對這些雜事卻表現(xiàn)出了厭煩,她寧愿在自己房里看書練琴,抑或找黃莫如聊天,心里哪里還裝得下這些多余的東西?于是少不得被孟卓瑤訓斥:“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現(xiàn)在黃家的兩個兒子形同廢物,一個是什么都想不起來,另一個也是短命鬼,柳暗花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但凡你這大小姐勤力一些,讓你爹順心,誰能說女子就不能當家?到時招贅都是可以的!” 黃夢清聽得心驚膽戰(zhàn),欲找杜春曉訴苦,差人去書鋪堵過兩回,都吃了閉門羹。于是索性躲在屋里不出來,只將原本該她監(jiān)管的事體統(tǒng)統(tǒng)托付給杜亮。杜亮這幾日也是忙得暈頭轉(zhuǎn)向,這邊廂大小姐又悄悄撂了挑子,他又氣又急,可到底還是忍下來,將安排膳食與賓客名單的事情都攬下來了??上献楷幠睦锸侨菀缀宓娜?,她很快便洞悉了女兒耍的把戲,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甚至還氣出淚來,嚇得黃夢清趕緊逃去黃菲菲那里暫避。 “原來也有jiejie怕的時候?!秉S菲菲借機取笑,一面還在給那兩管獵槍上油。 “你這里是什么味道?”黃夢清顧左右而言他,只四處打量,邊看邊道,“這味道我可熟得很,可別做過了頭了?!?/br> 黃菲菲歪頭道:“jiejie這話講得可是奇了,從小到大,我都是做過頭的那個人,我爹都管不了,你倒來管我?” “哪里敢管?”黃夢清冷笑,將剛上完油的獵槍拿起來,瞄準前方,說道,“這東西倒也管用,只可惜你一個女孩子家,用這些到底不合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