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沒聯(lián)系可就怪了,經(jīng)過前邊那一樁事,任誰都想得到他們之間有聯(lián)系?!倍糯簳苑_最末一張牌——正位的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暗自驚疑,“怎么跟給黃莫如算的未來牌是同一張?” 更奇的是當(dāng)夜,李常登帶著顧阿申來找夏冰,說要他去保警隊接受盤問。夏冰自然不肯動,非要問個原委,李常登冷笑一聲,將他像拎雞仔一般拎起,拖到顧阿申跟前綁了,再告訴他:“小子,早就知道你辦事不牢了。前兒有鎮(zhèn)上居民舉報,齊秋寶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前一晚,你跟她在鎮(zhèn)西脂粉鋪后頭的巷子里幽會,可有這事?” 夏冰咬牙不應(yīng),態(tài)度卻已軟下來了,竟沒再掙扎,任憑顧阿申將他雙手反剪,押去保警隊的審訊室。 一路上,他便已抱定宗旨:無論怎么問都絕不透露半個字的真相! 【9】 李常登花了一天一夜,總算把簡政良的天井收拾平整,幸虧泥地濕潤,容易翻松,把喬副隊長埋進去的時候并沒有費多少力氣。將事情辦完后,他仰頭望了一下那洋槐,上頭的白花已震落大半,跌進土里,連同枯骨與新鮮的rou尸一道緩慢地腐爛。李常登從來不相信水淹,在尸身上綁塊石頭再丟入鎮(zhèn)河,絕對是冒險的行為,萬一繩子被黑魚之類牙尖嘴利的東西啃斷,抑或纏住水草翻浮上來,罪行便大白天下了,齊秋寶便是最有力的證明。所以他鐘情泥土,像胃袋一般,可吞噬一切,再慢慢消化干凈。 一萬塊鈔票和滿滿一罐的現(xiàn)大洋,讓李常登通體舒暢,這是他為將來準(zhǔn)備的,終有一日,他會離開青云鎮(zhèn),順便把心愛的女人也一并救出去。這一天,他等得太久,直等到張艷萍變成瘋女人,要被送往上海的精神病院,才開始急。失眠對李常登來講,已是烈酒打不倒的頑疾,偶爾的,他會在閉眼的剎那看見喬副隊長頭破血流地站在洋槐樹下,肩上落滿絮狀的白花。兩人由此相視而笑,因他從不信冤鬼索命的傳說,尤其在青云鎮(zhèn)上,“報應(yīng)”更是個虛幻的詞,反倒是“冤情”,無時無處不在發(fā)生。 夏冰的個頭較黃莫如要高一些,所以耗費體力也更多,沒有水喝,他絕撐不過兩天。李常登審他的節(jié)奏更是不緊不慢,只問他與齊秋寶私下往來了多久,兩人在鎮(zhèn)西的巷子里做了什么,可有起什么沖突。夏冰不似黃莫如那般清高傲慢,只說那日好好在家睡覺,并未去過什么巷子,更不會找那些下三濫的流鶯做交易。 無奈李常登哪里肯放過,不但嚴(yán)禁供水,連食物都換成每頓兩塊硬鍋巴。顧阿申每每來送餐,都少不得勸他:“兄弟,男人在外頭風(fēng)流快活都是平常事,你若是怕被春曉知道了要吃夾頭,我去替你說話,還是趕緊招了吧!” 一番話,講得夏冰心里暖融融的,看樣子顧阿申是完全沒把他疑作兇手,只當(dāng)是他怕狎妓的事讓杜春曉知道了難受,才這般嘴硬。他只得道:“別傻了,我哪里就怕春曉這樣的瘋婆子了?只是大男人一言九鼎,答應(yīng)了不能說的事,只好不說。你如今與其勸我,倒不如想辦法給我些水喝,免得到時死在你跟前不好看。” 顧阿申一面賊笑,一面將藏在袖子里的兩只梨掏出來,放到夏冰手里:“你當(dāng)這么多年兄弟都白做了?” ※※※ “鎮(zhèn)西……油鹽鋪……” 雖未到秋至,鎮(zhèn)河卻已變成冷峻的墨綠色,日光落在青瓦黃墻上,照出一個曖昧的影。黃莫如執(zhí)一把油紙傘,傘柄上刻的是“荷塘月色”的圖,與眼前受曝曬的小鎮(zhèn)黃昏相去甚遠。這樣的光景,本該是往那一縷青白炊煙升起的方向趕,沿路聞到韭菜炒蛋的香氣與米飯熱騰騰的甜味,心都是酥的,懶的,被河流濕氣蒸著。 只是他踏在青石板的腳步卻遲疑得緊,西埠頭脂粉鋪里的寡婦正在吃一碗小餛飩,柜臺上放著兩片刀切饅頭和一碟腌黃瓜,表情那么樣滿足,似已坐擁金山銀山。他不由羨慕起來,鼻腔里充滿甜膩的脂粉氣,那情景,仿佛熟得不能再熟,卻又無從將它串起。寡婦額上一縷長發(fā)落進餛飩碗里,看著亦不怎么臟,反添了風(fēng)韻,她自然地抬起左手,將那絡(luò)發(fā)撫到耳后,剛要低頭,卻見黃莫如站在門口看她,便用略帶訝異的語氣問道:“少爺可是來替心上人買些脂粉的?” 他像是心臟被什么東西悶悶地錘了一下,竟講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疼得慌。好似也曾有那么樣一句溫柔,在靈魂里又啃又咬,讓他抵死難忘。他當(dāng)即臉有些紅了,澀著嗓子問道:“這附近可有個油鹽鋪?” 寡婦眼中的訝異更深了些,然而還是替他指了路,嘆道:“來回都要小心,莫走失了?!毕袷峭嫘?,聽起來卻又無比地真。 廊沿下一排黃楊木柱子上,刻滿坑坑洼洼的記憶,他有些羨慕起來,因最起碼它們的經(jīng)歷均是痕跡鮮明,無法輕易因什么打擊而被抹去。他卻是模糊、壓抑,腦殼里有一些零碎的光點,可依稀窺見幾幅重要的場景,但不能看到全貌,所以才需要探尋。 “油鹽鋪……” 他在一座招牌被麻布蒙住的鋪子前停下,因捕捉到了由內(nèi)散出的那股咸香。它就是了?他腳步困惑,心神不安,踏進第一步時,卻驀地心跳了一下,腦中的某個亮斑擴大了。透過這塊斑,可以看見某個玉雕觀音般端麗的側(cè)影,坐在那落滿塵埃的柜臺后頭,偏著頭,眉間掛滿憂郁,像在嗟嘆如水的流年。 這柜臺,如今定是關(guān)在那扇拿紙條封住的門里。 他撕破封條,門“咿呀”一聲便開了,像是專等他“破繭”,只是里頭沒有飛出蝴蝶來,反而是撲面的灰土。陽光從木板縫里射入,令漫天飛舞的塵粒無處遁形。那柜臺與他咫尺之遙,卻是空的,像被提早掏挖干凈了,一如他的過往。 繞到柜臺后頭,還是無人,地面黏濕,旮旯里倒著一只碎成兩半的醬缸,鮮臭撲鼻,幾十只蒼蠅在淌出的稠漬上飛舞。他不由捂住鼻子,剛想退出去,卻聽得“喵”的一聲,柜臺后頭的暗門啟了一條縫,從縫里擠出一只花斑貓,懶洋洋地跳上柜臺,對他舔一舔舌頭,便蜷成一團,閉上眼睛不再答理。 “今朝和你玩點新鮮花樣?!彼谖抢镂鼭M了情欲。 他推開那暗門,跟著她走進,熏黑的灶臺,油膩的飯桌,再進一層便是睡房……他無端地勃起,如夢中親吻她被蠶絲輕裹的腳踝。 煤油燈就放在桌角,箱式大床上掛著一網(wǎng)風(fēng)干的香柚。他眼前浮現(xiàn)床上躺著的那個人,緊閉著眼,面上每塊肌rou都在抽搐,卻不肯看看發(fā)生在跟前的現(xiàn)實。她卻還坐在桌角上,十根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背,牙齒深深陷進他的肩頭,賜予他銷魂蝕骨的痙攣…… “呵!” 這冷笑冰寒如錐,將他體內(nèi)那簇似火激情瞬間凍僵。 箱床上空蕩蕩的,卻因床身側(cè)板上描龍刻鳳的華麗,竟不顯凄涼,反倒有一股繁華的擁擠。他撫摸凹凸不平的床沿,因手工粗糙,細(xì)看時發(fā)現(xiàn)不少地方已掉了漆,還有些未刨平掉的木刺根根豎起,瀝青也上得不夠均勻,觸感極差??芍虚g那塊繪了“鴛鴦戲水圖”的瓷片極為惹眼,畫功尤其精致,鴛鴦彩翅上的羽毛都是一根根描出來的,一點敷衍的意思也沒有。 手指撫過雄鴛鴦的眼珠子時,瓷片竟松脫了,發(fā)出“咯嘚”一聲,遂傳來“咯吱”怪響,箱床板緩緩裂成兩半,降落,露出深淵般的黑洞。 他緊張得手心冒汗,背后卻有什么東西撫過腳跟,忙拼命按住尖叫,回轉(zhuǎn)身來,卻見花斑貓正用一對金瑪瑙似的眼睛看他。他恨恨地朝它踢了一腳,它“喵”地抱怨了一聲便扭身跑出去了。他再轉(zhuǎn)回身來,那黑洞還是真切地暴露在那里,宛若引誘、召喚著他的邪咒。 “曉滿……” 他口中輕念她的名字,拿起了桌角的煤油燈…… ※※※ 杜春曉一對李常登壞笑,他便不由得心里發(fā)毛,何況今天她身后還跟著個杜亮。 “李隊長,不如讓我來審這小子,比您審起來痛快多了。光不讓他喝水不行,渴啞了嗓子,您還是什么都問不出來。由我審,不出半個鐘頭,包他什么都招了!”杜春曉將胸脯拍得賊響,杜亮還是繃著張臉,手中緊握一包現(xiàn)大洋。 李常登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春曉啊,你跟夏冰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哪里還不知道你倆的感情好?不過這小子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心里不比你好過。我也不信齊秋寶的死跟他有關(guān),可他明顯有什么重要的事兒瞞著,不講出來,我對全鎮(zhèn)的人都交代不過?!?/br> “所以嘛!”杜春曉忙將杜亮手里的現(xiàn)大洋拿過去,迅速拍到李常登手里,“這件事我也是想幫忙的,所以您就給我個立功的機會,讓我來審,如何?” “春曉啊,你心里頭打什么算盤,以為我不知道哪?一個女孩子家,亂七八糟學(xué)這一套,竟還把你叔都牽連進來,昏了頭了!”說畢,李常登把那包現(xiàn)大洋重重往杜春曉手掌心里一放,便再也不理。 此時杜亮也在一旁發(fā)話:“春曉,死心了吧?我就說李隊長是軟硬不吃的,還偏不信。趕緊回去,別再鬧了。” 孰料杜春曉竟笑得更甜了些,轉(zhuǎn)頭對杜亮道:“叔啊,你可看到了,這錢咱們也給了,李隊長若再不放人,我可要告訴鎮(zhèn)長去!” 李常登將酒杯往桌上一碰,罵道:“扯什么淡呢?我哪里收了你的錢?還要去找鎮(zhèn)長說話?” “剛剛你正是收了我的錢,我都有人證在的。”杜春曉理直氣壯地指了指身后的杜亮,杜亮忙垂下頭,顯得心虛。 “杜春曉,你什么時候長了副鐵膽,居然敢用誣陷的法子來逼我?可當(dāng)我這個隊長是白做的?趕緊滾回去,不然連你一道抓!” 杜春曉當(dāng)即將一張毛孔粗大、皮膚黝黑的素臉逼近李常登,壓低聲音道:“那李隊長可有憑證說自己沒拿這個錢?現(xiàn)如今……喬副隊長也回老家去了,至于是不是真回老家,只有天曉得。所以您也別急著喊冤,也沒個見證?!?/br> 李常登果然被挑起了火性兒,冷笑道:“我李常登還要什么見證?我這個人就是見證。前年桑地被人砍了一大片去,不都是我出頭去要回的賠償?鎮(zhèn)長能做什么?你當(dāng)人家都是缺貨,能聽你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胡謅?去,直管去,去整個鎮(zhèn)子喊一圈兒,你前腳喊完,后腳就跟夏冰關(guān)一個牢房,你可信?” 杜春曉也不爭辯,卻自兜里掏出一張塔羅牌,高高揚起,系惡魔牌。 “倒也不必勞您駕,牢房我自會去的。只是這張牌,可是特意為李隊長您挑出來的,這背后有些事情,你我心照不宣,講出來大家都沒意思,如今還有我叔叔在場,若你真不怕砸了前程,我就更沒什么。”說畢,便將牌舉在李常登眼皮底下,如“尚方寶劍”出鞘,見佛殺佛。 此時杜亮已捏了兩手的冷汗,恨不能撇下這膽大包天的侄女落荒而逃,可又想起春曉先前給他的交代:“無論碰到什么情況,只要站在那里不動便算幫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