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這些話朱允炆并沒有同阿落講。妓便是妓了,即使知道蒼衡之變,即使能說出‘無心,無傷,城作無霜,權(quán)傾天下?!灾皇莻€妓。 不是么? 可是想著這些的時候,朱允炆卻沒能直視阿落那雙安靜望著自己的眼睛。碧綠剔透,總覺得那美麗的雙瞳下似乎藏著些什么,卻什么也窺不到。 這感覺其實是叫人不太舒服的,正如接管元帥大印那刻,他從十八路將領(lǐng)眼里看出的狐疑和不屑。 他們遲早會上書朝廷去質(zhì)問這件事情,或許就在朝廷發(fā)現(xiàn)北陵有變,并派軍來剿之前。 但很快這顧慮就消失了,仿佛老天故意相助似的。 就在朱允炆留宿狐仙閣的當(dāng)晚,十八位將領(lǐng)全死了,死在離元帥府不遠(yuǎn)的一處酒樓里。 據(jù)說那晚他們集中在這座酒樓里議事?;蛟S只是喝酒,因為很顯然那晚起火的時候,他們十八個人都喝醉了,不然,不會在整層樓被燒毀之前,沒有一個人事先不產(chǎn)生警覺。而只要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火情,那么也不至于十八個人當(dāng)晚全都葬身于一場無妄的大火。 這真是一出悲劇。 元帥死了,十八名被元帥親自調(diào)教或提拔上來的將領(lǐng),竟然也都死了。 那晚北陵城又開始下起了雪,盛夏的雪。雪很快覆蓋了火災(zāi)過后的焦黑,有人看到一些老鼠似的東西從那堆廢墟里鉆出來,那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不少人都親眼看到了這些東西——巨大的老鼠,或者講是些說不上名字的怪物,它們嘴里叼著燒焦的尸體在雪堆間亂竄,很快地出現(xiàn),又很快地消失不見。 還聽見廢墟四周隱隱回蕩著一些哭聲,女人的哭聲??墒茄曇粽疫^去,卻只看到幾只落地覓食的老鴉。 ‘天降羅剎,是為滅國之兆……’這流言再次在民間悄然散播了開來,添油加醋,愈演愈烈。只不過兩個晚上,鎮(zhèn)守北陵的高級統(tǒng)帥全都暴死,這不僅令軍心,乃至民心也是惶恐不安的。他們不知道接著還會發(fā)生些什么,先是天災(zāi),后是人禍。接著還會發(fā)生些什么?這座冰天雪地里的城市似乎就像破冰前河上那層看似堅韌的冰層,隨便一碰,便會分崩離析。 卻并未就此放在朱允炆心上。 事實上從抗旨的那天開始,他的生活漸漸變得充實起來,那種他自來到這座城市后再也沒有過的感覺。 他開始每天進(jìn)出元帥府,就好像過去每天上下朝。 他開始去了解那么多副將里面,哪些是可以為自己所用的,哪些是不可用的。 他開始一個個將那些將軍死去后空缺出來的位置填補起來。那些精挑細(xì)選的,可以為他所用的人。 未必需要多能干,未必需要多忠誠,只需要他們足夠喜歡他所賜予的金錢和美人。 他對他們說,知道為什么朝廷換了北陵城的守軍統(tǒng)帥? 因為朝廷打算遺棄這座城市,正如,當(dāng)日朝廷將他遺棄到這里。 他對他們說,知道為什么朝廷要遺棄這座城市? 因為這座城市已經(jīng)充滿了瘟疫和尸臭。 他對他們說,知道朝廷打算怎樣遺棄這座充滿了瘟疫的城市? 就像那把燒死了十八位將軍的火,熊熊一燃,干干凈凈。 說到這里,他問,誰愿意這樣?誰想這樣? 沒人回答他。 他笑了笑,道:“如果不想遭到遺棄,那我們就必須力求自保?!?/br> “什么天降羅剎,什么亡國之兆,羅剎,你們可有誰見過啞羅剎么?”說這話時,朱允炆抱著他那個天生一雙赤眼,終日只會安靜微笑的兒子,在那些沉默的軍人面前依次走了過去,然后回到案前,將兒子放到帥印邊:“世間根本沒有啞巴的羅剎,可是我們卻需要自保?!?/br> “為了預(yù)防朝廷對我們的遺棄,而進(jìn)行的自保?!?/br> 那之后,北陵城的修建在一片惡劣的氣候里開始進(jìn)行了起來。而朱允炆所等待著的朝廷的軍隊,也在工程剛開始的兩個月后,浩蕩而至。 第一場戰(zhàn)役朱允炆贏得不費吹灰之力。 雖然連下三道詔書后沒有得到北陵城守軍處任何回應(yīng),已經(jīng)令朝廷有了警覺,但他們沒有料到一向崇文的朱允炆會在北陵城的軍備上準(zhǔn)備得那么迅速完備。離北陵城尚有數(shù)里路的時候,軍隊就受到了伏擊,打亂陣腳后不久被早已守候在城下的三支騎兵五支步兵迅速擊潰。 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時間。 當(dāng)時朝廷軍幾乎是全軍覆沒,只剩下一小批人棄甲而逃,朱允炆自然知道這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他需要更多的人力和更快的速度將這座城市武裝起來,以應(yīng)對之后不會太久就會到來的力量更加強大的襲擊。 無霜就是那個時候命名的。 朱允炆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將北陵城更名為無霜城,或許因為阿落得那句話,‘城作無霜,權(quán)傾天下’。 什么叫城作無霜,他一直不清楚這四個字的意思,但他很喜歡無霜這兩個字,當(dāng)然,更喜歡后面那四個字。 無霜城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很快,當(dāng)然這得歸功于人對于死亡的恐懼。雖然連年天災(zāi)和瘟疫已經(jīng)奪走了這座城市不少人的性命,但近在眼前的屠殺更加令人感到恐懼。因此很快原本已經(jīng)被寒風(fēng)和積雪壓得破敗的城墻堅固和挺拔了起來,加高加厚的城墻不僅讓藏身在墻上的士兵得到更好的防護(hù),也給弓箭手一個更遼闊的視野。 但修建的過程并不總是一帆風(fēng)順的,和很多大型建筑工事一樣,在修建城墻的時候,工地上死了不少人。有些是帶病干活使得病情惡化而死的,有的是不慎從腳手架上掉落身亡,每到夜里,工地里的人還會碰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時候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從城外竄了進(jìn)來,好像是什么動物,也似乎是股煙。有時候會看到一個至少有兩三丈高的人影從城墻邊走出來,可是仔細(xì)去看,那地方又什么都沒有。還有人見到一個老者坐在剛修繕好的城墻上哭,讓個人害怕的是那個老者只有半個身體。他一邊哭一邊嘴里不停地在重復(fù)著幾個字:吾皇……吾皇啊……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傳到朱允炆的耳朵里,他很快地聽著,又很快地忘記了。 那段時間朱允炆一直都在研究著他祖父朱元璋所寫的東西,當(dāng)他還是個太子的時候,他對這些軍事上的文字絲毫沒有興趣,甚至覺得作為一個帝王,他祖父所表現(xiàn)出來的嗜血和氣概實在不像歷代那些有為的明君。那個時候他曾天真地認(rèn)為,作為一個帝王,首先要做的不是酷刑和制壓,而是仁。 但是他錯了,仁的最終結(jié)果導(dǎo)致了他的王朝的傾覆,甚至在史書上,他和他的年號根本都不會再被提及。因此他要改,如果他還想回到那個王座上的話,如果他想權(quán)傾天下的話。 怎么改?其實他并沒有想好,很多事情做著做著就順理成章了起來,如同他殺了那么多的人,如同他的抗旨,如同他一刀結(jié)束了那個欽差的命,如同他掌握了整個無霜城的兵力。 這似乎看起來更像是一種毫無把握的賭博,阿落說的,叫孤注一擲。 那又如何? 在很久以前,他朱允炆已經(jīng)幾乎失去了所有,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是沒什么好再失去的了,孤注一擲,不過也就是這么一次。 無數(shù)個夜晚他依舊能夢見方孝孺那半個獻(xiàn)血淋漓的尸體慢慢朝自己爬過來,只是現(xiàn)在他不會再因此而驚醒了,他甚至可以在夢里安靜地看著那個老人,用他憐憫的,不再恐懼的目光。這點令他有些欣慰。一個怯懦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很早以前,朱元璋就對他這么說過。而很久以后,才被他身體力行。 第二場戰(zhàn)役在翌年開春的時候爆發(fā)。 有了前車之鑒,朝廷這次增派了五萬人馬前來攻城。兵臨城下的那天很壯觀,長長的一條路上布滿了人和車,一路過來隆隆作響,震得四周一些簡陋的民宅微微晃蕩。 但是因為地理的條件限制,朝廷軍的人數(shù)在這場戰(zhàn)役里并沒有取得太多優(yōu)勢,本就是作為挾制外族入侵而擇的位置,這座城的防御優(yōu)勢是極強的,連日的大雪封鎖了幾乎所有通向城內(nèi)的道路,使得朝廷軍不得不在唯一的入口處同城墻上居高臨下的箭雨做著苦戰(zhàn)。 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幾乎有兩個月的時間。 雙方都損耗了大量的兵力和物力,一度令朱允炆有些沉不住氣了,因為無論怎樣,對方畢竟是身強體壯的精兵,而自己的部隊,很多是從民間抽拉過來的壯丁,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體格也遠(yuǎn)不能同對方所比。有好幾次,險些就被朝廷軍的人馬攻進(jìn)來了,所幸老天關(guān)照,驟然間一場暴雪突如其來地降了下來,只不過一晝夜的功夫,無霜城周邊氣溫急驟而下,瞬間將這地方變成一團(tuán)銀白。 城里的人在這場暴雪里躲了過去,城外的人在劫難逃。一晚上,原本生龍活虎的軍隊全都被埋葬在那片突然而來的大雪里了,站在城樓往下眺望,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形冰俑。 那天滿城的烏鴉都飛出去了,落在那些雪白僵硬的身體上,黑壓壓覆蓋了一大層??墒菦]等多久,緊閉了兩個月的城門突然大開,門里的老百姓一哄而出,用手里的棍子把那些鼓噪的黑鳥驅(qū)逐開后,一邊四處搜羅朝廷軍存放在營地的余糧,一邊將那些尚且完好的尸體朝城里拖。 拖回尸體做什么?朱允炆看著城樓下一片鬧哄哄的景象,一動不動。 身邊有人問他,王爺,要不要阻止他們。 他望了望夾雜在百姓間那些軍人的身影,還有他們長期半饑不飽而猙獰蠟黃的臉,搖了搖頭。 阿落說,王爺,這一戰(zhàn)有如神助呢。 朱允炆笑而不語。但心里開始想,說不定真的是有神助。不然自己怎么會下得了手殺掉欽差?不然守城的元帥和十八名將領(lǐng)為什么會突然暴斃?不然,在眼看城池岌岌可危的時候,怎么會突然降了如此大一場雪。 這分明是應(yīng)該帶來巨大災(zāi)難的雪,反成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利器,那不是神助,卻又是什么呢? 贏得戰(zhàn)役當(dāng)晚朱允炆在狐仙閣逗留了一整夜,五個最美的妓亦無法徹底滿足他勝利后蓬勃而發(fā)的欲望,阿落的簫聲仿佛是有魔力的,絲絲縷縷,妖妖嬈嬈,勾得他在那些女人赤裸的身體上不停瘋狂地索要,索要,再索要……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那五個女人都不再有任何動靜了,身下的血潺潺在雪白的床單上蔓延開來,腥甜的味道,就像在無霜城上空回蕩了一宿的風(fēng)。 “阿落……她們都死了……”從yuhuo里清醒過來,朱允炆對阿落道。 阿落微微一笑:“死就死了吧,爺,盡興就好。” 盡興就好,說得多好。 床邊響起兒童稚嫩的笑聲,是剎。自從朱允炆認(rèn)了他之后,這孩子就一刻也不離開朱允炆的身了,一離開就尖叫,卻是從來不哭的,始終沒有哭過。 也沒有說過話。 可惜了那么樣一張聰明而美麗的臉,像觀音身邊的蓮花童子,卻一句話也不會說,無論乳母怎樣去教他。 也罷,不說就不說吧,一個只會笑、不會哭的孩子,一個并不被人所期待的孩子,一個被流言風(fēng)傳為血羅剎的孩子。這樣的孩子,不會說話或許還能減少一分別人對他的敵意。 把手一招,那孩子立刻丟掉手里的玩具搖搖晃晃朝朱允炆走了過去。 朱允炆把他抱起,放到床上。 滿床的尸體,還是溫?zé)崛彳浀?,剎在她們中間坐了下來,很愜意的樣子。這樣的大膽令朱允炆滿意。 他的兒子,終究是龍之子,終究是與眾不同的。 “剎,”于是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朱允炆對他道,“想當(dāng)太子么。” 剎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太子,只是抬起頭,對著他依依呀呀地笑。 “朕終有一天會立你為太子的?!泵摽诙鲞@句話,朱允炆發(fā)覺從昨夜開始一直燒灼在自己身上那股無法平息的yuhuo突然間消失了。 很舒暢的感覺,從未有過的舒暢。 是的,他才是真命天子,即使蒼衡有變,他仍是不變的天子,不然,不會連老天都在幫他,不是么。終有一天他朱允炆要回去的,回去那個屬于他的城市,屬于他的龍座,屬于他的一切,他要親手把它們都奪回來,正如燕王朱棣當(dāng)年是如何把它們從他手里奪走。 而這個時候的朱允炆,是斷斷沒有想到,就在那之后不多久,就在他以為自己正一步步朝自己所失去的那些東西在慢慢靠近的時候,他會被死神捉住了手臂。 就是那支冰冷的箭從城下驀地穿透他胸膛的剎那,他仍然沒有想到。 他正全神貫注在朝廷第三次卷土而來的大軍中,他正全神貫注于自己的部隊和朝廷軍混亂的廝殺中,完全沒有一點感覺,更沒想到自己會死。 然后,一切變黑了,朝廷的軍隊,他的軍隊,滿世界銀白色的血,滿世界的血腥味……一切都消失了。 朱允炆在朝廷第三次派兵過來征討的那天,中了致命的一箭。 “不舒服?”說到這里,霜花再次停了下來,并且望向我。 我用力張著嘴卻不知道該怎么呼吸。 這真奇怪。 就在之前還好好的,我聽著霜花在講他的故事,可是突然之間,就在他說到朱允炆中了致命一箭的時候,我忽然感到自己左胸靠近心臟的地方猛地被什么東西沖撞了一下。 就好像有什么東西一下子從我身體里穿過去了,這種奇特的不適感令我一下子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霜花……我透不過氣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一邊摸著自己的左胸。 但那地方什么也沒有。那種被東西突然穿過的感覺,一定是我的某種錯覺。 “你看著我的眼睛。”霜花抓住我的臉,迫著我抬頭看向他?!安灰保瑢氈?,看著我的眼睛?!?/br> 我看著他,一邊用力張著嘴試圖吸進(jìn)點空氣。 但什么也吸并不進(jìn)我的嘴里,這感覺太可怕了! “霜花……” “別說話,看著我?!彼馈B曇粲行├?,就像他之前說故事時那樣,連同目光似乎也是冷的,琉璃般清冷。“跟著我呼吸,來,看著我?!?/br> 他再道,一邊輕輕吸了口氣。 我不由自主照著他的動作做了,然后一口清冷的空氣鉆進(jìn)了嘴里,又水似的慢慢滑進(jìn)了我的喉嚨里。 很奇怪的不適感消失了,在氧氣的作用下,它一點一點從我胸口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