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不出片刻,欽差進來了,蟒袍玉帶,身后十來名執(zhí)刀侍衛(wèi)跟著,身邊跟著個手托金盤的太監(jiān)。 “圣上有旨,賜朱允炆御酒一杯,著其即刻飲必,欽此?!?/br> 朱允炆接了圣旨,看了看茶幾上的金盤。 金盤里立著尊玉壺,玉壺很眼熟,瓶身盤龍,卻是條匐地掙扎的虬龍。當年朱允炆在位時,曾將它賜予過那些位高罪重的官,因為這壺里通常只裝一種酒,叫御賜鳩毒。 喝下一杯,不消片刻功夫即七孔流血。 現(xiàn)在它被安安靜靜地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原來該來的,必然還是會來的,雖然比預知的要晚了些時日。當年方孝孺說,‘若上位者將君遺忘在北嶺,君可得保性命?!磥恚幢闶菍⒆约喊l(fā)配到這么遙遠而寒冷的地方,朱棣依舊是對自己放心不下的,畢竟,一朝豈容二君。 想到這里,朱允炆微微一聲嘆,端起那壺酒,慢慢走到欽差的身邊?!坝袆诖笕肆恕!?/br> 欽差微吃了一驚。因為沒料想朱允炆會這樣安靜。 只是片刻的沉默,他笑了起來,朝那當年的帝王作了個揖,禮道:“王爺,請,微臣還等著即刻返京復命?!?/br> 即刻。 朱棣竟是這樣的心急。 為什么? 朱允炆沉吟,看著手里的酒。 “王爺,請?!蹦菤J差再道。周圍同時微微響起了些動靜,朱允炆抬眼看了看,那些跟來的侍衛(wèi)雖然神色依舊如來時一樣,這當口不知為什么,一個個暗暗把手搭到了劍柄上。 他們在警惕些什么? 朱允炆想。一邊又看了看手里的壺。片刻將壺蓋掀開,聞了聞?!昂镁??!?/br> “王爺請!”欽差的聲音已經(jīng)明顯帶著不耐。 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不耐的情緒,也許這人是曾經(jīng)九五之尊于殿堂上的帝王,也許明明死難當頭,這人眼里的安詳和平靜。 這怎樣看也不像個即將被逼死,卻無從掙扎抗拒的人的眼神…… 想到這里,欽差上前一步,脅道:“王爺,還不喝,莫非想抗旨不尊!” 朱允炆眉頭微微一皺。 那一刻,他忽然又似乎見到了當年紫禁城一把滔天大火燃燒而起時的樣子。 那欽差眼里也閃著火。 怒火。 于是眉頭又悄然舒開,朱允炆道,“豈敢?!?/br> 說著話,手將那只精致的玉壺送到了嘴邊。目光不離欽差的眼神,他的眼神漸漸平靜了下來,在看到朱允炆將瓶口朝自己嘴里倒進去的時候。 卻突然驀地凝固,然后,一片空白。 不到片刻噗的一口血從嘴里直噴了出來,因為一把刀筆直穿過他的喉嚨,將他那個柔軟的器官扎出了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 刀在朱允炆的手里,很薄,很小的一把刀,這些年來他從沒有離手過。 而周圍同時撲突突一陣倒地聲,幾乎只是一瞬間的功夫,跟隨欽差來的那些侍衛(wèi)全都中箭躺倒在地上,暗布在內(nèi)室樓堂上的箭手稍一現(xiàn)身朝下窺了一眼,確認無一存活后,靜靜消失在了那些不起眼的小窗楞內(nèi)。 風起,飄搖的風里沒了簫聲,也沒了茉莉花香,只有一股股濃腥在風里妖嬈著,濃烈得像紅老板身上那件耀眼的衣裳。 “王爺抗旨了呢?!辈恢裁磿r候站在了朱允炆的身后,阿落閃著雙碧綠色的眸子,輕聲道。 “嗯?!睂⒕坡乖谑郎?,朱允炆心不在焉地回應(yīng)。 “我們也該告辭了?!?/br> “阿落,” “阿落在?!?/br> “蒼衡龍脈……怎樣切斷?!?/br> 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在踏出去一步以后,想要再回頭,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 朱允炆從來沒想過自己真的會殺死朝廷欽差,就在之前家人來報說有欽差到的時候,他也沒有想到過自己會這么做。 但卻做了。 一切發(fā)生得這樣快,快得就像自己從帝王變成庶民的那個瞬間。那些溫暖的陽光,柔軟的簫聲,淡淡的風……轉(zhuǎn)眼消失得就像黃粱一夢。 周圍聞訊而來的家仆們默默收拾著滿地的狼藉,拖尸,灑水,井然有條。自然,家仆并不是原來的家仆。早在剎出生那晚,原先那些神色曖昧的,竊竊私語的仆人們,一夜間都不見了,朱允炆想不起那些人究竟是因為害怕而逃離了,還是和產(chǎn)房外那些人一樣,都死干凈了。 總之,他們都不見了。 風里很快沒了咸腥味,朱允炆看著面前的阿落,似乎那句突兀的話是在問他,但其實,他只是在問著自己。然后仰天一笑跌坐了下來,將手里的玉壺甩得遠遠的:“朝廷的軍隊怕不日就要到了,阿落?!?/br> “怕的確是這樣,王爺?!?/br> “你說我該怎么辦……” 這句話阿落沒有回答,如朱允炆所料。但他亦沒有跟隨紅老板一同離開。只是低頭看著坐在地上的朱允炆,看著他茫然看著天,又茫然環(huán)顧四周,仿佛之前那個一刀刺穿欽差喉嚨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 然后眼淚從那雙惶恐的眼睛里慢慢滑了出來,這個剛剛面不改色看著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的男人突然間劇烈地抖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到底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做些什么。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他根本沒有想到過,卻做了,譬如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女人,譬如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 他根本沒想過要那樣對待他們的,他所想的,所有在這冰封的世界里所唯一想的,只是安安靜靜地活下去而已。 可是,為什么要活著? 這樣的活法和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 這么想著,朱允炆再次望向面前的阿落。 那個有著一雙安靜的綠色眼睛的男人,生著一頭奇怪的,銀白色的頭發(fā)。是什么樣的愁讓他那么年輕卻滿頭白發(fā)?可是從他眼里看不到一點叫做哀愁的東西。那雙眼綠瑩瑩,仿佛塊剔透的水晶,一眼卻又望不見底,所以人根本無法從那雙眼睛的最深處窺知,他靜靜觀望著的,究竟是些什么東西。 他用那樣一雙眼睛看著朱允炆,看著他淚眼模糊的樣子。薄薄的嘴唇始終是微微上揚著的,卻又無法去說那是種笑。 世上從沒有那樣美麗而冷靜的笑。 “你在看什么?”于是朱允炆忍不住問他。 “我在看一位帝王?!卑⒙浠卮稹?/br> 這回答叫朱允炆的心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猛一甩手試圖從地上坐起來,耳邊卻又聽見阿落繼續(xù)道,用他那同神情一樣美麗而冷靜的聲音,輕輕的,一字一句道:“王爺?shù)男挠謧嗣??!?/br> “無心,無傷,城作無霜,權(quán)傾天下?!?/br> 這句話讓朱允炆全身抖了起來,似乎很冷,冷得連牙關(guān)的顫抖都無法控制般的寒冷。 “你怎么了?!闭f到這里,霜花的話音突然頓住,他低頭看著我。 我搖了搖頭。 不知道為什么,在他講到朱允炆全身抖了起來的時候,我全身也不由自主抖了起來,突然覺得有點冷,像針刺似的一種感覺,那種冷細細密密地鉆進我的身體,而我卻無法知曉它們的來源。 “我冷……”又一陣顫抖,我對霜花道。并且意識到,我這是在室外。 只穿了件睡衣就站在室外,我怎么可能不會覺得冷? 但剛才確實實實在在的沒有覺得冷過,即使一路都赤著腳,我打賭我真的沒有感覺到一丁點的寒冷。 “冷么?”然后看到霜花從秋千上跳了下來,輕輕的,像是在風里蕩了下一樣,“到我這里來。”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于是我朝他走了過去,幾乎是不由自主的。 “握住我的手試試看?!笨斓剿磉厱r他拉住了我,他的手很冷,比我身上感覺到的寒意還要冷??墒钦f來也怪,只不過瞬間的功夫,就在我試圖甩開他那只冰冷的手的時候,那只手卻暖和了起來,很柔軟,很柔軟的那種溫暖。然后從指尖,一直暖到我的心臟。 讓人舒服得無法割舍的一種感覺…… 于是沒再掙扎,我由著他拉住我的手,把我?guī)У侥侵贿€在搖晃的秋千架邊,坐了上去。 秋千架上全是雪,被風吹得yingying的,可是坐上去卻并不冷,甚至還有些暖。 “還冷么?”坐穩(wěn)后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坐在我身邊的,問我,冷不冷。” “誰?” “我說,不冷,于是他就微笑,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你……在說誰?” “好了,我們繼續(xù)說故事吧,你看,天就快亮了呢。” 我抬頭看看天,天依舊是漆黑的,比鍋底還黑的顏色。 “那之后,朱允炆開始放手做起一件事來?!?/br> 朱允炆將北陵城建成了一座堡壘。 十三個郡,扼著北塞的咽喉,北陵城是個不錯的天然防線。朱棣之所以放心把朱允炆流放到這個地方,因為駐守這座邊城的守軍元帥是朱棣一手栽培的心腹,亦以此,用整個城的軍力和先天的惡劣氣候,確保朱允炆的死忠殘黨無法舉兵到此作亂。 但這位大帥在朝廷派欽差賜死朱允炆的那個晚上,突然暴斃了。 沒人知道他的死因,正如沒人知道那些遠從金陵來的人馬是幾時從北陵城離開的。就在殺光了朝廷欽差的次日,朱允炆帶著朝廷來的圣旨駐進了元帥府,在尋找元帥接旨的時候,他的副將發(fā)現(xiàn)了他倒閉在臥房床底下的尸體,全身凍得發(fā)黑,兩眼盯著房梁,睜得老大。 圣旨上御筆親批:著朱允炆即刻接管北陵城十八路陸軍和騎兵營,宣元帥回京面圣。 朱允炆順理成章接管了北陵城重兵大印。 這天晚上朱允炆頭一次進入狐仙閣,沒有太多的隨從,沒有四周密布的眼線。這座城池已經(jīng)屬于他,正如當年的紫禁城。 狐仙閣里歌舞升平,即便連年的天災(zāi),并沒有對它產(chǎn)生太多的影響。 出來親自招待朱允炆的人是阿落,紅老板不在狐仙閣,似乎自抗旨那天之后,朱允炆就再沒見過那個一身紅衣的男人。有時候想起他陪伴了自己那么些日子的琴聲,難免寂寞,好在還有阿落。 有阿落就有狐仙閣,這是朱允炆踏進狐仙閣后才忽而明白的一個道理。 阿落是紅老板的影子,當然有時候你也可以說,阿落就是狐仙閣。 “恭喜王爺親掌了北陵帥府?!彼南聸]人的時候,阿落散著一頭瀑布般的長發(fā),靠在榻上對朱允炆輕聲道。 樣子輕佻得像個最美麗風sao的妓,奇怪的是卻激不起人任何欲望。 或者因為他是個男人。朱允炆思忖。然后對他道,“親掌?阿落,還差得很遠呢,阿落?!?/br> 所謂親掌,便是如朝堂最高處那個掠奪了自己,且還安坐龍椅至今的男人一樣。絕對性的,毫無顧慮的。 掌了元帥大印而掌握不了人心,又何來親掌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