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現(xiàn)在怎么樣?!庇趾粑藥卓跉?,他問我。 “好點了。” “那我們繼續(xù)說下去?!?/br> “可是霜花……我該回去了。”突然想起不知道離家已經(jīng)有多久,我有點不安。這不安讓我身上再次感到一陣刺骨的冷,直到霜花的手把我的臉輕輕按住,那冷才消失。 “聽完它,寶珠,聽完它。我可以保證,聽完以后你不會后悔?!?/br> “……是么?” “對?!?/br> 全文免費閱讀 95第十二章 那場戰(zhàn)役朝廷派出了征虜大將軍丘福。十分驍勇善戰(zhàn)的一個人,曾為朱棣立下過無數(shù)汗馬功勞。 戰(zhàn)爭未必怕人多,卻必定害怕敵軍的將領(lǐng)經(jīng)驗多。 因此一得知是淇國公丘福親自領(lǐng)兵出征,朱允炆立刻不顧勸阻立刻親自前往督戰(zhàn)。 和那種男人打仗,硬拼絕對是沒有用的,他打算利用地勢和氣候拖死對方。也許在別處打仗,這種想法幾乎是沒有實施的機會,但這里是北陵,是無霜。一座一年四季幾乎看不到雪融的城市,朱允炆想,說不定老天也許會再次給他帶來一線奇跡,就如同上一場戰(zhàn)役那樣。 卻不料就在丘福帶兵攻城的第三天,天剛剛露出一絲陰霾的跡象,朱允炆卻被一支飛向城頭的流箭射中了。 身邊站了很多很多的軍士,卻單單只中了他一個。 倒下瞬間他看到有一片雪從頭頂密集的云層里飄了下來,然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那之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朱允炆什么感覺都沒有,渾渾噩噩的躺在一團黑暗里,沒有聽覺,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做死亡。一直都聽說,人死了是要經(jīng)過忘川的,那里人山人海,全是等著過河的亡者。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感覺不到。周圍除了黑暗就是黑暗,虛空一般,連點聲音都沒有。這讓他心里也變得像虛空似的,空空蕩蕩,任由自己在這樣空蕩的虛空里僵硬著自己的軀體。 一輩子有多長? 死亡有多長? 虛空有多長? “咯咯咯……”然后他突然聽見虛空里的某一處有陣細細的笑聲從黑暗里鉆了過來,一直鉆進他空洞了很久的耳朵里,“咯咯咯……”好像壞了的木門在力量的作用下艱難而緩慢地發(fā)出的那種**。 “咯咯咯……”笑聲第三次傳過來的時候,竟然已經(jīng)近在咫尺,朱允炆感覺到有個人在他身邊站著,看著他,嘴里發(fā)出這種破木門般的笑聲。 誰?是誰?誰在自己身邊?誰在對自己發(fā)出這樣的笑?! 朱允炆想開口問,可是嘴里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他已經(jīng)虛空得太久了,久得連如何發(fā)聲似乎都也忘了。 這時突然感覺到一只手在摸他的臉,冷冷的,滑滑的,帶著點兒潮濕。緩緩地從他臉頰一直撫摸到他的脖子,然后那只細小的手停在這地方不動了,冰冷安靜,像條忘了行動的蛇。 “王……爺……”然后一個細細的,有些熟悉的聲音在朱允炆耳邊嗡嗡響了起來:“王……爺……” 朱允炆一個冷顫。 幾乎是全身發(fā)抖地朝那聲音過來的地方死死盯了過去,慢慢的,他從那片無盡的黑暗里逐漸分辨除了一絲輪廓,一個女人瘦小模糊的輪廓。 然后那輪廓變得清晰了起來,顯出一片亂麻般枯槁的白發(fā),大團大團的,壓在一只小小的頭顱上。頭顱上五官幾乎是看不清的,除了一雙眼,那雙眼通紅通紅,烙鐵似的,在黑暗里散著團guntang的光。 “王……爺……”繼續(xù)靠近,那顆頭顱幾乎壓在了朱允炆的臉上,帶著股腐朽濕冷的味道:“他們讓我在這里等你……王……爺……等你還我的命來……” 驟然間一股劇痛從朱允炆左胸直竄了出來,疼得他太陽xue仿佛一下子要破裂了。 他用力揮著手試圖把那女人從自己身上揮開,但那女人粘得很牢,就好像當初在床上用她溫暖的身體牢牢纏著他時一樣,怎樣掙扎,無法脫離。 “箏……箏娘!!”劇烈的疼痛終于令朱允炆封閉了許久的喉嚨尖叫出了聲音,他用力揮著手,用力對那女人叫:“放開我!箏娘??!放開我??!放開我?。。。。?!” 也就在這時,包裹在周圍的虛空突然間就消失了。 朱允炆看到了自己床上那頂熟悉的,猩紅色的帳子。帳子邊坐著個人,在自己尖叫掙扎的時候,他安安靜靜在那里看著,直到朱允炆的視線從帳子移到了他臉上,他才微微一笑,輕聲道:“王爺醒了?” 是阿落。 朱允炆沒有回答他。劇烈的疼痛令他清醒,卻也令他清晰地感覺到全身火似的燒灼。一邊燒灼,一邊又仿佛浸在冷水里一般,凍得瑟瑟發(fā)抖。這令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勉強將下顎朝窗口的方向抬了抬,阿落很快會意,站起身將對面那扇緊閉著的窗戶推了開來。 幾乎是一瞬間,外面的嘈雜聲就隨著股刺骨的寒風從窗洞口鉆了進來。 這令朱允炆的身體抖的更加劇烈,卻固執(zhí)地拒絕了阿落覆蓋到他身上的棉被。那東西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像是塊強壓到自己身上的棺材板。 他只顧聚精會神對窗外的喧囂聲傾聽著。 凌亂的腳步聲,從城外傳進來的戰(zhàn)鼓和囂叫聲,軍士們匆匆奔走告急聲…… 但他很難從中分辨得出這場戰(zhàn)役究竟進展得怎樣了。沒人進來告之他這一切,外面一團混亂。 他只得將目光再次轉(zhuǎn)向阿落,那男人卻仿佛沒有感覺到他的目光,徑自在窗邊坐下,抽出帶在身邊的簫吹奏了起來。仿佛外面喧鬧著的不是兵臨城下的戰(zhàn)況,而是早春帶著草腥味的風聲;仿佛朱允炆此刻不是重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是如往常一樣,悠閑地靠在榻上聽著他的曲子。 朱允炆用力拍著床,阿落沒有理會。他專注在簫聲里的側(cè)臉好看得像畫似的,可是卻叫朱允炆憑地心慌意亂。 就在這時,門突然開了,跌跌撞撞沖進來一名將官,見朱允炆醒著,撲地聲跪了下去:“王爺!北城門破了!” “撲!”一大口黑血噴到了那名將官臉上,朱允炆大口喘著氣,似乎壓堵在喉嚨口那股巨大的東西消退了些?!捌屏??”于是終于能從喉嚨里發(fā)出點聲音,朱允炆直愣愣看著那名將官,直愣愣道。 將官抹著臉上的血一聲不吭,只點了點頭。 “他們攻進來了?” “眾將士還在拼死抵抗?!?/br> “拼死……拼死么……”血再次從喉嚨里涌了出來,因此話變得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還有他的視線,淚水從眼眶里迅速涌了出來,朱允炆呆呆看著窗外,呆呆重復(fù)著那兩個字。 似乎,之前所有的力氣,所有的一切支持著他清醒到現(xiàn)在的東西,一瞬間不見了。他滑倒在床上,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紫禁城被毀那天的滔天火海。 朱棣……朱棣……這天下果然是從你手里爭不回來了么。城門破了,他的命亦已經(jīng)是燃燒到最后一點的將枯之燈。 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命都快要耗盡了,還叫什么真命天子。 無心,無傷,城作無霜,權(quán)傾天下……阿落,這話是你說的吧。目光再次移向窗前那個男人,此時他已經(jīng)停止了吹奏,一雙碧綠剔透的眼靜靜地迎著朱允炆的目光回望著,好似知道朱允炆沉默的嘴唇里再對他說著些什么,卻始終不發(fā)一言。 “阿落!權(quán)傾天下在哪里?!”突然直起身使盡力氣將身后的枕頭朝阿落用力揮了過去。 阿落沒躲,因為那力量根本無法將那軟軟的東西砸到他任何一個部位。 “在哪里??。?!”又吼了一聲,只覺得胸口處有什么東西咔的聲裂了,一股溫熱的東西迅速從體內(nèi)鉆了出來,將他半個身體染得濕紅一片。 朱允炆頹然倒落。 身邊侍從試圖給他重新包扎傷口,被他拒絕了,他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攆了出去,包括那名將官。 偌大的房間里只留下阿落在窗邊坐著,執(zhí)著他的簫。朱允炆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我是不是快死了,阿落?!?/br> 阿落微微一笑。 “這輩子,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br> 阿落依舊不語。 “我永遠也無法將那個男人從我手里奪走的江山,再奪回來了,是么,阿落。權(quán)傾天下……權(quán)傾天下……呵呵……可笑,我怎么就信了一個娼妓的話。” “王爺卻忘了阿落所說,若非蒼衡有變?!?/br> 突然開口,阿落這句話令朱允炆怔了怔。半晌,他輕聲道:“沒忘,我怎會忘。蒼衡有變,才令我坐失江山……” “王爺卻沒想過,若蒼衡再變,那朱棣的江山豈非也同樣會變?!?/br> “……你……你是說……” “只是如若這樣,這天下恐怕也要變的了,王爺?!闭f到這里,阿落站起身,慢慢走到朱允炆的身邊?!澳强墒峭鯛?shù)淖嫦人蛳聛淼慕?。?/br> 朱允炆望著阿落得那雙眼慢慢睜大,再漸漸合上:“原來是……這樣?!?/br> “所以……” “所以朕要在死之前,親眼看到這片已經(jīng)不屬于朕的江山,從朱棣手中煙消云散!”驀地睜開眼,朱允炆對著阿落一字一句道。 然后再次被一片黑暗所包圍,那片死水般寂靜的虛空。 說到這里的時候霜花有那么片刻像是出了神,一直沒有繼續(xù)往下說。所以我忍不住問了句:“他死了?” 他回過神朝我看了一眼,搖搖頭?!皼]有,如果死了,也許也就沒有這個故事了?!?/br> 死亡不是那個丟了王位的男人以及關(guān)于他故事的最終結(jié)尾,那么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到底是什么。我抬頭看看天,天依舊漆黑一團,看不出到底現(xiàn)在究竟是幾點。也始終不覺得冷,霜花一直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和。 “清醒過來后第一眼,映入朱允炆眼里的是一片血樣的紅?!敝螅犚娝^續(xù)道。 費了很大力氣朱允炆才辨認出那是紅老板的身影。自從王府一別,他已經(jīng)有很久沒見過這個男人了,朱允炆一直以為他去了暖和一些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正如同這城市里很多原先錦衣玉食的人那樣。 卻沒想到會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眼前,在這種戰(zhàn)亂的時候。 “你怎么在這里……”于是朱允炆問他。 他說,“阿落給我捎了信,我是回來看王爺?shù)??!?/br> 看他?在這種戰(zhàn)火紛飛的時候? 這算不算是娼妓有義。 那會兒朱允炆想笑,可是他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所有精力正隨著胸口不斷潺潺流出的液體消失殆盡,那種離死亡越來越近的感覺,這令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好讓自己不那么快地從這世界上離開。所以他抓住了紅老板的衣裳。 紅老板的衣裳冰冷滑膩得像箏娘的頭發(fā)。 于是很突然的,他發(fā)現(xiàn)紅老板那張臉變了,依舊微笑,依舊蒼白,卻變成了張女人的臉。臉上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他,像是要對他說什么。 “箏娘??!”一聲尖叫,朱允炆猛地拋開了手里的布料,不顧劇痛奮力朝后退,這時門外一聲通報突兀響起,令他又立時安靜了下來。 通報說,王爺,朝廷的軍隊攻進來了…… 箏娘的臉倏地消失了,朱允炆再次望見了紅老板那張蒼白美麗的臉,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傾著,帶著點關(guān)切?!巴鯛敚阍趺戳??” 朱允炆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在聽到那聲通報的瞬間,他安靜得像塊石頭。源源不斷的血從他嘴里,鼻子里,傷口里滑落下來,之前從來也不知道,人身體里原來是可以有那么多血往外流的,悄無聲息地流出來,一點感覺都沒有。 紅老板起身將門關(guān)上,隔去了走廊里一切紛亂的嘈雜。轉(zhuǎn)身又回到朱允炆身邊,他用手指抹去了朱允炆嘴邊的血跡。他說,“聽阿落講,王爺要這江山從當今天子的手里消失,不知道是否確有此事?!?/br> 朱允炆用力捶了下床,因為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將死之人都明白這一點,所剩的不過是等血液流干,或者朝廷的軍隊沖進王府將他處決這兩條路而已??尚睦锸遣桓实模蚨鴷Π⒙湔f出那種話來,那種棄祖宗江山于不顧的大逆不道的話來。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忍——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一輩子就那樣忍過去了,在茍且逃得一命,來到這座冰冷城市的那一天。 反抗——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反抗了,在殺了那么多人,又擊潰了朝廷派來的軍隊的那瞬。 可是到頭來,還是逃不開一敗涂地的命么? 那忠孝又有什么用?祖宗的江山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別人的,那個奪走了自己一切的男人的。 所以,如果可能,他真的不要這江山了,他要看著它滅在那個男人的手里,灰飛煙滅。如果,這一切可能的話…… 門突然間被敲響,外面人嘶啞的嗓音對著房里大叫:“王爺!軍隊逼過來了!請隨屬下們一起撤離王府!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