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斗人故事
就在這時,房門口的門簾子一動,佟二丫偏頭進來了,她一只手執(zhí)著一只空碗,另一只手虛虛地搭著半幅簾子,“爹,娘吃完藥了,你買的糖呢?” 佟正則“唔”了一記,伸手指了下炕桌,“這兒呢?!?/br> 佟二丫應言走了過去,她一面走,一面不禁瞥向坐在炕桌另一邊的佟崇福,佟崇福正低頭看著擱在腿上的繡繃,清俊的面容上帶了一絲柔軟而細微的笑容,看上去同以往并無差別。 佟二丫走至炕桌前,“爹,”她開口道,“你可別教壞大哥?!?/br> 佟正則正往紙袋子里拿糖,聞言不禁抬頭詫異道,“啥?” 佟二丫皺了皺小巧的鼻子,像是聞到了苦藥的嗆人氣味一樣,“我在門口都聽見了……” 佟崇福干咳一聲,“說啥呢?”他也抬起了頭,“爹同我正說《三分》里頭的故事呢?!?/br> 佟正則從紙包里捏起四顆糖,往佟二丫手里的碗中一放,沒好氣道,“女孩子家家的,還學會聽墻角了?我同你大哥說閑話也用你管呀?去!趕緊把糖給你娘送去?!?/br> 佟二丫哼唧了一聲,不依不饒道,“大哥你別哄我了!《三分》里只有斗人的故事,可沒有害人的故事。” 說罷,她輕跺了一記腳,轉身便走。 佟崇福出聲叫住了她,“斗人斗到最后就是害人!二妹你是一直在家,聽書聽得太少了?!?/br> 佟二丫別轉過身,“《三分》里再怎么害人,也都是為了‘光復漢室’,哪像大哥你……” 佟正則打斷道,“嘿嘿嘿!怎么跟你大哥說話呢?” 佟崇福笑道,“他們是為了‘光復漢室’,我是為了‘光復孝道’,一樣是個好名目,我這名目,還比《三分》里的那群人來得大哩!” 佟二丫翻了個白眼,“啥孝道?我咋沒聽過?” 佟崇福悠悠道,“說二妹你《三分》聽得少了罷?還不承認?!彼D了頓,一本正經地講起了故事來,“那《三分》里有個東吳人,叫陸績,六歲的時候去九江袁術家里作客。袁術拿出橘子招待他,他拿了三枚揣在懷里,告辭跪拜的時候一不小心丟了出來,袁術就好奇問他為什么要拿橘子,那陸績說是要帶回去給他娘吃……” 話沒說完,佟二丫便搶著答道,“這一聽就是個借口!俗話說得好,‘不告而取是為偷’!如果都按那個什么陸績的說法,那賊以后偷了東西,上了公堂都跪著說是為了自己爹娘偷的就不用捱刑了唄?” 佟正則聽了也皺眉道,“這啥故事啊?那孩子小小年紀,又偷東西又撒謊的,《三分》里的那群人咋不管管他咧?” 佟崇福微笑道,“爹不知道哩,《三分》里不但沒人管他,孫權后來還讓他當了太守,沒過百十來年,這故事竟還被算作‘孝道’故事里去了!” 佟二丫瞪大了雙眼,“真的呀?” 佟崇福點了點頭,微笑道,“二妹你說,把這種故事當成‘孝道’、當成一個大名目講的人,是不是該好好吃些教訓?” 佟二丫嘟了嘟嘴,直覺佟崇福說的“教訓”并非她想的那樣簡單,她有心反駁,卻又找不出可駁的論據(jù)來,“……是、是啊……” 佟崇福笑了,“對嘛!所以啊,剛才爹同我說的,就是怎么對付拿著‘孝道’大名目作威作福的人!” 佟二丫努了下嘴,囁嚅道,“這樣啊……” 佟崇福笑了一笑,溫聲道,“好了,快給娘送糖去罷。娘剛喝了藥,苦著嘴,可難受哩?!?/br> 佟正則也笑了一下,從炕桌上拿起那包涼了的糖炒栗子塞到佟二丫手里,又揮手打發(fā)道,“行了,快去罷!” 佟二丫笑著接過那包沉甸甸的糖炒栗子,歡天喜地地走了。 待佟二丫的背影消失在了門簾后頭,佟正則才堪堪抬起手,往佟崇福的腦門上狠狠戳了一記,“好你個福小子!”他笑罵道,“別以為你爹不知道你在打啥鬼主意!” 佟崇??鋸埖亍皣嗊稀币宦暎鲃荼ь^道,“爹你說啥咧?我腦袋要給你戳壞咯!” 佟正則縮回手,往紙包里窸窸窣窣地掏糖,“你不就是想借這個沒影兒的故事去抄那教書的家么?啥‘光復孝道’呀?直接說‘打家劫舍’不就完了?” 佟崇福揉著腦袋道,“咋沒影兒啦?《三國志》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呢!那故事我讀的是太明白了!誰看中了別人家的好東西,都能借著自己父母想要的名目偷了去,就是被旁人揭發(fā)出來,只要念幾句‘孝道’,連袁術那樣出身‘四世三公’的驕狂之人都不得不讓那‘六歲小兒’三分,何況咱們鄉(xiāng)里區(qū)區(qū)一個……” 佟正則拿出一顆糖,強硬地往佟崇福嘴里塞去,“你小子!別以為在城里書院多讀了兩本書就能來糊弄你爹!姓彭的隨口說一句‘抄家’你就跟著瞎起哄,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形勢!” “那姓宋的是能折騰,但那也是皇帝允許他折騰啊。人家是皇后的侄兒,背靠著半邊天呢!咱們就一家老百姓,能靠了誰去?那姓彭的一來就逮著衙吏打,你以為是打給‘知縣老爺’們看的吶?這不擺明了就是不想讓咱們穿‘黑皮’的插手這樁事么?”佟正則恨聲道,“你以為喊兩句‘光復孝道’就能想干啥就干啥啦?我才不管那《三分》里的‘四世三公’是啥了不起的大官,反正在咱們東郡,對秀才‘打家劫舍’的罪名可不小哩!” 佟崇?!翱┼钥┼浴钡亟乐?,“還不是爹你說的要叫人去定襄敲‘登聞鼓’?”他蠕動著薄而紅潤的嘴唇,“木速蠻還算‘外國人’呢,上次去了是什么結果?咱們要不攛掇一個有身份去喊冤,恐怕那姓宋的在咱們這兒,還有的是缺德事兒要干呢!” 佟正則心念一轉,沉吟道,“就算要照你說的法子攛掇,咱們也得再找一個可靠的名目去發(fā)作,否則就靠一個《三分》里的沒影兒故事,就算上了公堂也站不住腳啊?!?/br> 佟崇福含糊道,“那還不簡單?那姓宋的不是說要人‘舉證’了么?”他喉頭一動,咽下了口中半化的糖,“咱們就叫那光棍秀才去‘舉證’那教書逼占地!” —————— —————— 1“陸績懷橘遺親” 其實《三國志》里的陸績總體是一個正面人物,在《吳書》部分,陸績和虞翻、張溫、駱統(tǒng)、陸瑁、吾粲、朱據(jù)等人并列。 因此陳壽寫他小時候偷袁術橘子的故事,明顯是為了突出他的早慧和孝順,但是這個故事被郭居敬編到《二十四孝》里去之后就變味了。 《三國志》陸績字公紀,吳郡吳人也。 父康,漢末為廬江太守。 績年六歲,于九江見袁術。 術出橘,績懷三枚,去,拜辭墮地,術謂曰“陸郎作賓客而懷橘乎?” 績跪答曰“欲歸遺母?!?/br> 術大奇之。 孫策在吳,張昭、張纮、秦松為上賓,共論四海未泰,須當用武治而平之,績年少末坐,遙大聲言曰“昔管夷吾相齊桓公,九合諸候,一匡天下,不用兵車??鬃釉弧h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今論者不務道德懷取之術,而惟尚武,績雖童蒙,竊所未安也?!?/br> 昭等異焉。 績容貌雄壯,博學多識,星歷算數(shù)無不該覽。 虞翻舊齒名盛,龐統(tǒng)荊州令士,年亦差長,皆與績友善。 孫權統(tǒng)事,辟為奏曹掾,以直道見憚,出為郁林太守,加偏將軍,給兵二千人。 績既有躄疾,又意在儒雅,非其志也。 雖有軍事,著述不廢,作《渾天圖》,注《易》釋《玄》,皆傳于世。 豫自知亡日,乃為辭曰“有漢志士吳郡陸績,幼敦《詩》、《書》,長玩《禮》、《易》受命南征,遘疾遇厄,遭命不幸,嗚呼悲隔!” 又曰“從今已去,六十年之外,車同軌,書同文,恨不及見也?!?/br> 年三十二卒。 2不過漢朝的時候,橘子在東吳地區(qū)確實屬于奢侈品,裴松之在評《三國志·孫休傳》的時候就引用了《襄陽記》中丹陽太守李衡治家種橘子致富的事跡,從裴松之引用的故事來看,漢末有甘橘數(shù)千株確實就算是殷實人家了。所以我個人認為,還有一個可能,就是陳壽寫陸績偷橘子其實是為了表現(xiàn)他父親陸康為官比較清廉。 《三國志》又詔曰“丹陽太守李衡,以往事之嫌,自拘有司。夫射鉤斬袪,在君為君,遣衡還郡,勿令自疑。” 裴松之注引《襄陽記》曰衡每欲治家,妻輒不聽,后密遣客十人于武陵龍陽汜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 臨死,敕兒曰“汝母惡我治家,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br> 衡亡后二十馀日,兒以白母,母曰“此當是種甘橘也,汝家失十戶客來七八年,必汝父遣為宅。汝父恒稱太史公言‘江陵千樹橘,當封君家’”。 吾答曰“且人患無德義,不患不富,若貴而能貧,方好耳,用此何為!” 吳末,衡甘橘成,歲得絹數(shù)千匹,家道殷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