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魚傳尺素
瑯州,文府。 “……范揚采托人給我遞了個話,”文一適掀開蓋碗,頓了一下,道,“說他明日,要與宋茂行和彭寄安一齊來這兒,陪周見存打牌?!?/br> 文一夔偏過頭,笑道,“周見存只看了一回就會打牌了?” 文一適呷了一口茶,亦笑道,“據(jù)說正因周見存還不怎么會打,范揚采才叫他們?nèi)艘积R教著打呢?!?/br> 文一夔微笑道,“啊,那正好,”他轉(zhuǎn)回頭去,“也省得你我作陪了。” 文一適合上了蓋碗,道,“是啊,”他嘆了口氣,“每回陪他們打牌都累得很,陪他們打一圈,比在家打八圈都累。每次同他們打完牌,我就總懷念七弟,說起來,還是同七弟打牌最舒心?!?/br> 文一夔輕笑道,“我也愛同七弟一起打牌?!彼D了頓,似有感慨道,“不過我卻總在疑心,從前七弟在家陪我們一起打牌時,是不是也同我們現(xiàn)在一樣累呢?” 文一適一怔,爾后道,“四弟疑心得有理,”他擱下茶碗,“不如,四弟將此一問說與七弟妹,讓七弟妹回信時寫上?!?/br> 文一夔笑了一下,道,“七弟與七弟妹‘魚傳尺素’,可謂是‘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哪里能容得下我這一句話呢?”他頓了頓,又道,“再者,這回七弟寄來的信中,竟不見‘鯉魚之中腸’,七弟妹閱而不安,如何再有問這一問的閑情逸致呢?” 文一適挑起了眉,“七弟在信中寫了什么?” 文一夔道,“七弟說,他發(fā)現(xiàn)大哥將上回信中所提的負責(zé)定襄鋪子的掌柜召回了瑯州,希望大哥能及時查明事件始末?!?/br> “若是‘盜竊’一事子虛烏有,須得好生賠禮,切莫慢??;若是此事屬實,則須得盡快再挑了可靠人去定襄接管鋪面才好?!蔽囊毁缯f著,抬頭看向了文一適,“接著,七弟又細細囑咐了如何挑人、擇人,如何看手腳是否利落、心底是否有計較云云,如此種種,皆是從前父親再三叮囑的?!?/br> 文一適皺眉問道,“似乎并無異樣?” 文一夔滯了一滯,道,“……此段完結(jié)后,七弟特意另起一行,寫道,”文一夔亦皺起了眉,“若是暫且無人可用,倒不如不用,以免……” 文一適心下莫名一跳,“‘以免’什么?” 文一夔眉頭深蹙,“七弟說,以免‘千金購得解飛人’?!?/br> 文一適一驚,脫口便道,“此句取自蘇東坡的七言《王莽》。” 文一夔點了點頭,道,“是?!彼蛄嗣虼?,道,“七弟妹跟我說,若單只論叫?!东I’,七弟絕不會以王莽來比……” 文一適接口道,“對,對,”他連應(yīng)了兩聲,爾后問道,“七弟的信呢?” 文一夔舔了一下唇,道,“在七弟妹那兒呢?!?/br> 文一適問道,“你沒拿過來?” 文一夔搖了搖頭,“七弟妹說她要再仔細看看?!?/br> 文一適“嗯”了一聲,隨即吟道,“……‘得意王公莽枯冢,誰令圣主想同時’?!?/br> 文一夔一怔,就聽文一適輕聲問道,“四弟,你說……七弟真正想在信里寫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文一夔沉默片刻,道,“昔年王莽倒行逆施,故得綠林軍分裂尸身、肌骨臠離之禍,而當(dāng)今圣上,似乎卻不像是……” 文一適淡淡道,“七弟說得不錯,以‘鄉(xiāng)愿’竊天位,如何不能與王莽相比?” 文一夔輕咳了一聲,端起了手邊的茶碗,道,“‘鄉(xiāng)愿,德之賊也’,想來今上既得天位,必不肯再為‘德之賊’。” 文一適道,“今上不肯,自有人肯?!?/br> 文一夔心下一怔,就聽文一適繼續(xù)道,“譬如,昔年宋神宗初即位時,大興慨然有為之志,乃披金甲詣慈壽宮見太皇太后,爾后詔旨起用王介甫為相,是時,一眾jian臣以變法圖強之名禍亂朝政而致大宋覆亡。” “然靖康南渡之后,世人皆以王介甫為興亂之源,說若非王介甫窺破神宗奮發(fā)圖強之心,投機取媚于上,大宋斷斷不會如此輕易地亡于欽、徽二廟?!?/br> “王莽篡漢而建新朝,終究是為他自己的王氏江山,故有‘新室不因崇外戚’一說,但王介甫之于熙寧變法,卻是為實現(xiàn)宋神宗‘以復(fù)昔年漢、唐之疆域’一愿啊?!蔽囊贿m緩緩地吁了口氣,道,“趙宋后人卻將大宋覆亡之禍全數(shù)歸于王介甫,真是……不得不令人唏噓。” 文一夔頓了頓,道,“大哥是以為,七弟在定襄,會重蹈昔年王介甫變法之覆轍?” 文一適沒點頭也沒搖頭,“不是我以為,”他正色道,“是七弟以為?!?/br> 文一夔的喉結(jié)動了一下,“或許,”他清了清嗓子,“或許,是你我將事體想得復(fù)雜了,旁的不提,就說王莽復(fù)《周禮》之‘井田制’一項,便絕不可能順利施行于當(dāng)今朝野?!?/br> 文一適沉吟了起來。 文一夔道,“大哥,現(xiàn)下最緊要的,并非是弄清楚圣上究竟想讓七弟做什么,”他淡然道,“而是要弄明白七弟想讓你我做什么?!?/br> 文一適一凜,應(yīng)道,“不錯,七弟于此刻寄信而來,絕非時機偶然。” 文一夔點了點頭,爾后輕聲問道,“我在想,這件事是不是應(yīng)該知會一下范揚采或者……” 文一適接口道,“但周見存剛剛接手料理瑯州秋賦,告訴范揚采倒不妨,我怕就怕宋茂行與彭寄安借端生事,又牽連到我們……” 文一夔微笑道,“可大哥給彭寄安出的那個主意,不也是……” 文一適擺了擺手,道,“那不一樣,”他認真道,“我是篤定范揚采與宋茂行絕不會全數(shù)放手秋賦一事,在周見存有難處的時候也絕不會完全袖手旁觀,才與彭寄安出了那個主意。但七弟說的這件事,實在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我還真不敢輕易就下了結(jié)論?!?/br> 文一夔想了想,伸手抓住桌角,慢慢地站起了身來,“這樣罷,”他顫顫巍巍地道,“我去替大哥將七弟的信取來,大哥先看了信,再做決定不遲?!?/br> —————— —————— 1“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 飲馬長城窟行 漢·蔡邕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 雙鯉魚指藏書信的函,就是刻成鯉魚形的兩塊木板,一底一蓋,把書信夾在里面。一說將上面寫著書信的絹結(jié)成魚形。 烹煮。假魚本不能煮,詩人為了造語生動故意將打開書函說成烹魚。 尺素素是生絹,古人用絹寫信。 長跪伸直了腰跪著,古人席地而坐,坐時兩膝著地,臀部壓在腳后根上。跪時將腰伸直,上身就顯得長些,所以稱為“長跪”。 末二句“上”、“下”指書信的前部與后部。 2“鯉魚之中腸” 曹植《送應(yīng)氏》“愛至望苦深,豈不愧中腸?!?/br> 3“千金購得解飛人” 王莽 宋·蘇軾 漢家殊未識經(jīng)綸,入手功名事事新。 百尺穿成連夜井,千金購得解飛人。 “百尺穿井”和“千金購人”取典《漢書》 “百尺穿井”,王莽時有臣上書稱,穿井得白石,石刻王莽可當(dāng)皇帝。 《漢書》是月,前輝光謝囂奏武功長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圓下方,有丹書著石,文曰“告安漢公莽為皇帝?!?/br> 千金購飛人,指王莽招募天下奇技之人,欲攻匈奴,有人應(yīng)募自稱能日飛千里,王莽知道他們不能任用,硬要博得珍惜人才的名聲,都任命作理軍,拿車馬賞賜他們,等待出發(fā)。 《漢書》又博募有奇技術(shù)可以攻匈奴者,將待以不次之位。言便宜者以萬數(shù)……或言能飛,一日千里,可窺匈奴。 莽輒試之,取大鳥翮為兩翼,頭與身皆著毛,通引環(huán)紐,飛數(shù)百步墮。 莽知其不可用,茍欲獲其名,皆拜為理軍,賜以車馬,待發(fā)。 這里蘇軾用“連夜井”暗指王安石進言推行“水利法”;“解飛人”譏諷王安石用兵西夏。 4“王莽改制”的結(jié)局 地皇四年,王莽在南郊舉行哭天大典。 同年,綠林軍攻入長安,商人杜吳殺死了王莽,取下了他的系印紐帶。 校尉東??と斯e就,是原大行主治禮郎,看見杜吳就問這條紐帶的主人在哪裹。 杜吳回答說“在室內(nèi)西北角的屋子裹?!?/br> 公賓就割下了王莽的腦袋。 軍人們分裂了王莽的身軀,四肢關(guān)節(jié)、肌rou、骨骼被切割成許多塊,爭著去砍殺的有幾十人。 ……王莽的腦袋被送往前往更始帝那里,掛在宛城的街道上,百姓都去擲擊它,有的人切下王莽的舌頭來吃了。 《漢書》商人杜吳殺莽,取其綬。 校尉東海公賓就,故大行治禮,見吳問“綬主所在?” 曰“室中西北陬間?!?/br> 就識,斬莽首。 軍人分裂莽身,支節(jié)肌骨臠分,爭相殺者數(shù)十人。 ……傳莽首詣更始,懸宛市,百姓共提擊之,或切食其舌。 5《論語》子曰鄉(xiāng)原,德之賊也。 孔子所指的“鄉(xiāng)愿”大概是指偽君子,指那些看似忠厚實際沒有一點道德原則,只知道媚俗趨時的人。 6“宋神宗披金甲” 《鐵圍山叢談》神廟當(dāng)寧,慨然興大有為之志,思欲問西北二境罪。 一日被金甲詣慈壽宮。見太皇太后曰“娘娘,臣著此好否” 7關(guān)于王莽的“井田制” 《漢書》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買賣。 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鄰里鄉(xiāng)黨,故無田,今當(dāng)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以御魑魅。 王莽發(fā)布的詔令包括兩方面一是將全國土地改稱“王田”,即廢除土地私有制,實行土地國有制,私人不得買賣;一家有男丁八口,可受田一井,即九百畝;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過九百畝者,須將多出部分分給宗族鄰里;原來沒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二是將奴婢改稱“私屬”,不得買賣。詔令還規(guī)定,如果有人敢于攻擊井田制度,煽動人破壞法令,則將其流放至邊境地區(qū)。 但是就連王莽,也沒有完全將這一套“井田制”進行到底,實行王田的詔令剛一頒布,便遭到大小土地所有者的強烈反對。 一部分地主、官僚甚至舉兵反抗。 漢徐亭侯劉快結(jié)黨數(shù)千人起兵;真定地主豪強也在劉都的率領(lǐng)下舉兵反莽。 朝廷內(nèi)部一部分原來追隨王莽的人也提出異議,隨即,王莽在這道詔令頒布的第三年,就宣布廢除了“井田制”,買賣奴婢也不追究了。 《漢書》莽知民怨,乃下書曰“諸名食王田,皆得賣之,勿拘以法。犯私買賣庶人者,且一切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