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酒過三巡，彭平康的聲音變得輕柔了起來，“周大人今日，原本是要去文氏家中打牌的？”

    周胤緒一聽就知道文一適肯定也請了彭平康，但是彭平康推辭了，他想了想，道，“沒有的事，”周胤緒說著，揮了揮手，“我不會打什么牌?！?/br>
    彭平康一怔，“周大人竟不會打牌？”

    周胤緒抿了口酒，不咸不淡道，“家父禁賭?！?/br>
    彭平康顯然被周家時而開放時而保守的觀念震住了，“……原來如此。”他喝盡了杯中酒，打了個圓場道，“不過也無妨，蜀地人打牌，與東邊則法大不一樣，且文氏慣玩的打法，是他們行商途中創(chuàng)出來的，真真可算是獨一份了。我來瑯州這些時日，才學得幾分，玩得也不好?！?/br>
    周胤緒道，“我聽說，蜀地人愛打的是一種‘川牌’，用牛皮紙浸泡桐油，再印上花色點數(shù)制成，打法十分文明，不知文氏慣用的方法，是否與這一種相近？”

    彭平康道，“卻是不同，文氏創(chuàng)新的是一種骨牌打法，名稱‘麻將’。”

    周胤緒一聽“骨牌”二字就微微皺起了眉，“‘麻將’？”

    彭平康道，“對，與定襄‘推牌九’的玩法頗有相似之處?！?/br>
    周胤緒問道，“可要擲得骰子？”

    彭平康道，“是要擲得?！?/br>
    周胤緒立刻擺了擺手，道，“幸虧我即刻就推了文氏的請，若是我巴巴兒地去了，豈不是誤入賭局？”

    彭平康笑道，“游戲而已，即使有什么賭注，也不過是增興之用，周大人若不喜歡賭，不把那賭注當真，不就了了么？”

    周胤緒微笑道，“賭有賭癮，若是沾了賭，一時半會兒是覺察不出的，可長此以往，游戲下注時也免不了斟酌謹慎，一旦心里較了真，這假的，也成真的了。倘若染了這癮頭，以后瑯州與我來往的人，恐怕更是少了。”

    彭平康笑著喝了口酒，剛要開口，就聽周胤緒又搬出了“四書五經(jīng)”來，“且《尚書》有云‘玩人喪德，玩物喪志’，我倒想勸彭大人一句‘少打牌’呢。”

    彭平康放下酒杯，似乎被周胤緒說得有些掃興，“周大人放心，今日你我都不去文府，他們‘三缺一’，想打牌也開不了局?！?/br>
    周胤緒“喲”了一聲，“這‘麻將’竟有這么多講究？想開局還必得湊整四個人么？”

    彭平康道，“自然，‘麻將’須得四人輪流坐莊，故缺一不可。”

    周胤緒半開玩笑道，“啊，這樣說來，今日你我確是不該去文府的?！?/br>
    彭平康道，“此話曾講？”

    周胤緒微笑道，“若眾位大人都在，文好德必得為難要不要作陪打牌，打了牌又得為難讓誰先坐莊，依我看，你我今日不去，倒落得大家輕松。”

    彭平康亦微笑道，“說輕松，倒也不輕松，譬如說，現(xiàn)下我與周大人‘吃’酒，就十分‘吃’力呢?！?/br>
    周胤緒笑了一聲，“玩笑話，玩笑話，彭大人別往心里去，”他輕咳了一下，道，“我不會打牌，即使去了，眾位大人開局，我只得作壁上觀，如何會去爭什么莊呢？”

    彭平康亦似半開玩笑道，“那周大人要看牌，必得坐在范大人身旁看罷？”

    周胤緒笑道，“我卻想站著看呢。”

    彭平康亦笑道，“周大人若有心想學‘麻將’，還是選定一方坐下看的好?！?/br>
    周胤緒頓了頓，拿起桌上的酒杯輕抿了一口，道，“方才我已然說了，‘家父禁賭’，彭大人是……將我的話，當作醉話了罷？”

    彭平康道，“只是與周大人議論‘麻將’而已，周大人若不想學，不學便是?！彼⑿Φ溃安贿^，我也想勸周大人一句，周大人不學打牌，便入不了局。即使周大人想站著看牌，那桌邊坐著打牌的人，卻不會愿意周大人一直站著?！?/br>
    周胤緒抿了抿唇，道，“我是站著，但我絕不出聲。”

    彭平康道，“那卻不行?！?/br>
    周胤緒道，“為何？”

    彭平康道，“在周大人來瑯州之前，這打牌時在旁邊站著的，一向是文好德。且他也不總是站著，通常是我們不耐煩他作陪了，他才離局替我們張羅吃食去，因此，他站著，我們心安理得?！?/br>
    “可周大人不同。”彭平康微笑道，“周大人若像文好德一般站著，這知道的，說周大人是在學牌；這不知道的，難免會疑心我們是在排擠周大人；要遇上那胡攪蠻纏的……”

    彭平康看了一眼周胤緒晦暗不清的臉色，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反而拿過注子，往兩人面前的酒杯里續(xù)上了酒。

    屋內靜默了片刻，少頃，周胤緒開口道，“這‘麻將’真是好大的魅力?！?/br>
    彭平康笑道，“是啊，周大人有所不知，文府中有一張專門用來打牌的‘麻將桌’，是用硬木制的，打起來滑溜溜，震天價響，可是痛快得很呢?！彼f著，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據(jù)說，文經(jīng)登考上狀元前，在家時也愛用那張桌子推骨牌玩呢?！?/br>
    周胤緒奇道，“果真么？文經(jīng)登竟喜歡打牌？”他頓了頓，又似玩笑道，“我還以為，文經(jīng)登在家時，是如同彭大人口中的文好德一般，站著看牌不入局的呢?！?/br>
    彭平康微笑道，“那周大人可想錯了，”他道，“周大人剛到瑯州時，我就同周大人說了，‘尊嫡卑庶’這四個字，可輕易不敢言呢?！?/br>
    周胤緒笑道，“不對，彭大人當時說的是，輕易‘不好說’?！?/br>
    彭平康笑道，“嗯，許是我記錯了罷?！?/br>
    周胤緒笑了笑，沒再繼續(xù)探究這個話題，轉而似感慨道，“文經(jīng)登……文翰林真真是名副其實的‘文狀元’，打著‘麻將’牌還能金榜題名，這要讓那些寒窗苦讀卻多年不第的酸秀才知道了，恐怕連銀牙都要咬碎了罷?！?/br>
    彭平康笑道，“據(jù)說，文經(jīng)登還曾說過一句極有意思的話，‘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br>
    周胤緒聽了，哈哈一笑，“文經(jīng)登竟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br>
    彭平康笑道，“是啊，可見‘打牌’與‘讀書’并不沖突，打了牌，一樣能讀得‘四書’?！?/br>
    周胤緒擱下了手里的酒杯，笑著回道，“這卻不同了。”

    彭平康道，“有何不同？”

    周胤緒道，“依彭大人方才的說法，‘打牌’與‘讀書’是有同等魅力的事，可書讀多了，并沒有什么害處，頂多變成不更事的書呆子、文弱書生；但經(jīng)常不斷地拿‘麻將’牌一輪輪地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彼J真道，“若有文經(jīng)登的學問風cao，自然可以打牌，但我終究卻沒有文狀元那樣的學問風cao，所以必不得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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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川牌”和“牌九”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一種紙牌游戲，后者是類似賭博的骨牌

    “麻將”這個詞是明朝才出現(xiàn)的，我在文里將這個設定的時間線提前了

    2關于“麻將”屬不屬于“賭博”

    在古代來講，應該是屬于的，這點可以參考梁實秋的《麻將》

    我的家庭守舊，絕對禁賭，根本沒有麻將牌。從小不知麻將為何物。

    除夕到上元開賭禁，以擲骰子狀元紅為限，下注三十幾個銅板，每次不超過一二小時。

    有一次我斗膽問起，麻將怎個打法。

    家君正色曰“打麻將嗎？到八大胡同去！”

    嚇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將二字。

    心里留下一個并不正確的印象，以為麻將與八大胡同有什么密切關聯(lián)。

    這里提到的“家君”是指梁實秋的父親梁咸熙，梁咸熙是清朝秀才，并且是清朝同文館英文班第一班學生，后來供職于京師警察廳，按照梁實秋的敘述，梁咸熙在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中，已經(jīng)是比較難得的不守舊的人物了。

    然而，即使是這樣“不守舊”的知識分子父親，也是將“麻將”歸為“賭博”一類的，認為孩子打麻將就是不學好，所以我覺得，古代背景下，封建大家長對于“麻將”這種事物，還是有很深的偏見的。

    3“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這句話是梁啟超說的。

    梁實秋《麻將》麻將不過是一種游戲，玩玩有何不可？何況賢者不免。

    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

    我在清華念書的時候，就聽說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br>
    讀書興趣濃厚，可以廢寢忘食，還有功夫打牌？打牌興亦不淺，上了牌桌全神貫注，焉能想到讀書？二者的誘惑力、吸引力、有多么大，可以想見。

    書讀多了，沒有什么害處，頂多變成不更事的書呆子，文弱書生。經(jīng)常不斷的十圈二十圈麻將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

    有任公先生的學問風cao，可以打牌，我們沒有他那樣的學問風cao，不得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