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jié)
姜恒心道真是瘋了,忙把玉簪塞回耿曙手里,耿曙卻不解,認(rèn)真地看著姜恒雙眼,堅持道:“恒兒?!?/br> 姜恒與耿曙對視,明白到他未曾出口的心意,當(dāng)即笑了起來,擺擺手,回往橋欄前,朝流花說了幾句話,流花理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與姜恒一同朝耿曙望來。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流花轉(zhuǎn)身離開橋上,獨(dú)自回宮去了。姜恒隨手將玉簪收了起來,來到耿曙身邊,朝他一笑。 “多少錢買的?”姜恒朝耿曙問。 “不知道?!惫⑹锩碱^微擰,問,“她怎么走了?” 姜恒說:“她忽然想起有事,回宮去了?!?/br> “追上去啊?!惫⑹锕虉?zhí)地說。 姜恒打量耿曙臉色,心情一時十分復(fù)雜。 “你還知道買東西送人,”姜恒帶著醉人的笑容說,“下回穿女裝時正好用上?!?/br> 耿曙:“……” 姜恒背靠橋欄,仰望星河,耿曙莫名其妙,問:“看什么?” “星星?!苯愠⑹镎f,“小時候咱們夏天晚上,不就經(jīng)常躺在屋頂上看星星么?” 耿曙說:“我看你與她重逢時很高興,以為在鄭宮時,你倆就已經(jīng)……已經(jīng)……”說著,耿曙兩手握拳并著,拇指做了個動作。 “怎么可能?”姜恒大笑起來,說,“我若喜歡誰,會告訴你的?!?/br> 耿曙只得點(diǎn)頭,說:“好罷。” 姜恒看耿曙,又道:“不過你說得對,哥,你也得……” “你知道嗎,恒兒,”耿曙轉(zhuǎn)頭,打斷了姜恒的話,不讓他將后半句說出口,“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 “什么?”姜恒問道。 耿曙沉默不語,數(shù)息后,他突然做了個動作,不由分說,抓住姜恒手腕,將他野蠻地拉進(jìn)了自己懷中。 耿曙那動作突如其來,姜恒尚未回過神,耿曙便道:“當(dāng)心!刺客!” 眨眼間,一道黑影從橋下翻出,姜恒被耿曙一摟,側(cè)身避過黑影。那黑影身材瘦長,作獵戶打扮,一手持匕,朝姜恒揮來的瞬間,耿曙后仰,姜恒頭發(fā)揚(yáng)起,三縷發(fā)絲飄落。 耿曙今天沒有帶黑劍,倉促間未曾還手,已轉(zhuǎn)身翻出橋欄,兩人再避獵戶一招,“嘩啦”一聲響,墜入水中。 集市上有人聽見水響,趕緊過來查看,喊道:“有人跳橋殉情啦——!” “哥!”姜恒頓時被水淹沒至頂,耿曙動作卻極其敏捷,下水后翻身,帶著姜恒到水面,吸了一口氣,再沉入水中,側(cè)頭封住他的唇,將氣渡給他。 兩人被水流沖往下游,燈影綽約,只見獵戶收起匕首,沿著河岸奔來,彎弓搭箭,指向水中。濟(jì)水下游處橫滿了小船,俱是漁家所用,獵戶聽見不遠(yuǎn)處出水聲響,便躍上舢板,從舢板到船,再沿著搭在一起的小船一路過去,追蹤二人下落。 姜恒爬上船,一身濕淋淋的,耿曙卻讓他別吭聲,留在船上。 “在這兒等著?!惫⑹餃惖浇愣?,極小聲道。 姜恒點(diǎn)了點(diǎn)頭,夏夜落水,全身濕透倒不如何冷。只見耿曙一轉(zhuǎn)身,潛入夜色。 獵戶耳朵微動,沿著在水上載浮載沉的小船搭起的橋一路緩慢走來,悄無聲息。 下一刻,背后無聲無息地按上了一掌,那一掌來勢極慢,只帶起少許風(fēng),但掌心與獵戶背脊接觸時,那獵戶便知大事不好,驀然閃避。 “慢了?!惫⑹锢淅涞溃苿胖钡桨瓷蠑橙吮臣箷r才以柔勁一吐,獵戶頓時兩眼一黑,鮮血嘔出,五臟六腑被震成重傷,朝前一步,勉力轉(zhuǎn)身,掏出匕首,要與耿曙同歸于盡。 然而耿曙卻左手一拂,拍在他的頭頂上,第二掌剛猛霸道,霎時將那人天靈蓋震得粉碎。 獵戶死前甚至說不出半句話,軟倒下去,“嘩”一聲入水。 姜恒聽見水聲,在一艘小船上站了起來,卻見耿曙長身而立,玉樹臨風(fēng),在漫天星光之下稍稍活動手腕,緩慢朝他走來。 “沒事了。”耿曙一身越人武服濕透,貼在身上,現(xiàn)出漂亮的男子胸腹、背脊輪廓。 姜恒問:“上回的殺手嗎?” “嗯。”耿曙道,“現(xiàn)在剩最后一個,今夜他們不會再來了,咱們回宮去?” 在耿曙眼里,這人突如其來,驟然而死,甚至比不上一只轉(zhuǎn)瞬而過的飛鳥。 “沒事就好?!苯阕诖^,擰衣服上的水,朝耿曙笑道,又有點(diǎn)可惜,說,“那就……回去罷。” 耿曙在星光下低頭看姜恒,心生一念,說:“不想回去?那帶你劃船出去玩罷。” “好好?!苯泷R上道。 說著,他解開纜繩,拿起篙,在岸邊一點(diǎn),小船載著二人,再度搖入濟(jì)州城中。 耿曙站在船尾,姜恒坐在船頭,黑夜里也沒人看,姜恒便解開外服,晾在一旁,只穿單衣襯褲,坐在船頭,看著兩岸璀璨燈火。耿曙劃了一會兒船,到岸邊買了酒食,將船撐到上游處,隨著河水慢慢地順流而下。 沿途他們經(jīng)過濟(jì)州的教坊,經(jīng)過五光十色的酒肆,一切猶如在夢中。 “喝酒嗎?”耿曙也一身白衣,坐在船上,朝姜恒晃了晃手里的酒。 “不是不讓我多喝?”姜恒笑道,“我給你斟罷?!?/br> “我來?!惫⑹锏?,自己提壺,斟了兩杯,遞了一杯給姜恒,說:“干了,弟弟?!?/br> 姜恒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見耿曙叫他“弟弟”了,一直以來,他都叫他作“恒兒”,聽到這稱呼時,還挺奇怪的。 姜恒笑著喝了酒,說:“桃花釀,越酒?!?/br> “我說,”耿曙一飲而盡,又開始斟酒,認(rèn)真道,“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br> “什么?”姜恒莫名其妙,說,“什么事?” 方才橋上的話,被那刺客一打岔,姜恒已忘光了。耿曙說:“剛才橋上就想說的……算了,喝酒罷?!?/br> “你說啊,”姜恒笑道,“什么事這么莊重?” “算了?!惫⑹飮@了口氣,說,“喝酒,來,恒兒,咱們很久沒有一起喝酒了,我還記得那天你喝醉了,在雪夜里唱的歌兒,你還記得不?” 耿曙斟上第二杯。 “什么歌?”姜恒茫然道。 “你怎么老忘事兒?”耿曙實(shí)在忍無可忍了。 “哦!”姜恒想起來了,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合一——” 那天耿曙遠(yuǎn)在城墻上,居然聽見了。 “等等?!惫⑹镎f,繼而在船頭飛身一躍,單足一點(diǎn),上了岸邊小樓,樓內(nèi)傳來隱隱約約的琴聲。不片刻,里頭傳來驚呼,耿曙一手持琴,隨手玩了個旋,又躍回船上。 “哎,”姜恒哭笑不得推他,“你怎么搶人東西?” “我留錢了?!惫⑹镎f,“再過幾天,我就要為這座城去打仗,保護(hù)所有的百姓,朝他們買個琴怎么了?” 姜恒有時對耿曙這野蠻的、說一不二的性子實(shí)在是沒辦法,這么多年了,他心里還住著那個野人少年,從未有過改變。 “你唱,”耿曙把琴擱在膝頭,注視姜恒雙眼,說,“我奏琴給你聽。我是耿淵的兒子,就像你會使劍一般,我也會彈琴,想聽什么你就唱。” 姜恒抱膝,笑意盈盈,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耿曙撥動琴弦,小船慢慢地劃過星河,四周泛著一場繽紛繚亂的夢,琴弦在濟(jì)水上灑下彈動的音,猶如千萬水珠落在河面上,化為細(xì)細(xì)密密的一道軌跡,融入了河里的漫天繁星。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隨著耿曙一掃琴弦,水中星河內(nèi)的浩瀚群星仿佛剎那間跳動起來,隨著小船漂向下游,而匯為千萬縷柔和的光軌。 “星河如覆,山川凝露?!苯阌州p輕地唱道,“伴此良人,有斯柏木……” 耿曙不低頭,注視姜恒的側(cè)臉,左手按弦,右手連彈,叮叮咚咚的琴聲從他們身畔散開,落入水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還唱什么?你說罷?”姜恒眼里倒映著兩岸燈影,在這艘船上,他們隔絕了天地,只有彼此。 “我想唱首歌給你聽。”耿曙說。 “那我來彈?”姜恒要接琴,耿曙卻道:“你坐著。” 琴聲沉寂下去,在那萬籟俱寂之中,再“噔”的一聲,發(fā)出了顫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惫⑹镆运统恋穆暰€緩緩唱道,“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二人坐在那小船上,耿曙奏琴起唱時,始終看著姜恒在那光影中的清秀臉龐,與漂亮的雙目。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苯阈χc他一同唱道。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惫⑹镒齑轿樱圃诔銉A訴。 那一刻,姜恒從耿曙的表情里,仿佛感覺到了什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低聲道,“山有木兮……” “木有枝……” 琴聲歸寂,世間一片靜謐。 耿曙放下琴,姜恒沒有說話,避開耿曙目光,望向水里的漫天星辰。 接著,耿曙斟了第三杯酒,遞到姜恒手里,說:“來,喝酒。這就是剛才在橋上,我想對你說的?!?/br> 姜恒忽然有點(diǎn)不知所措,一剎那間他懂了,但隨之而來的,則是比那天知道自己身世時,更為驟然的沖擊。 “我只說一次,恒兒?!惫⑹餂Q定不再回避自己的內(nèi)心,拿著酒杯,認(rèn)認(rèn)真真道,“恒兒,我的恒兒?!?/br> “哥,”姜恒很慌張,說,“別說了,我……我懂了……” “讓我說,”耿曙重復(fù)道,“就這一次?!?/br> 姜恒不得不轉(zhuǎn)頭,注視耿曙雙眼,耿曙眼里帶著少許傷感,笑道:“別回答我,什么都別說。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從今往后,你將我當(dāng)什么都行。你當(dāng)我還是你哥,我便永遠(yuǎn)像待弟弟一般,像咱們從前那般待你,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人,從前是,現(xiàn)在是,往后也一定是?!?/br> “你若愿意……愿意答應(yīng)我,”耿曙說,“我為你當(dāng)什么都行,為你死我也愿意。我愛你,恒兒,我知道我貪得無厭,我有了這么多,卻不知足,還想要更多?!?/br> 姜恒起初如坐針氈,他從未想過會是這樣,可當(dāng)他看見耿曙眼里的溫柔時,卻又絲毫不覺得這令他難受。 “你可以慢慢想,”耿曙說,“想多久都不打緊,愿意不愿意,我都永遠(yuǎn)在你身旁。如果你不喜歡哥哥,就千萬別勉強(qiáng),你得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兒,只要你過得快樂,過得自由自在,我都行……嗯。我都可以。我愿意等,也愿意隨時放手?!?/br> “恒兒,來,干了這杯?!?/br> 接著,耿曙一飲而盡,姜恒拿著那杯酒,看著耿曙,久久說不出話來。小船在漫天光影中漂過濟(jì)水,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山有林木,水有荷華。 山川凝夜露,星河盡傾覆,灑向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