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姜恒亂了方寸，心臟狂跳，“讓我想想，哥?！?/br>
    耿曙如釋重負，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多說。

    ——卷六·霓裳中序·完——

    卷七·陽關三疊

    第171章 東來尸

    “讓我……讓我想想?！苯阈木w大亂, 已不知該如何面對耿曙。

    “我懂。”耿曙認真答道，連他自己，也經(jīng)歷了很長的一番糾結, 何況姜恒？自然不能要求他只用這短短的一杯酒時間，便給自己答案。

    “我不催你，”耿曙又說，“今夜過后, 我不會再提此事，你甚至可以將它忘了，當作我什么也沒說過……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只是我實在想說, 說出來, 我就好多了?！?/br>
    姜恒很難為情, 他甚至不敢看耿曙雙眼, 望向河中。

    這時, 河里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 姜恒被岔開了心神，說：“那是什么？”

    耿曙忽然警惕，示意姜恒到自己身后，盯著那黑影，黑影卻隨波逐流，并非潛伏在河中的刺客。

    黑影漂到近前, 是一具尸體, 姜恒雖見過無數(shù)尸體，卻依舊覺得那場面有點瘆人。星夜中寂靜美好，又有更多的尸體，陸陸續(xù)續(xù)漂來。

    “死人, ”姜恒起身，一時再顧不上耿曙之言，“好多死人！”

    浩浩蕩蕩的尸體，沿著濟水一路東來，順水漂往下游。

    姜恒轉(zhuǎn)頭，看著河流，起先是一具，其后三具、五具，死去的百姓面朝下，淹沒在水中，緊接著越來越多。

    “哥?！苯阏f。

    耿曙轉(zhuǎn)頭望向水中，只見其時濟水內(nèi)已漂滿了尸體，在河道口處逐漸堆積起來。兩岸的鄭國百姓也發(fā)現(xiàn)了，引起了不小規(guī)模的喧嘩。

    成千上萬的尸身順流而下，漂進了濟州城內(nèi)，一時間市集上百姓或涌到濟水橋上，或站在岸邊，喧嘩漸止，燈火與星河照亮了眼前這一幕。

    孫英牽著那少年的手，來到橋上，朝下看了眼，并朝二人吹了聲口哨。

    耿曙將船撐到岸邊，兩人匆忙下船。只見尸體越來越多，堆滿了濟水，這場面引起了全城轟動，一時更多的人涌來，用笊籬將尸體勾上岸去，鄭軍則開始驅(qū)散人群，大聲呵斥。

    “從禹南過來的尸體，”耿曙朝姜恒說，“禹南城外河道連通濟水上游?！?/br>
    連日暴雨，黃河、長江俱在數(shù)日內(nèi)開始泛濫，死去的百姓被扔進河中，又因水位高漲，近兩萬尸體被帶進濟水，沿途一路進入鄭地。

    耿曙熟悉中原地形，四關之外，對河流走向了若指掌。

    果然第二天，太子靈派人調(diào)查過并昭告眾臣，確實是從禹南順流而下的死人，禹南大批尸體的出現(xiàn)意味著，汁琮已經(jīng)逼近潯水三城。

    一夜后，城中頓時人心惶惶，城內(nèi)開始有人逃亡。

    “要走的人攔不住，”太子靈淡淡道，“就這樣罷?！?/br>
    說著，太子靈起身，竟是對此毫不關心，走了。

    余滿殿文武官員面面相覷，孫英帶來了信報，說道：“禹南全城寧死不降，遭汁琮屠城，男女老少，死一萬四千七百戶?！?/br>
    “他們在禹南集結了二十五萬人的軍隊?！睂O英在殿內(nèi)坐下，認真道。

    殿內(nèi)鴉雀無聲，姜恒說：“汁琮屠城之舉，是為震懾，想告訴南人，他說屠城，就是真的屠城，不降，則死。接下來潯水三城，他會先發(fā)勸降令，以節(jié)省兵力。各位可以想想如何應對?！?/br>
    一眾人等臉色發(fā)白，今日與會者神色俱十分不自然，稍早時姜恒前來正殿路上，還聽說了公卿家已開始收拾細軟，逃離濟州，前往夷州等地。

    這群士大夫家主們，想必已作好了留在濟州等死的打算，只要家族后繼有人，個人的生死顯然不在他們擔憂范圍之內(nèi)。只是土地一失，他們又能撐多久？

    邊均清了清嗓子，說：“雍人南下，如今已勢不可擋，以硬碰硬，死戰(zhàn)不退，終究是苦了百姓。這一路上，汁琮甚至沒有給任何人談判的機會，只不知他們想要什么?！?/br>
    官員們無人應聲，姜恒只掃了一眼，便知他們都各懷心思。

    諸令解冷冷道：“依左相所見，汁琮想要什么？我們能拿什么去換？王室的人頭？還是南方的城鎮(zhèn)？”

    邊均說：“忍一時之辱，韜光養(yǎng)晦，等待東山再起之日，亦不失為一個辦法……”

    “抱薪救火，”諸令解道，“薪不盡，火不滅。左相莫非真以為，割地予雍，便能止住他東來的步伐了？！”

    邊均早就料到會遭受反駁，但這話也是所有官員心中所想之事，他不過將這話提前說出來了而已。

    “兩位如今有何高見？”諸令解又朝姜恒與耿曙道。

    姜恒尚未發(fā)話，耿曙卻道：“與你說沒有用，須得等能說話的人回來?！?/br>
    今日朝廷本就怒火滔天，只想找個替罪羊，太子靈離席，耿曙在此刻開口，正成了遷怒的對象，諸人開始七嘴八舌，大罵耿曙，不必再顧及國君面子。

    耿曙不為所動，看了眼姜恒，姜恒經(jīng)歷昨夜一事后，突如其來地，對耿曙有點陌生，從前他無論做什么，看在姜恒眼里，都已成了習慣。

    他還挺鎮(zhèn)定……姜恒心想，從前在雍都時，耿曙面對雍臣，似乎也是這無動于衷的神態(tài)，仿佛無論別人說什么，他都從不在乎，只是自己沒注意到罷了。

    他在想什么呢？姜恒忽又有點疑惑，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是那么地了解耿曙。

    但他巍然而坐的氣勢，令他覺得很沉穩(wěn)、很可靠。

    就在此刻，通報聲打斷了姜恒的遐想。

    “龍于將軍到——”外頭侍衛(wèi)通傳道。

    龍于入內(nèi)時，大罵聲頓時隨之一停，這名上將軍在鄭國依然有很高的威望，卻誰也沒想到，他會在此刻趕來。

    龍于依舊十分俊美，只是易見其憔悴，數(shù)年前姜恒與其一面，雖覺龍于眉目間帶著淡淡的哀愁，終究是有精神的。如今他也為鄭王戴了孝，只穿一襲束身黑袍，猶如鬼魅一般，在殿內(nèi)長身而立，讓姜恒想到了三個字：未亡人。

    “來了?！饼堄诔闩c耿曙說。

    姜恒點了點頭。

    龍于說：“我從崤關抽調(diào)回兩萬兵馬，連同車擂帶去潯水三城的四萬人，外加梁軍最后的八千御林軍，共有六萬八千之數(shù)。王陛下讓我傾盡全力，協(xié)助二位，擊退汁琮來犯，守衛(wèi)王都?！?/br>
    這話一出，殿內(nèi)無人再提非議。

    “很好?！惫⑹锝K于等到了他要的，說道，“集合兵馬，盡快出發(fā)，馳援潯東?！?/br>
    “好的?！饼堄邳c了點頭，又朝眾臣道，“后勤與補給，就麻煩各位大人了?！?/br>
    落雁之戰(zhàn)中車倥身死，其弟車擂領軍，如今龍于的地位，已成大鄭資歷最老的上將軍。是日城中開始調(diào)遣兵馬，姜恒開始整合后勤力量，為耿曙確保他的軍隊不會遭到斷糧與補給問題。

    “咱倆一起出戰(zhàn)嗎？”姜恒朝耿曙說。

    耿曙與龍于正在看兵冊，要將士兵重新編隊，午后更要去檢閱軍隊，明日起，就要與士兵們同吃同住，熟悉作戰(zhàn)風格。

    “你想去么？”耿曙說。

    姜恒沉默片刻，最后點了點頭。

    耿曙說：“那就一起。”

    那夜之后，耿曙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夜里已不再與姜恒同榻而睡，凡事也不再替他下決定。他開始習慣于做好自己的事，而關于姜恒的，則留給他自己去抉擇，哪怕姜恒還面臨著被刺殺的危險，耿曙也不再勉強他了。

    龍于說：“戰(zhàn)場局勢瞬息萬變，我建議姜大人隨行，也好參詳。”

    姜恒點了點頭，說道：“但我哥眼下還不可露面，我得為他易個容?！?/br>
    被追封為英杰的雍國王子未死，還率領敵人與雍軍打仗，事關重大，不可貿(mào)然讓人知曉，畢竟耿曙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而當他堂而皇之露面的一刻，必須是汁琮的死期。

    龍于猜到了耿曙想做什么，卻沒有追問。

    “我去看看趙靈罷，”姜恒說，“明天就要出兵了。”

    耿曙點點頭，與龍于依舊忙碌。姜恒便離開書房，來到太子靈的寢殿前。

    他聽見了太子靈溫和的談話聲，敲門進去，只見他正躺在一名侍衛(wèi)懷里讀書。

    “你來了?！碧屿`笑道，“這是趙炯。趙炯，這是姜大人?！?/br>
    姜恒：“……”

    那名喚趙炯的侍衛(wèi)看模樣，只比太子靈小了些許，容貌亦過而立之年，不顯如何俊秀，相貌只能算平平而已，氣質(zhì)倒是很好的。

    “他是我遠房堂弟。”太子靈要起身，姜恒卻示意不必起來了，趙炯讓太子靈倚在懷里，一時也不好動。

    “我來辭行，”姜恒說，“明天，我們將一起到潯水去。”

    太子靈點點頭，說：“我是跟你們一起，還是留在濟州？”

    “看情況罷，”姜恒說，“先留下，如果有機會，我就派人送信，讓你過去?！?/br>
    太子靈點了點頭，姜恒心里好奇，不由得多看了那名喚趙炯的侍衛(wèi)兩眼。

    “不用指望他了，”太子靈笑道，“他不會打仗，只能跟在我身邊?！?/br>
    姜恒笑了起來，太子靈衣袍散著，露出白皙胸膛，握著趙炯放在自己身前的手，又說：“待我死后，趙炯會陪我一起去，屆時麻煩你，如果有機會，就將他葬在我附近?！?/br>
    “好的?！苯泓c頭道。

    “謝謝您，姜大人?！壁w炯終于開口道。

    姜恒見兩人自得其樂，心道這也許是太子靈此生最自在的時光了罷？在這段時日里，他不再是鄭的國君，不再是孩子的父親，不再需要為誰而活，去扮演另一個角色，而是真正地成為了自己。

    他不再打擾趙靈，閑聊幾句后便即告退。

    回到臥房后，龍于與耿曙出宮檢視軍隊，夜間回來再次商討戰(zhàn)術與對策，其中大多是有關守城的問題，姜恒沒有打擾他們。直到深夜時，龍于才告辭離開。

    耿曙活動肩背，吁了口氣，姜恒便過來，調(diào)好膠為他易容。

    “你怎么一整天無事可做的模樣？”耿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道。

    姜恒嘴角翹著，輕輕道：“凡事不是有你么？來，頭抬高點?！?/br>
    耿曙說：“因為我說的話，讓你集中不了心神么？”

    “別開口?！苯愕吐暤馈?/br>
    他輕柔的手指按在耿曙的臉上，指間捏著膠，為他重新捏了臉上的輪廓，耿曙的臉頰有點發(fā)燙，脖頸泛起淡淡的紅色。

    曾經(jīng)比這更親昵的舉動，在他們成長的那些年里亦沒少做過，但只有今天，姜恒看著耿曙溫潤的唇時，心里不禁怦怦地跳了起來，從而想起了耿曙吻他的時候。

    耿曙的性格剛強無比，越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脾性在他身上簡直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但他的唇卻像他的心一般柔軟，他將所有的溫柔，都留給了姜恒。

    “你該想點別的，”耿曙待得嘴角處被塑容后，又說，“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做?！?/br>
    姜恒確實心神不寧，導致他處理鄭國之危時，已經(jīng)無法準確判斷，心里總是翻來覆去在想這件事。

    “想什么？”姜恒低聲說，“臉抬起來?！?/br>
    “僥幸得手的話，”耿曙說，“接下來怎么辦？你的一統(tǒng)天下大業(yè)，還做不做了？”

    姜恒答道：“你覺得汁琮死后，梁國便將復國，天下再陷入四分五裂，割據(jù)之勢，是吧？”

    耿曙：“否則呢？幫鄭國擊退雍國，再反過頭來，坐上汁琮之位，親自打下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