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依蕾道：“你這話說錯了，就算我們能出了城，又能往哪里跑，漫山遍野都是土匪，出城只有死路一條，堅守待援才是正道?！?/br>
    鑒冰附和道：“對，我是不敢出城的，還是城里安全，就算土匪打進來，大不了一起死?！?/br>
    陳子錕道：“哪有什么援軍啊，那是我忽悠他們的，方圓百里，一個官兵都沒有，最近的援兵在徐州，你們覺得等陳調(diào)元派兵過來，還能來得及？”

    姚依蕾道：“江南不就有兵么？”

    陳子錕道：“那是孫督軍的兵，趁火打劫還來不及呢，還能幫咱們?”

    姚依蕾道：“反正我不走，要走你走?！闭f罷蹬蹬蹬上了城墻。

    鑒冰嘆口氣，也跟著上了城墻。

    陳子錕自言自語：“我哪里說錯了？”猛然他意識到，自己營造出來的光輝形象太偉大了，兩位夫人都深深入戲，覺得自家老爺真的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愿意和南泰百姓同生共死的真英雄。

    “罷了！就和他們拼了！”陳子錕一咬牙，也上了城墻。

    城頭上，一片寂靜，靜的能聽見牙齒打顫的聲音，土匪還在繼續(xù)增加，怕是不止一千人，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喊馬嘶的，肆無忌憚的狂笑聲被風(fēng)吹過來，每個人聽見都泛起深深恐懼。

    原來昨天出動的只是土匪的先頭部隊，今天人家的大隊才到啊。

    “柳縣長，你怎么看？”陳子錕將望遠鏡遞給柳優(yōu)晉道。

    柳縣長神色凝重：“跑是來不及了，北門外也發(fā)現(xiàn)了土匪馬隊的蹤跡，這回真的來者不善，我建議，派人渡江求援?！?/br>
    “閻參謀長，你怎么看？”陳子錕又問道。

    閻肅表情肅穆，道：“柳縣長說的有道理，必須請求支援了，事關(guān)全縣上萬人的生死，不可大意，在援軍到來之前，我們要拼死守城，縣城的地形對我們有利，北門外有山，東門外有大河，西門外有沼澤，都不適于兵力展開，我們的壓力就在南門，守住南門，南泰可保?！?/br>
    陳子錕深吸一口氣：“那就行動起來吧，保衛(wèi)縣城！”

    上萬土匪圍城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傳遍了全城，所有人都驚恐萬分，有人想逃出城去，可到了門口又被嚇了回來，四面全是土匪的游騎，真要出去就是送死。

    柳縣長組織了上千名壯丁，以保甲為單位，分派任務(wù)，各司其職，有人負責(zé)用磚石將城門堵死，有人組織鐵匠打造刀矛，有人烙餅燒湯保障供應(yīng)，全縣百姓都動員起來。

    土匪第一波進攻開始了，一群騎著馬的土匪怪叫著沖過來，絲毫無懼城墻上的火力阻截，事實上就憑那些民軍的槍法，也打不中高速奔馳的目標(biāo)。

    馬匪們奔到城下，砰砰亂放槍，鐵砂子和子彈打在城墻上，磚石碎屑橫飛，扎傷了幾個民軍，當(dāng)即被抬下去醫(yī)治。

    放完一排槍，馬匪們竟然翻身下馬，以騾馬為掩護，朝城墻上不斷的開槍壓制，后面，一群抬著云梯的土匪沖了上來。

    第五十七章 夏老爺中風(fēng)了

    土匪扎制的云梯很結(jié)實，很長，渡河爬城都很適用，陳子錕深知自己手下這幫民軍的素質(zhì)，既沒有忠厚農(nóng)民的質(zhì)樸頑強，也沒有土匪的兇悍殘忍，有的只是小市民的狡黠和精明，讓他們以多欺少還行，碰上硬茬絕對泄氣。

    所以絕對不能讓土匪攻過護城河，只要第一個土匪爬上城頭，南泰縣就保不住了。

    扛云梯的土匪還離得老遠，陳子錕就下令開炮了，三門銅炮再次怒吼，這次裝的不是實心鑄鐵球，而是一大團鐵砂子，打出去就是一大片鐵雨，城下的土匪被炸翻了一片，受傷的騾子躺在地上嘶鳴著，血流滿地。

    土匪也傷了好幾個，這一伙人和昨天的不是同一幫人，沒料到城上的火力這么強大，頓時有些慌亂，且戰(zhàn)且退，從容退走，他們的槍法很準(zhǔn)，城頭上的人不敢冒頭開槍，只是胡亂朝天打了幾十槍以壯聲威。

    第一波進攻被止住了，柳縣長不失時機的造氣勢來：“我們打贏了！”

    民軍都跟著咋呼：“打贏了！打贏了！”有幾個人還揮舞起紅旗來，李舉人拿回家的綢緞旗子已經(jīng)又還回來了。

    城外樹林旁，幾個騎馬的匪首遙望著遠處的南泰縣城和退下來的兄弟，神色頗有不屑。

    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彪形大漢道：“老八，你的弟兄真松，拉泡稀屎的空兒就讓人攆回來了?！?/br>
    “大瓢把子，弟兄們冤枉啊，誰知道城墻上有炮啊，老十，你個狗日的咋不說清楚?！崩习四樕嫌械篮荛L的刀疤，倒也恰如其名。

    老十就是梁茂才，他暴跳如雷道：“我咋沒說清楚，城頭上有炮，還他娘的不止一門?！?/br>
    老八道：“放屁，你盡說你趴一臉稀糊馬糞的事兒了?！?/br>
    “八哥，我日你祖宗！”梁茂才大怒，伸手要拽盒子炮。

    老八不甘示弱，刷的一聲，兩把盒子炮掣在手里，大小機頭張開，斜著眼看著梁茂才。

    大瓢把子看也不看他們，冷哼道：“打吧，打死算逑，打死你倆個狗日的，省我不知道多少雞蛋烙饃。”

    一個眉目清秀戴眼鏡的三十來歲漢子勸道：“大敵當(dāng)前，咱們就別內(nèi)訌了，麻溜的把縣城打下來，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多好?！彼皇悄咸┛谝?，而是一嘴地道的京城官話。

    老八道：“我給軍師面子，不和你一般計較?！闭f罷收了槍。

    梁茂才也悻悻收了槍。

    土匪們撤了回來，個個氣喘吁吁，罵罵咧咧，老八覺得手下給自己丟了面子，拔出盒子炮作勢要槍斃人，卻被軍師勸下。

    “八爺不必動怒，弟兄們也是沒攻打縣城的經(jīng)驗，其實城頭上的火炮不必多慮，這種前膛炮打完一發(fā)，要冷卻一段時間，還要重新裝藥，裝彈，發(fā)射一輪起碼五分鐘，趁這個空當(dāng)就能沖上去?！?/br>
    老八就坡下驢，把槍收了道：“大哥，讓我的人再沖一次吧?！?/br>
    大瓢把子道：“中，上！”

    這回老八親自帶著隊伍上，幾百個土匪蜂擁而出，嗷嗷叫著往前沖，城墻上砰砰的往下開槍，一大半都沒打著人，民軍的槍法實在是太臭了，眼瞅著就讓土匪們沖到了護城河邊，將十八架云梯架在了河上。

    陳子錕知道危急時刻到了，一把從王德貴手里抓過毛瑟步槍，啪的一槍，一個土匪掉進了河里，再一槍，又一個土匪栽倒了。

    土匪們哇哇怪叫，舉槍朝城頭亂射，不過戰(zhàn)果很低，民軍們都趴在垛口下面，根本打不著。

    陳子錕槍法實在了得，這么近的距離，簡直是彈無虛發(fā)，閻肅見狀忙道：“來一個班，幫護軍使壓子彈。”

    立刻上來十個人，不干別的，就往槍膛里壓子彈，壓好五發(fā)子彈就遞過來，陳子錕從垛口的孔洞中向外射擊，每一聲槍響就有一個土匪倒地，一顆子彈都沒浪費。

    老八急眼了，大叫道：“沖過去，爬城！”

    陳子錕認出他是領(lǐng)頭的，一槍打過去，老八正好一偏頭，子彈擦著耳畔嗖的一聲飛過去，一摸，滿手血。

    “扯呼！”老八怕了，城墻上有個神槍手，弟兄們在下面就跟活靶子似的，這仗可沒法打。

    土匪們蜂擁退走，民軍們這才冒頭，朝著土匪們的背影猛開槍，當(dāng)然只是又浪費了幾十發(fā)子彈而已。

    第二波進攻又被打退了，柳縣長再喊口號，這回只有十幾個人有氣無力的響應(yīng)，人們都明白過來，這只是開始而已。

    一上午炮聲隆隆，槍聲密集，全縣城的人力物力都被動員起來，男的幫著守城，女的照顧傷員，做飯往城墻上送，吃的全是雞蛋蔥花烙饃和麥仁稀飯，男人們吃飽喝足了，橫七豎八的在城墻上躺了一地，累得跟狗似的。

    ……

    夏家大宅，夏大龍嘴歪眼斜，坐在太師椅上，他中風(fēng)了，被活活氣的中風(fēng)了，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動，最心愛的兩枚鐵膽也玩不轉(zhuǎn)了。

    老爺一病，家里頂梁柱倒了，平日恭順的妻妾們都撕開了臉皮，誰也不管老爺子，在堂上大吵大鬧要分家產(chǎn)，昔日忠心耿耿的管家?guī)е粋€丫鬟跑了，還帶走了柜上僅存的一千多現(xiàn)大洋。

    這個家塌了，東家開不出薪水，高薪聘來的護院們也都散了，整個夏家大宅，變得冷清無比。

    丘富兆來了，一身黑制服，腰掛盒子炮，進門看到夏大龍這副樣子，當(dāng)即就流淚了：“舅舅，富兆來晚了！”

    夏大龍嘴里流著涎水，喉嚨里咕噥咕噥著說不出話來，眼中流出渾濁的淚水，疾風(fēng)知勁草，國難思忠臣，沒想到山窮水盡之際，還是這個表外甥最忠心啊。

    姨太太們還吵個不停，丘富兆大怒，拔出盒子炮紅著眼睛罵道：“舅舅還沒死，你們吵什么，分什么家產(chǎn)！”

    這一嚷嚷還真管用，如今縣城大亂，槍炮聲不絕于耳，有槍就是大爺，姨太太們不敢說話，心里卻在罵，夏家還有兒子有女兒，哪里輪得到你這個外姓人說話。

    丘富兆往日在夏家地位很低，見到這些姨太太都要低聲下氣，今天終于揚眉吐氣，感覺極其的爽，再看看夏大龍，眼中竟有贊許的神色，他更開心了，沉聲道：“舅舅莫慌，有我在，我這就幫你找郎中去?！?/br>
    夏大龍咕噥了幾聲，丘富兆不解道：“舅舅，你啥意思？”

    夏大龍眼中流出淚來，指著后宅方向。

    丘富兆恍然大悟：“你是擔(dān)心表妹的安全吧，放心！景夕就托付給我吧！”

    夏大龍拼命搖頭。

    “舅舅，我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鼻鸶徽装瓮缺阕?。

    來到外面，二十多個保安團的兄弟早已聚集在這里，見丘富兆來了，七嘴八舌的問他：“團長，咋整？”

    丘富兆狠狠的說：“天下大亂，還能怎么著，趁土匪沒進城，先撈上一筆再說。”

    大家就都摩拳擦掌，這些混保安團的，本來就是城里的二流子，欺男霸女踹寡婦門，絕對行家里手，本來還礙著保安團的身份不能明搶，現(xiàn)在徹底撕下面具，正中他們下懷。

    有人問：“搶完了咋辦？”

    丘富兆說：“搶完了咱們也出去當(dāng)土匪?！?/br>
    這下沒人響應(yīng)了，當(dāng)土匪是舒坦，可是比起當(dāng)保安團來，似乎還差點成色。

    “團長，俺們家小都還在城里呢，咋當(dāng)土匪?。俊庇腥颂岢鲆蓡?。

    落草為寇本來也是丘富兆一個不成熟的想法，現(xiàn)在遇到反對意見，他也卡殼了，想了一會兒道：“那啥，先看看再說，相機行事。”

    還算丘富兆有良心，他先去縣城一個有名的中醫(yī)家里，把老郎中硬拉到夏家給夏大龍診病，這才帶了一隊兄弟奔著南門去了。

    為啥要去南門，丘富兆自己也說不清楚，找陳子錕報仇？肯定不是，自己沒那個膽子，打土匪，也不是，自己閑的蛋疼了也不會干那事，直到來到城下，他才猛然想到，自己是來找夏景夕的。

    夏景夕一直在南門幫忙，她是省城女子師范的學(xué)生，受過紅十字會急救的訓(xùn)練，沒想到卻在1923年這個暑假派上了用場。

    夏大小姐圍了一條白色洋布圍裙，上面沾滿了血跡，那是傷員的血，攻城戰(zhàn)很激烈，不少人掛了彩，夏景夕在鑒冰的帶領(lǐng)下，肩負起救死扶傷的責(zé)任來。

    誰都不敢相信，這么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女生竟然不暈血，而且包扎起傷口來那叫一個麻利，不過想到夏景夕是夏大龍的親生女兒，大家又都釋然了。

    虎父無犬女啊。

    其實他們理解錯了，夏景夕在家是嬌生慣養(yǎng)，十指不沾陽春水，別說救護傷員了，就是油瓶倒了都不扶，唯一繼承父親的優(yōu)良基因是爭強好勝的心。

    最讓她敬佩的是護軍使的兩位夫人，在鑒冰和姚依蕾來南泰之前，夏景夕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小姐，人知書達理又生得俊，還是省城的洋學(xué)生，但現(xiàn)在只能排到第三了。

    她由衷的喜歡和仰慕兩位jiejie，當(dāng)然還有一點小小的妒忌，鑒冰來自上海，姚依蕾來自北京，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nongnong的大城市范兒，遇到這種土匪圍城的大事，更是表現(xiàn)出莫大的氣度和勇敢。

    姚依蕾身為護軍使夫人，竟然親自扛著槍上了城墻，而鑒冰則拿著手術(shù)器械，親自幫傷員取彈片，包扎傷口，讓夏景夕感動的流淚。

    夏景夕在城下忙忙碌碌，領(lǐng)著一幫婦女清洗繃帶，忽然丘富兆領(lǐng)著一伙人到了，一把抓住夏景夕的胳膊，粗暴無比的說道：“表妹，舅舅中風(fēng)了，你快跟我回家?！?/br>
    第五十八章 九爺?shù)耐撂箍?/br>
    丘富兆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夏景夕一跳，對于這位當(dāng)保安團長的表哥，她從來就沒正眼看過，沒想到平日里總是奴顏婢膝的表哥今天竟然如此膽大。

    “放手！”夏景夕用力一甩，沒甩開。

    丘富兆道：“表妹，今天由不得你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說罷就要攔腰來抱。

    夏景夕往后跳了一步，手中鋒利的剪刀對著丘富兆：“別過來！”

    丘富兆獰笑道：“表妹，哥不怕剪子，你要是真舍得扎，就往這兒扎?！?/br>
    說著一把扯開黑制服的前襟，露出強壯的胸膛。

    夏景夕猶豫了。

    丘富兆趁機道：“表妹，哥對你的心意，你還不清楚么，土匪人多勢眾，縣城保不住了，快跟哥走吧，哥保證一輩子真心待你，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嘴里?！?/br>
    望著這張真情流露的麻皮臉，夏景夕都快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