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薛崇訓頓了頓說道:“這是我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殿下如不介意,進府飲杯薄茶如何?以表我的感謝之意。” 金城道:“怕不合禮制?!?/br> 薛崇訓道:“有什么關系?” 沉默了片刻,金城竟然答應:“那恭敬不如從命……曹大,你看著馬車?!边M府稟事那老宦官的名字原來叫曹大,他跟在薛崇訓后面隨后出來的,聽罷便應了一聲,走到馬車前面老實地坐下。 這時車門被拉開了,一個宮女某樣的小娘先下車來。薛崇訓瞪大了眼,看著車門,總算看見了金城。黃色窄袖短衫,綠色曳地長裙,雍容、典雅、飄逸、脫俗,那一身淺色的輕薄綾羅就像綠葉,將金城那姣好的脖頸容顏襯托得猶如一朵綻放的玉蘭花一般潔白美麗。 她幽幽地看了薛崇訓一眼,清澈的眸子仿佛包含世間萬象情愫。她彎著柔韌的腰肢低頭走出車門時,半敞的羅衫向下一垂,薛崇訓不慎看到了潔白的乳溝、珠圓碧潤的流線,他頓覺是一種褻瀆,急忙將臉轉向別處。 他心下呻|吟了一聲,心道:別說在古代,就是在美女慢大街的現(xiàn)代,什么女明星簡直給她提鞋都不配。天道不公,竟然讓天地靈氣集于一人之身? “表哥……”金城走下車了,垂著美眸嬌羞地喚了一聲。 如果世間五百年出一個英雄,那出現(xiàn)一個傾國傾城的紅顏得需要幾百年、幾千年?薛崇訓的心情簡直可以用膜拜來形容,他無比恭敬地伸手道:“殿下您請。” 金城瞧著薛崇訓目不斜視的樣子,不禁伸手輕輕掩住嘴巴笑道:“表哥正眼都看我一眼,莫不是我長得太丑?” 薛崇訓默不作聲,一面跟在她后面進門,一面尋思了一陣,總算說道:“今日我在府中宴請賓客,席間有個綠眼紅發(fā)的色目人給大伙講了個西方的故事,關于美女的,我轉述給殿下聽吧。說很久以前,拂菻國以西的地方有個大國叫希臘、一個小國叫特洛伊,特洛伊王子到希臘做客,被希臘王妃的驚世容顏所折服,不顧一切地把王妃給拐走了,結果希臘國興大軍討伐,史稱特洛伊戰(zhàn)爭,持續(xù)了十年之久,軍民死亡不可算計。” 金城驚奇地說道:“特洛伊王子肯定知道拐走王妃的后果,他為什么還要這么做?不是他傻,就是那個王妃長得傾國傾城。” 薛崇訓認真地說道:“為什么史書說妲己是妖精變身呢?我不信世上真有妖精,也不信有仙女,但是有與之相似的女子……所以我完全理解特洛伊王子的身不由己?!彼诺吐曇舻?,“殿下就是這樣的女子?!?/br> 金城聽罷神色微變,幽幽道:“如果薛郎講這個故事是為了夸我的相貌,我很高興呢;如果……我不希望你學那個特洛伊王子,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薛崇訓搖頭憤憤道:“不明白!吐蕃蠻荒之地,贊布和野人似的,我不信你真愿意去吐蕃!朝野眾人說什么國家大義,不過是打著大義的名義犧牲他人維護自己的利益罷了,我不覺得有何高尚之處?!?/br> 金城疑惑道:“難道為了一個人而讓很多人身處水深火熱是對的嗎?” 薛崇訓有些激動地說道:“殿下不必把什么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水深火熱與和親有何干系?況且他們憑什么要犧牲殿下的幸福來換取畫餅中的和平!人應該自己掌握命運,沒有人有權力能犧牲大唐的公主!” “你說這些有什么用?”金城嘆了一口氣,“你的心意我唯有在心里記著?!彼哪樢患t,低聲說道,“我雖然身入吐蕃,但心會一輩子都在薛郎這里?!?/br> 薛崇訓心下一緊,默然無語。恍惚之中,他想起了前世看的兩本書,一本叫《紅樓夢》,一本叫《傷逝》。記得當時他的心情是十分憤怒,大罵故事里的男主角懦弱無能。 賈寶玉那娘娘腔,眼睜睜看著晴雯被他媽從病床上拖出來折磨,最后病情加重而亡,之前束手無策,人死了才寫什么深情的祭文,傻|逼|樣,真想抽他丫的;傷勢那涓生也不呈多讓,找了各種借口拋棄了不顧一切跟他的女人,等別人沒活路自殺了才各種懊悔與自責…… 想到這里,薛崇訓捏緊拳頭,又緩緩松開,淡淡地說道:“殿下放心,我自有打算?!?/br> 金城有些緊張地說道:“薛郎想做什么?” 薛崇訓笑了笑,柔聲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會找到妥善的辦法處理此事?!?/br> 聽他說得輕松,金城這才松了一口氣,輕輕說道:“和薛郎在一塊,感覺很安心呢。” 這時兩人走到了池邊的桃樹林里,桃花正開到極致,分外絢麗。薛崇訓仰頭一看,嘆道:“如此美景,今日也是黯然失色?!?/br> 金城低下頭,臉龐浮上兩朵嫣紅的云,愈發(fā)嬌羞。 薛崇訓心情很好,步伐也輕快起來,指著林邊的池塘道:“這個池塘沒有名字,殿下給取個名兒如何?” 金城的美目顧盼,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忽然又看了一眼邊上的一個草亭子,便“呀”地輕呼一聲,笑道:“叫‘聽雨塘’如何?” 薛崇訓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名兒好,聽雨塘,留得殘荷聽雨聲,我得找人種些荷花在里面?!?/br> “留得殘荷聽雨聲……薛郎真是出口成章呢,整句是什么?” 薛崇訓想起李商隱,這時候還沒出生,便斗膽吟道:“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慘荷聽雨聲。” 金城背過臉,有些傷感地說道:“想不到得意的河東王竟有如此蕭瑟的心境?!?/br> 薛崇訓想起此時的人喜歡樂觀,便爽朗一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這府里風景如何?殿下在宮中住慣了,恐怕是比不上大明宮?!?/br> 金城看著滿樹的桃花,微笑道:“這樣幽靜雅致的地方,我以后一定會懷念的,其實府邸不在貴與大,如果里面總有歡聲笑語,陋室也比宮廷好呢。”她說罷伸出手,接住空中飄落的一瓣花朵,純美的臉上充滿了美好。 這時吹起了一陣風,樹上“嘩嘩”一響,頓時一陣落紅,猶如雪花一般悠揚地飄落下來,金城嬌呼一聲,歡笑著張開手臂,在落紅著轉起圈,長裙隨著蕩起,在落花中猶如一支自然的舞蹈。薛崇訓不由得看得癡了,第一次意識到,美好的事物竟然會如此讓人愉快。 她高興地在落花中轉著,滿臉的幸福,環(huán)佩叮當,與笑聲相映成樂,組成了一曲天然的仙境歌舞。. 第三十六章 和親 朝廷和吐蕃交換了兩次國書,期間在西域和劍南均發(fā)生了入寇事件。那吐蕃國王赤德贊布自稱年輕,在書信中辯解道:“外甥以贊代文成公主、今金城公主之故,深識尊卑,豈敢失禮。又緣年輕小,枉被邊將讒構斗亂,令舅致怪?!?/br> 唐朝已決定四月中旬送金城入蕃,遂回書道:金城公主,朕之親女,長自宮闈,言適遠方,豈不鐘念!但朕為人父母,志恤黎元,若允誠祈,更敦和好,則邊上寧晏,兵役休息。遂割深慈,為國大計,受筑外館,聿膺嘉禮,降彼吐蕃贊普。 金城公主是皇帝李守禮生的女兒,但抱養(yǎng)給了唐中宗,算唐中宗的養(yǎng)女,按照名義上的輩份,她竟然是親生父親的“meimei”。但李守禮既做皇帝,無論怎么算,金城這個公主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卻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李守禮也感到有些傷感。 以前和親吐蕃的文成公主,雖然封為公主,實際上只是一個宗室女;如今卻要送真公主。李守禮出于父女情分,親自召見了金城,賞賜了很多禮物,還下旨為金城做了一道“紅蟲脯”的菜肴踐行。 金城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也很陌生,甚至輩份都搞不清楚,只能稱“陛下”。 蓬萊宮那邊父親敘情,紫宸殿這邊的太平卻正和大臣們商議大事。剛收到隴右急報,吐蕃一部從石城堡出發(fā)寇邊,沿途燒殺搶劫,河西走廊也在其威脅之下。 朝中眾臣議論紛紛,兵部尚書張說建議以新任河西節(jié)度使程千里為行軍總管,興兵討伐。但朝臣多數都不支持,因為武則天后期以來,能征善戰(zhàn)的猛將都被清洗了個干凈,新的一批大將還沒成長起來,實在無人可用;另外府兵制因為土地兼并破壞嚴重,兵力大為削弱,以前上蕃以月輪,現(xiàn)在因為兵員不足,很多士兵戍邊數年甚至十年還沒回家。 最重要的原因幾個宰相沒說出來,便是政局不穩(wěn),原本應該在這段時間鞏固新政權,如果發(fā)生大戰(zhàn),定會影響朝廷格局的穩(wěn)固。 這次廷議,薛崇訓也在場,今天他倒是沉得住氣,絲毫沒有提出異議。 竇懷貞站出來說道:“和親國策暫時不能改變,以金城入蕃,盡力促成安寧,贏得時日,待我國穩(wěn)固朝局、革新兵制后,再戰(zhàn)不遲。期間只需極力維護安西四鎮(zhèn)的建制、防備吐蕃東擴,局勢尚能掌控?!?/br> 和竇懷貞關系密切的蕭至忠也支持其建議,他說道:“吐蕃贊普繼位十余年,因年幼一直無法控制國內,現(xiàn)在他也需要時間整頓內部,近年多次求親亦為此故。所以吐蕃暫時并沒有大舉進攻我國的愿望,停息兵戈對雙方都有益處?!?/br> 太平沉吟許久才說道:“昨日陛下對我說,很舍不得金城,要親自相送?,F(xiàn)在隴右、關中都有危險,一定要保護好陛下的安全,我決定讓兵部尚書張說率南衙兵護駕,四月十五日的行程就不改變了?!?/br> 就在這時,薛崇訓執(zhí)禮道:“稟母親大人,兒臣請率飛虎團禁衛(wèi)保衛(wèi)陛下左右……也送送金城公主。” 太平看了一眼張說,猶豫了一會說道:“好,陛下出國門也應該帶禁軍,就你去吧。” 薛崇訓道:“兒臣定不辱使命。” 散伙之后,他從紫宸殿出來,徑直便前往玄武門的禁軍官邸,找到張五郎,讓他準備行程,要護送皇帝送親。 昌元元年四月十五日,皇帝親自送和親隊伍自長安出發(fā),并送了許多嫁妝,除了絲綢數萬匹,還有雜伎百工、龜茲樂隊,隨從的百工中間,很多屬于“技術人員”,身負唐朝最先進的農工技術。還真是應了薛崇訓的看法,和親一次等于大幅提升吐蕃的社會生產力。 兩千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長安,到達了關中始平。這時他們得到隴右道報入長安的消息,吐蕃貴族郎氏率軍破鄯州,毀城后去。李守禮知道后大為擔心,決定不再繼續(xù)西行,要回長安了。 他停下之后又覺得金城此去道路不平,便在三囑咐張說好生保護。張說板著長臉說道:“和親隊伍的東西本來就是送給吐蕃的,他們要打劫也不會打劫自己的東西,陛下安心?!?/br> 李守禮弓著背猥瑣地說:“是送給吐蕃贊普的,誰知道下面那些人聽不聽贊普的?” 眾人一聽神色都是異樣,心道他是在說自己? 張說卻道:“吐蕃內亂已經結束十年,欽陵(大非川之戰(zhàn)的將帥)家族被贊普屠戮,如今無人可違抗贊普的意愿,更別說搶他的人、物,陛下勿要被吐蕃人的書信所迷惑。” 這時薛崇訓注意到金城的馬車簾子輕輕一動,掀開了一個角落。薛崇訓心下一陣難過,她定是在怪自己一聲不吭,眼睜睜地看她身入虎xue。 不過薛崇訓倒沒有因此方寸大亂,魯莽行事。他按照既定的辦法,對李守禮抱拳說道:“微臣請南衙兵護送陛下回京,讓微臣護送公主走完古道東段,進入吐蕃國境之后再行回去?!?/br> 張說有點不高興道:“有臣率軍護衛(wèi),禁軍保衛(wèi)陛下便是。” 李守禮想了想說道:“關內還算太平,朕的安危無須掛念,倒是金城讓朕好是擔憂……就依河東王所請,讓他再送一陣,多些人總是好些。” 他畢竟名義上是皇帝,這種事也沒人違抗他的意愿,張說也不再說什么。李守禮交待完,便目送隊伍西行,他自己則要躲回京城去了。 張說一行人分道之后有一千余人馬,運著絲綢數萬匹、金銀珠寶、各式物器,行走得十分緩慢。這樣的速度,要走到邏娑城(今拉薩),不得好幾個月才行。路途遙遠勞頓,任誰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在宮廷里長大的金城苦不堪言自不多說。 路線是走古道,百年前就有的道路。沿渭水北岸越過隴山到達秦州,溯渭水繼續(xù)西上越鳥鼠山到臨州;從臨洮西北行,經河州渡黃河進入青海境內;再經龍支城西北行到鄯州。 眾人到達鄯州城時,本來可以歇一腳補充給養(yǎng)的,卻見鄯州一片廢墟,已經被戰(zhàn)火給毀得差不多了。 只見城內外有許多官兵和百姓正在用架子車運尸體,還有些人在城外挖坑。眾人走到城門口時,看見了一個穿紅袍的文官帶著一隊騎兵走了出來,那文官瞧著薛崇訓這邊的人衣衫華貴,掏出一張紙來,說道:“你們是兵部尚書張閣老的隊伍?” 張說策馬前來,喊道:“正是本官?你是何人,在干什么?” 那官兒下馬拜道:“下官涼州刺史劉訥,正在……召集百姓埋尸首?!?/br> 張說怒道:“隴右道節(jié)度使呢,陶安民何在?” 劉訥沉聲道:“鄯州失陷,陶使君自覺作戰(zhàn)不力,已自裁謝罪了?!?/br> “該死的庸才!”張說憤憤地罵了一句,“如此重鎮(zhèn)竟然被人如探囊取物般攻破,死罪難逃!” 那劉訥入其名,一張瘦臉面無表情,卻沒好氣地說道:“下官收到公文,張閣老是要送公主去吐蕃和親么?” 張說回顧狼藉慘狀的城池,有些尷尬,一語頓塞。 就在這時,一個喊聲傳了過來:“要搬梯子,你去找副梯子來,把那孩子取下。”眾人聞言回頭看去,只見那城墻半腰插著一支長槍,一個尚在襁褓的孩童釘在那里,真不知道是怎么掛上去的。 眾軍見罷嘩然,薛崇訓身邊那圓腦袋的將領李逵勇的嗓門最大,嚷嚷道:“和個卵|蛋的親!把公主送回長安,咱們找著吐蕃軍分個勝負!” 那些武將紛紛怒道:“都打上家門來了,還談什么,打唄!” 張說冷冷道:“光嚷嚷有什么用?打,那陶使君怎地沒打贏?朝廷豈能坐視,一切須有安排,戰(zhàn)和大計非爾等所能妄言!” 薛崇訓道:“鄯州雖毀,但前路遙遠,我們先進城歇歇吧?!?/br> 張說以為然,傳喚那刺史劉訥到城中找處稍稍完好的房子,準備食物等事。眾人便隨著凄慘的街道向城中行走,薛崇訓對張五郎說道:“叫大伙都瞧瞧異族對咱們干的好事,以后打起來,別他|媽顧著自己怕死!” 眾人一邊走一邊四顧坍塌的房屋、尸體橫七豎八的道路,皆盡默然。那些百姓的尸體,女人基本都沒穿衣服,被殺死前盡被凌|辱。墻角有具女|尸最是悲慘,腸子都從下|身拉出來了,卻不知遭遇了何種jian|yin之事,才弄得那么凄慘。 這中世紀的戰(zhàn)爭完全沒有什么人道主義可言,一旦戰(zhàn)敗,最遭殃的還是平民。 張五郎憤憤道:“我覺得真他|娘|的窩囊,這不都要聯(lián)姻和談了,臨近還發(fā)生戰(zhàn)事,吐蕃有何誠意可言?” 帶著他們進城的文官劉訥接過話說道:“這幾年邊境沖突從來沒停過,吐蕃人叫“打秋風”,沒事就進來搶一把,特別是秋季馬肥之時幾乎天天有寇,隴右諸城白天也關著城門……咱們聽說要和親,以為能安穩(wěn)幾個月,哪想到這節(jié)骨眼上別人也不給面子。” 薛崇訓淡然道:“他們知道大唐內亂,有恃無恐,自然一刻也控制不住。” 第四卷 絕域輕騎 第一章 鄯州 送親隊伍在鄯州扎下營地修整,正在這里善后的刺史劉訥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批牛羊勞軍,倒讓眾軍好吃好喝了一頓。劉訥也是看在兵部尚書張說的份上才如此上心,畢竟張說是當朝宰相,在中樞能說得上話的人。 于是薛崇訓與飛虎團將士便在營地上升起篝火烤羊rou,相聚一場。這件小事在后來的《新晉書?高祖本紀》上竟也有記載:帝既送親,軍鄯州,將引軍而西,劉使君以牛羊犒,聚之城東。 此時薛崇訓倒覺得自己成了說書先生一般,在眾人吃喝的時候講故事。他本來也不想廢話,好吃好喝一頓休息,可一開了頭,眾人便不依,非得讓他講完不可。他只得說道:“這個班固何許人?抄書小吏而已,他希望立功異域以取侯封,故投筆嘆息:安能久事筆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