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倒是鮑誠十分沮喪地說道:“吃了輕敵的虧,下回有機會再向您討教討教?!?/br> 薛崇訓哈哈大笑,“勝敗兵家常事,不必執(zhí)著。不過壯士確有本事,咱們不論輸贏,這份酬金還是給你,但我想雇你做募兵將校,有馬有糧有軍餉,比跑江湖強,愿意么?” 鮑誠臉上一喜,可還沒等他回答,旁邊那小媳婦卻很不懂禮數(shù)地接過話道:“我們喜歡跑江湖,自由自在!” 唐朝的女性地位較別的時代要高,但依然是儒家理念為核心的王朝,男尊女卑是人倫之道,男人說話,女人插話是十分不禮貌的。薛崇訓聽到她這么說話,心里也冒出一絲不快。 果然鮑誠十分惱怒,怒視著那女人道:“我是看在同鄉(xiāng)的份上,把你當嫂子照顧著,何曾失過禮數(shù)?我的事輪得到你來管?” 女人十分委屈,把憤怒轉(zhuǎn)到了薛崇訓頭上,瞪著薛崇訓道:“不是說好的,鮑郎贏了才給那錢?你這人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 薛崇訓:“……” 忽見女人的眼眶里竟然浸滿了淚水,大聲說道:“有錢有什么了不起,我們不稀罕,你走!” “放肆!”鮑誠大怒,拉了一把女人,將其拉回身后,抱拳對薛崇訓說道:“鄉(xiāng)下女人,沒見識,明公切勿見怪。咱們找個地方細談?您只管放心,旅、隊、火cao練我全懂,也能管束得住手下,有機會為國效力我一百個愿意,甭管她,她并不是我內(nèi)人,不過混口飯吃的時候裝的罷了。” “哦……”薛崇訓看了一眼后面垂淚的女人,心道原本我還以為這鮑誠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為了治娘子的病不惜街頭賣藝,看來世間事并非人們看到的那么簡單純真??! 這時女人恨恨地說道:“你們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為了富貴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嗎?” 鮑誠臉色鐵青,喝道:“閉嘴!不說話能當你啞巴?什么富貴,我是為國效力,總強過街頭賣藝!你個掃把星,不壞人的正事心里不舒服?” “好好,我是掃把星,不拖累你了,你走你的富貴路,我過我的獨木橋,省得遭人嫌棄?!迸苏f罷淚奔而走,頭上的斗笠也掉了下來,光著頭頂跑進雨中。 薛崇訓看著她的背影,對鮑誠說道:“你先去把她追回來吧,安頓好了,到戶部行轅找我,我姓薛,到時候我吩咐人給門子打個招呼。” 鮑誠道:“甭管她,我和她又沒多少關(guān)系,以往只是看在同鄉(xiāng)的面上照顧著,給臉不要,管她作甚?” 薛崇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死要面子才這樣說,當下便說道:“各人家的私事,我管不著,我先回去,明日一早你到衙門里來?!彼肓讼?,把手里的金子塞到鮑誠手里。 鮑誠忙推辭道:“無功不受祿,這個我萬萬不能受?!?/br> “別婆婆mama了,官府給你的安家費,應(yīng)得的,把家里人安頓好。”薛崇訓說罷便與他告辭,也不想耽擱事……他猜鮑誠馬上會去把那小媳婦找回來,畢竟他們倆一塊兒這么久了,鮑誠起先的態(tài)度應(yīng)該只是做做樣子,為了臉面而已。 告別了鮑誠,薛崇訓一看夜幕將近,便和三娘等幾個侍衛(wèi)一起往回走。這時三娘忽然說道:“那個女人真是可憐?!?/br> 薛崇訓便隨口說道:“我也很奇怪,她干嘛沒事給鮑誠難堪?男人得了份好差事,以后她也不用風吹雨淋的不是?!?/br> 三娘冷冷道:“郎君難道沒看明白?” “明白什么?”薛崇訓有些好奇地問道。 三娘冷笑道:“郎君、良人……可以同患難,不能同富貴。那女人看得明白,要是剛才那姓鮑的有了錢,又有了一份衙門的正當差事,別說能像以前那樣成天陪著她,會不會拋棄她也難說?!?/br> 薛崇訓不禁停住腳步,轉(zhuǎn)身看著三娘道:“你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鮑誠好幾次解釋小媳婦不是他的內(nèi)人……” “郎君現(xiàn)在明白那女人為什么會如此失禮了吧?”三娘淡淡地說道,“人之常情,世間上這樣的事見怪不怪,郎君不必在意……換作其他人,多半也會和鮑誠一樣,臉上一大塊斑不說,手好像還有毛病。郎君給的那塊金子拿到鄉(xiāng)里,能買幾個年輕的沒毛病的小娘了?!?/br> “是這樣?”薛崇訓怔怔地說道,他默默地轉(zhuǎn)身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過頭來說道:“三娘,你現(xiàn)在帶兩個人回去找找,天下著雨,那女人應(yīng)該不會跑得太遠。如果鮑誠沒有找到她,你把她弄回來,不然她無依無靠地在洛陽怎么辦?” 三娘不動聲色地抱拳道:“我這就去。你們兩個,跟我走?!?/br> ……薛崇訓回到住處時,發(fā)現(xiàn)房里的侍候丫頭是白天在書房里當值的那個江彩娘,不由得有些驚訝地問道:“你不是白天當值么,怎么在這里?” 彩娘低頭道:“管事說難得我和郎君面熟,就讓我過來侍候,也好讓郎君省心一些?!?/br> 薛崇訓沉吟片刻,左右看了看沒有其他人,忽然很意外地走到了彩娘的面前,伸手就要摸她的下巴。彩娘大吃一驚,急忙躲開了,失色道:“郎君,我只是個侍候人的奴婢,不能侍寢的……” 薛崇訓笑了笑,“你不愿意?” “我沒有資格這樣……”彩娘臉色蒼白道,“郎君放過我吧,不然別人會在背后閑言碎語的?!?/br> 薛崇訓也不為難她,踱了幾步,說道:“是這樣,因為我的地位,不可能要你這樣的人……你明知沒好處,自然不情愿。” 彩娘低頭不語。 薛崇訓忽然嘆息道:“假如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然后你跟我了。但忽然有一天我飛黃騰達了,你說我還會要你嗎?” 彩娘用蚊子一般的聲音道:“這郎君要問自己,我不知道呢?!?/br> 第十五章 兇物 她姓董,既不是書香門第的小姐,一般是沒有名字的,原本應(yīng)該叫董大娘或者董二娘之類的名字。但因左顴骨的位置有一小塊蝴蝶一樣形狀的紅色胎記,父母鄰居在她小時候便喚她蝶兒。她臉上的胎記并不大,也不甚難看,白天那塊大黑斑自然是自己抹上去的,還有手不聽使喚也是裝出來的,為了生計博取看官們的同情心罷了。 鮑誠本來以為她回“家”了,但回到住了多戶人家的院子時,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著董氏。他走到自家門口,見門還鎖著,一摸鑰匙還在自己身上,心道她是真沒回來。 于是鮑誠打開門,把大刀等東西搬了進去。一進門,整潔的房間讓他感到一陣舒心,老舊的桌子胡床等物一塵不染,所有的東西都井井有條,和院子里臟亂的情形判若兩境。 這時鮑誠心道,要說蝶兒持家還是不錯的。他丟下手里的東西,見自己的臥室門口的一張胡床上放著一疊衣服,好像是早上她匆匆收進來放在那里的,鮑誠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拿起來一聞,還有股皂角的清香。 肚子一陣鬧騰,但聞不到煮飯的煙味了。 得先把她找回來再說,鮑誠心道,就算看在同鄉(xiāng)同村的份上,也不能這么把人丟在洛陽城里。想罷他便站起身鎖了門出去了。聽說貞觀那會是不用鎖門,不過現(xiàn)在得鎖,不然值錢不值錢的東西都容易不翼而飛。 鮑誠的家鄉(xiāng)鮑家村的男性多數(shù)都是一個姓,按理他得稱呼董氏的丈夫兄弟,所以董氏算他的嫂子。到了洛陽之后,他也能恪守禮數(shù),沒有做出有違常倫之事,這孤男寡女實在不易,原因無他,只因鮑誠怕碰了她招來血光之災(zāi)。 這女人是“白虎”!是她婆家的人傳出來的,這樣的女人不祥,一碰就倒大霉。鮑誠以前也是將信將疑,老人說的東西還是有些道理的,畢竟有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后來他是完全信了,真是很玄:董氏嫁到鮑家村不到半年,她丈夫便在洛陽城廂的一個賭場上輸了個干凈,還欠下一屁股債跑路了。要說鮑家那兄弟一直好賭,但都是小賭,從來贏多輸少,輸也輸?shù)貌欢?,這回真是鬼迷心竅啊。 丈夫跑路了,家里不得安寧,董氏的待遇可想而知,她跑出來前一直身陷兩家關(guān)于休妻的麻煩中。婆家想休了她,但沒有正當理由,休妻是需要諸如不能生育、不守婦道等等理由的,不能因為人家是白虎就休掉;經(jīng)過商量,娘家的人是同意,但要索取大筆賠償。這事兒很麻煩。 鮑誠一邊走一邊想,自己家里的地都被人兼并去了,以后要么繼續(xù)跑江湖、要么做依附民,一輩子都沒地位……自家一身武藝,實在窩囊,做兵募是條正路,眼前可以解決生計問題,長遠來看如果博得開邊立功等功勞,飛黃騰達也不是不可能,薛仁貴等牛人就是他心中的英雄,封侯拜將,美名天下傳! ……董氏這女人,自己跑到洛陽來,照顧她這么久也算盡到同鄉(xiāng)之誼了,幸好沒碰她,不然理兒上可說不過去。鮑誠尋思著:最好還是送她回家,回娘家比較好,一個女人在外面漂著有啥盼頭?再說我要干正事,也沒空再照顧她。 總之得找到她,勸說她回去,給些錢帶回去比較好。而且鮑誠心里還有個隱憂,這種不祥之物在身邊,不說封侯拜相,會不會倒霉地遇到血光之災(zāi)也說不定。 …… 鮑誠先回家再出來,時間耽擱了一陣,倒是三娘先找到了董氏。天黑之后,雨又大了一些,董氏被淋得渾身盡濕,正站在一家屋檐下冷得簌簌發(fā)抖。 三娘打著傘走到她的面前,只見她臉上涂的黑斑已經(jīng)被雨水淋掉了,頭發(fā)沾在額頭上,一張臉倒是有幾分凄美,鵝蛋型的臉長得并不難看。 董氏見有人走到面前停下,有些害怕,不由得怔怔地看著那把油紙傘,雙手抱在胸前,臉色十分蒼白。 這時三娘將傘往上抬了抬,露出幽冷的臉來。董氏心下一冷,隨即想起她是旁晚時那個當官的身邊的人。要是別的侍衛(wèi),董氏估計記不住了,不過三娘實在很特別。 “你認得我?跟我走罷,我是官府里的人,不是壞人?!比锏卣f道。 董氏搖搖頭。 三娘沉吟片刻,仿佛在琢磨著董氏的想法,當下又說道:“你不必對我們有成見,鮑壯士身有長技,就算沒遇到我們郎君,總有一天也會有機遇找著門路的……不屬于你的東西,留也留不住?!?/br> 董氏聽三娘說話客氣貼心,總算說話了:“我先等等,不然一會他找不著人心里慌?!?/br> “你這么肯定他會來找你?”三娘道。 董氏不冷不熱地說道:“我們都是鮑家村的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不會丟下我不管,否則當初也不會收留我……我想他會托人送我回家?!?/br> 三娘聽罷苦笑著點點頭:“這樣啊,有家回還不錯?!?/br> 董氏聲音哽咽道:“我不想回家,兩邊都不想回,回去比死了還難,可我又狠不下心去|死……”她臉上的水珠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三娘默然許久,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只能回家了,不然還有什么辦法……當初我就不該跑出來的?!?/br> 三娘淡然道:“在外面靠自己生存確實不是想得那么容易,就算做奴婢,富人家也不會要來歷不清品行不明的人?!?/br> 就在這時,只見街頭一個山一樣高大的人向這邊走了過來,董氏臉上先是露出驚喜,隨即又黯淡下來。三娘見到她的神色,回頭看時,果然看到了鮑誠正向這邊走過來。 天色晚了,又下著雨,長街上人已十分稀少,不過古典的木樓上還掛著燈籠,光線還不算陰暗。鮑誠走了一陣就發(fā)現(xiàn)了屋檐下的董氏。 他走了過來,看了一眼三娘,抱拳道:“你是……” 三娘道:“我是薛郎家的人,起先在府前街和你切磋武藝的薛郎?!?/br> “哦,幸會幸會。”鮑誠爽朗地笑道,然后看了一眼董氏,收住笑意道,“先回去,回去再說?!?/br> 董氏沒說什么,低著頭便走了出來,這時三娘把傘拿過去遮在了她的頭上。董氏見狀臉上一暖,道了一聲謝。 鮑誠道:“不知如何稱呼你呢?”三娘道:“我一個女人,不是官,叫我三娘就行?!?/br> 鮑誠打了個哈哈,心下奇怪薛郎的人跑到這里找董氏作甚。他以前在折沖府里干過,雖然從武的人沒有文官那么多彎彎繞繞,但還是有許多規(guī)矩和講究的,特別是他以前在酒桌上的時候,明白武將的規(guī)矩不比文人少。所以鮑誠也動了心心思琢磨三娘過來的事,難道是薛郎想考校我的品行? 于是,三娘并沒有問到董氏的身份什么的,鮑誠先說起來了:“咱們從武的人,和我的名字一樣,講究一個誠,還有一個忠!我在薛郎面前絕不會說虛的,蝶兒……就是她確實不是我的內(nèi)人,你問她便知,數(shù)月以來我從來是以禮相待。” “嗯……”三娘不動聲色地隨口應(yīng)了一聲。 鮑誠又道:“她家郎君也姓鮑,我縱是禽獸,豈能動歪念?一開始我碰見她就想送她回家的,畢竟是我做兄弟的應(yīng)該做的事,但她不愿意,我也迫于生計沒得空,事兒就拖了一段時間。這次我一定好好地送她回家去?!?/br> 三娘淡淡地說道:“鮑壯士有禮有節(jié),我很是敬佩?!?/br> 這時董氏可憐兮兮地說道:“鮑郎,你還是別叫我嫂子了,夫君和你又不是親戚……以后你做了官,把我當個奴婢使喚就成,我不想回去……” 鮑誠愕然道:“說什么呢?我怎么能把兄弟的妻子當奴婢使喚,你把我當什么人了,這些日子我可曾失過禮數(shù)?” 董氏哭道:“你就是怕我背了你運道,影響你的官運!別不承認,你心里想什么騙不了我!” 鮑誠怒道:“好不知理的人!我對你以禮相待,你卻這般說話!你背棄公婆父母,獨自逃跑,豈是人倫之道?” 董氏情緒失控,大聲說道:“什么理!你知道我在家里過得是什么日子嗎?我這些日子給你做飯,給你洗衣,幫你掙錢,你心里就沒有一點情義?” 這時三娘淡淡地抱拳道:“鮑壯士,冒昧地問一句,董嫂家里是什么回事?” 董氏瞪著鮑誠道:“你要讓我在所有人面前丟臉,你就說!” “那當我沒問?!比锏?。 鮑誠嘆息道:“其實這也怪不得她,她們家的事兒,咱們終究是外人,管不了許多……不是我沒有情義,我真的不能繼續(xù)留你在身邊了,不然鄉(xiāng)親會怎么評價我鮑誠的品行?” 董氏冷笑道:“你落魄的時候可曾在乎過別人的評價?” 三人一起走到街頭,另外兩個穿長衫的侍衛(wèi)也過來了,看了一眼董氏,說道:“我們分頭尋了幾條街,原來三娘已經(jīng)找到人了?!?/br> “既然鮑壯士找到了人,也沒我們什么事兒了,就此告辭,我還得回去復命?!比锉?,“明日記得到戶部行轅點卯?!?/br> 鮑誠回禮道:“好,那恕不遠送,咱們明日一早見。” 就在這時,董氏忽然說道:“你們是受薛明公之命專程來找我的?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