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劉安不知道薛崇訓要搞什么名堂,只得走到桌子跟前,埋頭一看,很普通的一副圖,而且比衙門里專用的掉糧圖紙還要粗劣。 薛崇訓卻不計較圖紙的粗劣,他滿面紅光,興致勃勃地指著圖道:“我沿著運河一路東來,已經(jīng)問明白了,從嶺南到長安,運糧時長竟達十一個月!從杭州到長安,也得九個月之久!如此長時間運輸,不僅要吃掉大部分糧食,還有險道、盜匪,天下賦稅運及長安本身就是個萬分艱難勞民傷財?shù)氖?,有沒有法子改變?” 劉安沉吟道:“人與天斗,無可奈何,但若是能清吏治,任人唯能,政通人和,或許能降低百姓的負擔?!?/br> 薛崇訓愕然道:“你這人就是想得太多,我給你說漕運之法,你怎么扯到吏治上去了?咱們是戶部的官,又不是吏部的,吏治關我們何事?” 劉安道:“吏治是政通之根本,所以我最先想到的是吏治。衛(wèi)國公有何良策?” 薛崇訓想著劉安這種在戶部干了許多年的官,理政經(jīng)驗比自己豐富多了,他都沒辦法,莫非自己想出的那法子真是紙上談兵,不能實際cao作?想到這里,薛崇訓的興奮收斂了許多,隱約有些不自信來,便說道:“那我先說說這法子,劉使君是故吏,給參詳參詳,能不能實施?!?/br> “請衛(wèi)國公明言。” 薛崇訓想了想道:“我這法子叫四段法,一句話就是江船不入汴水,汴船不入黃河,河船不入渭。分段運輸,有兩大好處:其一,各種水性里的船只可以在熟悉的水中航行,減少事故;其二,不必等待河水漲退,省去了滯留的時間。四段法配以另外兩個附加法令:儲倉法、雇用法。儲倉法,在揚州、汴口、河陰、渭口等地設置轉(zhuǎn)運糧倉,賦稅收上來之后,只要分段運往各地糧倉,只待適合航運的季節(jié),再以轉(zhuǎn)運,運往長安。雇用法是為了節(jié)省運糧戶的時間,降低百負擔,運輸由官府出面雇傭船丁,再配以軍隊護衛(wèi),這樣就不必讓運糧戶滯留在各個隘口,也不必擔憂盜匪,減少損耗。劉使君,你給參詳參詳,此三法可能實施?” 劉安久久不語,臉色變化極其豐富,一會興奮,一會苦思,良久之后才說道:“衛(wèi)國公要七成錢財,就是為了把錢用到變法上面?” 薛崇訓笑道:“正是如此!建倉、造船、通河、雇人,什么不要錢?我很早就想到這個四段法了,就愁沒銀子,現(xiàn)在可好,銀子有了,我覺得可行性還是很大的。” “哪里是可行性很大?”劉安怔怔道。 薛崇訓皺眉道:“怎么,有什么問題?” 劉安嘆息道:“今日劉某對衛(wèi)國公的敬佩之心再無半點虛假!此法真是天人之合、絕妙之至,曠古絕今、治世之妙策也!佩服、感概,英雄出少年,劉某人不服不行……” “哈哈!”薛崇訓頓時大笑,“劉使君,你這恭維話實在太夸張了吧,不過我聽著舒坦呢?!?/br> 劉安松了一口氣:“衛(wèi)國公怎么不早說呢?早知有此妙計,一石數(shù)鳥之策,我也不用擔憂掛心那么久了。” 薛崇訓叉著腰,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只等太子那邊的人打臉打到石頭上,讓他們鬧,鬧得越大、輿情越兇,咱們越是風光,嘎嘎……” 第十三章 樹洞 運河上的一攤子事兒在京里能怎么鬧,薛崇訓大概也猜得出來,他也懶得去打聽具體情況,只管做自己的事。按照現(xiàn)在的消息傳遞速度,等東都的事傳到京里的時候,估計改革漕運的事宜也走上軌道了。一想到那些“仁人志士”得到消息時臉上的尷尬勁,薛崇訓心里就非常得歡樂。 在行轅里呆了半個月,薛崇訓已經(jīng)安排劉安等官員分別負責籌建倉庫、招募兵丁、胥役等具體事宜。他自己要做的就是制定法令和委任臨時的官吏將領,這種事需要親自過手,因為那些被自己親自提拔的官吏以后會有派系的烙印,對擴大勢力和影響力很有幫助。 他提著毛筆,一邊寫字,又一邊修改,很認真地逐字逐句地制定漕運法令。一整天都在做這事。 臨近旁晚的時候,劉安又來了一次,聊了一會公務便告辭了。薛崇訓送走劉安回到書房,見那個侍候筆墨的奴婢正往硯臺里倒水要重新磨墨,他便喊道:“不用再備墨了,今天就到這兒,把書房收拾收拾休息罷?!?/br> 那小丫頭聽罷低頭應了一聲,便先把硯臺拿去清洗。薛崇訓走到桌案前,將上面的紙張分類,等那丫頭進來時又說道:“這些紙沒用了,要燒掉?!?/br> “是,郎君,我先燒這些紙,一會再收拾桌子?!迸菊f道。 薛崇訓坐到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舒口氣,感覺挺疲憊,不過因為辦了不少正事有種充實感。他心情放松,這時候才注意了一下一整天都在聽自己使喚的小女孩,十多歲的年紀,和裴娘差不多大……她確是讓薛崇訓想起了裴娘,瘦瘦弱弱的樣子很溫順。 “叫什么名兒?”薛崇訓隨口問道。 她本來在燒紙,聽到薛崇訓問話,便站起身來,一本正經(jīng)地屈膝執(zhí)禮道:“回郎君的話,奴兒姓江,名字叫彩娘?!?/br> “呵,中規(guī)中矩的還挺喜慶,不錯不錯?!毖Τ缬栃Φ馈R娝€垂手站在那里,他又說了一句,“一邊做事一邊答話就行,這里沒有外人,隨意便好?!?/br> 這時彩娘說了一句有些出乎薛崇訓意料之外的話:“郎君可以隨意說話,我卻不能隨意哩。” 薛崇訓頓時被這句話吸引,不由得又轉(zhuǎn)頭多看了一眼她,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這一句有意思……不過這么一想,就算對你我也不能隨意啊,我得注意自己的身份,用應該有的語氣,說應該的話,才算得體,是吧?” 彩娘笑道:“通常阿郎們對下人說話,可不會像郎君現(xiàn)在這樣說呢?!?/br> 薛崇訓哈哈一笑,點頭認了:“你這么一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或許算一個性情中人?”他沉吟不已,想著自己和劉安這些官僚說話,當然要用腦子說;就算是對宇文姬這樣比較親近的人、自己的女人,就能隨便說么?總不能沒事說些別人不樂意聽的話吧。 興許應該彩娘年齡小,就算在行轅里侍候的是有身份的人,見識比普通小娘多些,但依然無法理解薛崇訓口里的性情中人是怎么回事,她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得默不作聲。不知道怎么說的時候最好什么也不說,說錯話比冷場要尷尬多了。 薛崇訓倒是習慣了這樣的情形,有時候他會對身邊的奴仆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只因他們聽不懂……他們自然就不知道怎么接話。 他嘆了一氣,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br> 作為一個大官,對她這樣身份的人講故事,彩娘覺得特有面子,非常高興地說道:“我聽著呢?!?/br> 薛崇訓臉上有些落寞地說道:“從前有個人,特別想說真話,可是又不能說,你猜他會怎么辦?” 彩娘無辜地搖搖頭,完全不明白薛崇訓的故事有什么意思。 薛崇訓也沒管她,說道:“他會找一個樹洞,然后把話說進樹洞里,然后把那個樹洞堵住,這樣他的秘密就不會被人知曉了?!?/br> 彩娘很認真地說道:“那他為什么不找一個信得過的人說呢?” 薛崇訓沒說什么,看了一眼那些燒成灰燼的紙,拿起桌子上的草稿走出了書房。就在這時,天上忽然下起雨,他便沿著屋檐向外走。 過得一會,只見三娘迎面走了過來,手里拿著兩把傘,說道:“我見下雨了,就叫人取了傘過來?!毖Τ缬桙c點頭,把手里的紙遞給三娘:“幫我放好,明天要用?!?/br> 回到內(nèi)宅,薛崇訓吃了飯,雨還沒停,他忽然想在雨中走走,正巧晚上沒有預訂的訪客,便打了傘,帶著幾個侍衛(wèi)出門去了。 洛陽的繁華度和長安有得一比,人口稠密,商業(yè)繁榮,是東西方貿(mào)易的最重要的物資集散點之一,大唐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都會。 薛崇訓隨便亂走了一陣,忽見街邊有個賣藝的攤子,很多人打著傘都在那里看,一個壯漢在那里把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很精彩的樣子。薛崇訓自己也習武,所以對這種戲耍比較感興趣,旁邊那些逗貓逗猴的他卻不注意。 “看看去?!彼f了一句,便走過去觀賞。 那壯漢闊臉,臂圓腰粗,穿了一件無袖的褂子,故意把膀子上一股股黝黑的肌rou露出來,舞得一陣,便抱拳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獻丑了。人有窘難,我媳婦看病需要錢財,不得已向各位討幾個賞錢,我們夫妻在此叩謝各位善人?!?/br> 薛崇訓聽他這么說,這才注意到一個戴著斗笠的婦人正雙手抱著一頂帽子,在人群邊上要錢,模樣兒倒是白凈,可是臉上有一塊丑陋的大胎記,手指很奇怪地蜷在一起,沒法拿帽子,所以是用手臂抱著的。方才那壯漢說他媳婦有病,難道就是手指有麻痹癥一類的? 她挨著討要,走到薛崇訓面前時,薛崇訓見里面只有一些銅錢,便伸手摸進腰帶,剛摸到一小塊銀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抓起一錠金子拿了出來。那女人一見薛崇訓手里拿著一大塊金子,頓時愣了愣。 大家平時使喚錢,一般都是銅錢,很少見到金子銀子,金銀幾乎是作為儲蓄使用,但見薛崇訓手里拿著那玩意,周圍的人也是十分驚訝。這是哪家的敗家子,錢是這么花的么? 薛崇訓笑道:“把你家良人叫過來,我想和他說幾句話?!?/br> 那女人也沒說話,便走了過去,對那壯漢小聲說了幾句,壯漢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薛崇訓,應該也看到了手上的金子,但壯漢的目光卻完全不看薛崇訓的手。 壯漢走了過來,抱拳道:“貴人有何請教?” 薛崇訓左右看了看,說道:“借一步說話。” 薛崇訓手里那塊東西,恐怕壯漢賣一輩子雜藝也討不夠這么多錢,不過壯漢倒是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熱情,就算有金山銀山,誰那么傻拿著金子丟著玩?肯定有啥蹊蹺。壯漢遂叫媳婦看著攤子,把薛崇訓叫到旁邊的一條巷子口,巷子里的人少,壯漢這才說道:“什么事?” “剛才我看了你的把式,在軍中呆過?” 壯漢頓時警惕地看了一眼薛崇訓腰間的飾物,說道:“上過番,還當過不大不小的頭……地沒了還得上番,沒法過,現(xiàn)在逃戶多了去,怎么有問題?” 薛崇訓笑道:“別緊張,我就算是官,也犯不著親自跑到街上來和你較真不是?”他一邊說一邊看看天色,“天快黑了,你們夫妻一整天就掙到那么幾個錢,日子不容易啊?!?/br> 壯漢聽他這么說,這才放松了一些,說道:“既然不是和我過意不去,咱們也不認識,有話直說吧,你想讓我做什么?給什么價錢?” 薛崇訓拿起手里的金子:“這個是我自己掏腰包給你的安家費,以后的酬勞官府會發(fā)軍餉,兵募愿意干不?” 兵募不比兵役,官府會發(fā)馬匹軍械糧草,可能還會有軍餉等福利,總之不是免費服兵役的事,一般是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像長安洛陽城里的人家,想得到這樣的差事,得要點關系才行。很顯然薛崇訓找著他是好事。 壯漢不由得一喜,打量了一番薛崇訓,“您說了能算?” 薛崇訓聽到這句話,心道到底比不上官場上的人圓滑。他也不計較,只說道:“能算,我一句話的事兒,不過你耍那些招數(shù)都是好看不中用的,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本事拿這錢?!?/br> 壯漢立馬拍著胸脯道:“看的用的,我都會!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既然是行家,我現(xiàn)在給你耍幾招有門道的?!?/br> 薛崇訓說道:“我陪你玩兩手,你能贏我金子你拿走,愿不愿意當兵募將校隨你?!?/br> “當真?”壯漢愕然道,“咱們萍水相逢,能有這樣容易的事兒……” “說話算數(shù)?!毖Τ缬柊阉劫u藝攤位上,把手里的金子遞給那個臉上有胎記的女人,大聲說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作個證,我和這位好漢比劃比劃,賭這塊金子,他要是贏了,金子歸他。” 周圍頓時一陣嘈雜,人們樂得看稀奇。這時那女人卻突然小聲問道:“他輸了怎么辦?” “能怎么辦?”薛崇訓笑道,“哈哈,阿嫂不如你家夫君江湖熟,他就沒問,你提醒我不是自找虧吃么?” 三娘提醒道:“點到為止,用木棍吧。” 薛崇訓笑道:“行,聽她的,玩歸玩不用玩命,咱們點到為止?!?/br> 壯漢拿來兩根雙臂長的木棍,然后猶自在那里活動起筋骨來,粗壯的四肢虎虎有力,肌rou一股一股的,個子也比薛崇訓高半個頭。圍觀的人見狀十分看好壯漢,大聲叫好。 第十四章 失禮 小雨淅瀝,沒帶傘的人被淋得半濕不濕的。眼見有兩個要比武賭金,更多的人被吸引過來,于是壯漢擺得地攤旁邊圍的人越來越多,比先前他一個人耍把戲的時候熱鬧多了。也有游手好閑之徒抓住這個噱頭,自己在旁邊開莊押寶起來。 薛崇訓把手里的傘遞給三娘,拿起木棍走到場中,抱拳道:“我姓薛,咱們既然切磋,請教壯士名諱?!?/br> 壯漢也抱拳為禮道:“草民姓鮑,單名一個誠字?!?/br> 薛崇訓一撩長袍,雙手舉起木棍,說道:“動手吧。”他這架勢,行家一看就是橫刀的姿勢。橫刀是雙手刀,講究一個攻擊凌厲,防守卻不甚嚴密。 鮑誠見狀,也不客氣,大喝一聲“得罪了”,當下提起木棍,強壯高大的身軀猶如一頭公牛一般猛|撞向薛崇訓。 “啪!”薛崇訓格了一記,頓覺虎口被震得發(fā)麻,雙手一陣疼痛,手中的木棍險些脫手。這壯漢的力道當真不錯。 鮑誠“著”地大喝一聲,毫不停息,又是一棍凌厲地向薛崇訓斜劈下去,那氣勢,有如開山之力。 薛崇訓練的原本也是大開大闔的刀法,但瞧這勁頭,沒有信心去硬拼,只得向后一跳躲開他的攻勢。鮑誠隨即貼了上來,步伐不甚講究,但每招每勢都干脆利索,倒是戰(zhàn)陣上的實用之法。 身高確實會給人一種心理威壓,薛崇訓面對的鮑誠是個身長九尺的壯漢,就感覺面前橫著一座大山一般,仰攻感覺十分艱難。 兩人一攻一守,薛崇訓被逼得步步后退,圍觀的人大聲叫“好”!形勢仿佛是一種一邊倒的情況,但在場的人中間至少鮑誠本人和一旁圍觀的三娘知道頂多還是平手。因為鮑誠連薛崇訓的衣角都沒碰到。 薛崇訓一直在退,但退得從容不迫,腳下的步伐也是循規(guī)蹈矩有章可循,毫無破綻,每次鮑誠攻過來的木棍都差一寸半寸。他從小學習的弓馬刀劍,都是多少有點名頭的教頭教習的,不僅講究實用,還要講究儀態(tài)。此時對陣,只見他的長袍飛揚,衣袖舞動,和一味強攻的壯漢一對比,薛崇訓身上透著一股明顯的儒雅之氣。 繞著圈子轉(zhuǎn)了兩圈,鮑誠有些喘氣起來,半天碰不著薛崇訓的衣角,他的臉色露出焦急煩躁之色。再次沖到薛崇訓面前時,不由分說,他一棍就指著薛崇訓的腦袋橫掃過去。 “好!”薛崇訓喝了一聲,一低頭躲過一記,向前一個馬步,一棍對著鮑誠的腰間刺了過去?!把?!”鮑誠頓時痛叫了一聲,同時一棍向薛崇訓的肩膀打了下來,但此時薛崇訓已毫不停滯地一個轉(zhuǎn)身,擦著他的肩膀轉(zhuǎn)到了側(cè)后,一棍向他的頸子劈了下去,但因比武是“點到為止”,薛崇訓也沒有使太大的勁。 鮑誠立刻猛推了一把,轉(zhuǎn)過身來時,只見薛崇訓已側(cè)跳到空中,雙手高舉木棍,居高臨下地豎劈下來。 “破!”薛崇訓大喝一聲,有如雷霆萬鈞之勢,“砰”地一聲巨響,將鮑誠擋來的木棍從中間劈成兩段,鮑誠接連后退了三步才站定,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 “承讓,承讓。”薛崇訓微笑著抱拳道。這時周圍的人也大聲叫好起來,鮑誠一看這情勢,不得不認輸了,只得說道:“薛明公武功了得,佩服?!?/br> 這時鮑誠那個臉上有胎記的媳婦跑了上來,把金子遞了過來,滿臉笑意地說道:“還你,不該得的,咱們可不貪圖?!?/br> 薛崇訓見那小媳婦滿心歡喜的樣子,頓覺有些奇怪,女人不都想自家男人賺到大錢么。鮑誠輸了她高興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