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面
商藺姜的外祖父顧無榷是福建人,而福建沿海地區(qū)常受那些倭寇襲擾,一年到頭幾無安寧之日。 倭寇狡猾,若語音不寄,則向背罔知,當?shù)厝藶榭箵糍量鼙阕园l(fā)學倭語。 顧無榷居沿海,自幼善通倭語,中舉后因通倭語,便進入會同館當了通事,之后他與西番館中的譯字官生之女陳香成婚,生下一女一子,女取名為芙,男取名為筠。 顧芙便是商藺姜的娘親。 爹爹顧無榷通倭語,阿娘陳香懂藏文,顧芙耳濡目染,出幼以前便精通二語了。除此之外,顧無榷請了出生素封之家,一位懂得朝鮮語的女傅來教顧芙習朝鮮語。 已經精通兩種外文,對于新的外文,顧芙是一點就通,一通便會,當真是天資聰慧,頗有才情。 到了適婚之齡,她與杭州推官商瑛結為夫妻,兩年后生下女兒商藺姜。 商瑛本籍是江西安福人,此地盛行好子之風,但顧芙生下商藺姜之后胞宮受損,是不得再授精了。 得知顧芙不能生子續(xù)香火,商瑛之母莊氏急欲得孫,日日勸商瑛納妾生子,而商瑛也是重子之人,便以“置妾生育”為由,不管顧芙同不同意,置了一名一小妾。 妾姓林,名煙兒。 林煙兒亦是江西人,與商瑛同鄉(xiāng),是蘇州小吏之女,身份低搭,學識淺薄,不過就容貌而言,可謂是仙子下了凡。 她面作桃色,酥乳楊柳腰,說話時含嬌細語,逸趣勾人,商瑛對她喜愛非常。 顧芙容貌亦美,只她身上可見儒風,性子過于溫順,于商瑛而言,有儒風之女初見可愛,但日子久了實在呆板無趣,不似那林煙兒,捻著香艷艷的汗巾,撩情的身段裹著粉艷艷的主腰,不說是在榻里,平日里見著了也是讓人眼前一亮。 于是納妾之后,他與顧芙的感情漸漸冷淡。 林煙兒頗得寵愛,在商藺姜叁歲那年,她生了對龍鳳胎,有了兒子商瑛待顧芙更是冷淡,對長女不曾盡父親之責,所以在陳香為商藺姜定下一樁婚事時,他不曾多問一句,冷淡得好似不曾有過這個女兒。 在商瑛有納妾的念頭的時候顧芙便是心灰意冷,不過也沒傷心幾天,因女兒實在是聰明可愛,她也并非是弱不禁風的婦人,如此母女相依為命也能過日子,在商藺姜牙牙學語之際,她將身上所學之識親授與她。 商藺姜生就有慧根,又是個聰明好學的,叁歲就能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學外文時也是一點就通,一通便會,學著學著,便成了一張利辯之嘴。 多言才藻非女子之事,所謂女子應學女紅、琴棋等等閨中技,才藻過多傷婦德。而顧芙卻道女子之聰慧不可抑,識得一字便有一字之用,學得一技便有一技之長,而技不壓身還能生財,若女子視婦德最重,便只是個可玩、可棄之物……所以除了教商藺姜習外文,她也讓商藺姜讀書史詩歌、習字、繪畫,去結社結會…… 商藺姜對哪一技有興致便深入學之,什么分內之事的女紅、中饋,還有應誦讀的女教書,僅讓她略懂粗讀而已。 不過商藺姜學得一身本事,卻從不外炫外露,顧芙問為何,她只說是女子無才便是德胡亂搪塞過去。 …… 從王湘蓮的話眼里不難聽出,她與自己的外祖母陳香是相識的。 但關系應當不好,要不然她不會總想置自己于死地了,商藺姜心里想著,垂了眼皮,雖然有許多疑惑,但沒有多問:“孫媳只是在兒時跟外祖母學過幾句藏文,孫媳才學疏淺,不能一點就通,只是學了點皮毛……” 她的話說的委婉,不過王湘蓮似乎也不是想借此事刁難她,輕笑一聲后沒有再說話了。 王湘蓮沒開口說走,便就是現(xiàn)在就要抄寫了,跪了大半刻,雙腿已麻,商藺姜也拐也拐走到書案前坐下,研墨鋪紙,認真抄起佛經。 抄不過半頁,她聽到屏風后的珠簾,因晃動時發(fā)出的清脆聲,緊接著,是王湘蓮的聲音傳了過來:“阿年娶你只是為了對付我這個老婆子,說不上有幾分真心還是幾分喜歡。當初成婚以后,他將你留在侯府,自己去了四川,也是為了氣我而已,只是他沒想到我會做出那些事兒來,叫你險些干折了性命?!?/br> 屏風后的聲音很輕,但說的話讓人心里一陣冷意,商藺姜抄著佛經的手腕忽然一停,她不解王湘蓮前半截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她的身份平平,又為何能被用來對付王湘蓮的工具? 傅祈年和王湘蓮有什么仇怨,她知曉一些,如果傅祈年想方設法娶她為妻,只是為了對付王湘蓮的話……那么她在這其中算什么呢?一件任人擺布的工具嗎? 琢磨過后,雖還是不理解,可她沒有十分信之,覺得王湘蓮在間諜而已,不過心里還是微有酸意,不能再寫一字,而懸筆太久,飽蘸墨水的筆尖不停往紙上滴著濃墨,將那些經文覆蓋住。 王湘蓮也不管商藺姜回不回話,手撩著珠簾,自顧說著:“你們成婚一年,他都沒讓你懷上孩子,你不懷疑,是因你心里不愛他,但他在遇見你的那天起就算計著一切,不讓你有孩子,大抵心里也是瞧不上你的身份,他是有野心之人,日后要走上高位,身邊之人應當為真鳳之人……” 她的話里話外都在說商藺姜的身份低搭。 商藺姜還是沉默著,她不知怎么回,索性左耳聽右耳出,低頭繼續(xù)抄起經文。 王湘蓮似乎也是說累了,珠簾停止晃動后不再做聲,此時許嬤嬤忽然將室內的燭火熄滅了一半,一室里瞬間暗沉下來,近書案邊的燭火都被熄滅了。 沒有了燭火,目力再好也看不清字形,商藺姜往許嬤嬤的身上看了眼。 “老夫人睡下了,不喜亮光。” 許嬤嬤瞧見她的目光,嘴上解釋一番后,轉去點香。 那香的香味淡淡的,但十分熏眼睛。 眼睛在幽暗中本就酸累,如今被這些煙一熏,疼得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商藺姜心不在焉抄了兩頁后,敲門聲忽來,守門的婢女來報,傅祈年在外頭,說要見王湘蓮。 聽到傅祈年來了,商藺姜沒情沒緒擱了筆,隨即松了口氣。。 傅祈年自然不是來見王湘蓮的,許嬤嬤清楚,她想了想,走到王氏身邊,輕輕叫一聲老夫人。 王湘蓮并未睡著過,見喊后故作睡夢剛醒,聲音捏出一點慵懶:“明兒你尋個時候再來吧,今日時候不早了,先回去吧。我今日甚病,便不見阿年了。” “是?!鄙烫A姜起身,在屏風前行了一禮。 禮畢,她準備離開,但王湘蓮忽然開口道:“你阿娘如今是在紹興里做女塾師吧,你要是有孝心,便自己離開阿年,免得日后讓你阿娘顏面掃地,在紹興也呆不下去。” 這是威脅之語?聞言,商藺姜心頭一驚,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 傅祈年剛從湢室里出來,束著發(fā),而發(fā)際微濕,在寒冷的夜晚中穿得單薄的身子冒著濕熱之氣,看見商藺姜徐徐從正屋里出來,一個箭步去迎,到了跟前,就著一旁的燭火低頭孜孜覷她七八眼。 商藺姜的臉色不大好,眼睛紅紅的,眼皮頻頻眨,模樣很不對勁,好像是哭過,但又好像是眼睛不舒服。 “怎么了?”傅祈年聲音難得柔和。 見問,商藺姜抬眼看了他一眼,卻是沒說話。 傅祈年深深地看了眼在滴水檐下的許嬤嬤,面露冷意。 許嬤嬤不慌不忙,行禮回應他的目光。 傅祈年收回眼,牽起商藺姜道手:“先回去吧?!?/br> “嗯?!鄙烫A姜點點頭。 并肩走了一段路后,方才跪得酸疼的膝蓋忽然失了支撐之力,商藺姜身子一倒,險些摔到地上。 傅祈年伸手去扶,扶住后她還是站不穩(wěn),便大展臂力,直接將她打抱起來,大步流星回了寢房。 回到寢房,傅祈年將人抱到榻上,隨后撩開裙子,卷起褲管,看她腿上有何傷。 只見膝蓋處紅紅的,還有些凹凸不平的壓痕,他用手指摸去,輕輕摁一下,耳邊就聽到因疼痛而發(fā)出的倒吸氣的聲音。 “罰跪了?”傅祈年找來一瓶活血止痛的藥,親勞雙手幫商藺姜涂抹按揉。 “誦經。”藥涂抹上來后有一陣涼意,涼得商藺姜腳底板有些瘙癢,藏在襪里的腳趾頭根根蜷縮起來,“跪誦。” “還是讓你受委屈了。”傅祈年略有慚色。 喜鵲不在府上,而王湘蓮讓許嬤嬤叫來商藺姜之前,讓人把伺候她的姑娘都支走了,故而沒人來通報此事,他是在洗完身子后回到寢處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也沒什么……”商藺姜眉目淡淡,只說是在里頭替王氏抄寫佛經,未曾受什么委屈。 但抄寫佛經怎會眼紅紅,傅祈年不大相信,商藺姜知他看出自己的異狀,于是解釋:“是那煙熏得我眼睛疼?!?/br> 傅祈年早就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了,眼光一冷,讓人送來明目湯,并用手帕包裹冰塊,替她敷了敷眼。 冰涼一陣后,眼睛的酸脹感消了大半,只是睜眼看物還是疼的,見光更疼,傅祈年只留了角落的一盞燈照明照明,邊敷邊問:“還疼嗎?” “一點點?!鄙烫A姜點頭,在傅祈年面前她時而跋扈時而嬌弱。 她情緒不高時話語也減少,傅祈年想讓她開心一些,便說:“日后我們洗鴛鴦浴,和在客館時那樣?!?/br> “不要?!?/br> “那你不怕祖母趁我洗身時又把你叫過去。” “我可以看著你洗?!?/br> “明日還要去?” “嗯?!?/br> “先睡吧,明日救兵應當會來。”傅祈年滅去角落的那盞燈。 兩個人并肩躺在榻里都沒有睡意,商藺姜想睡,但一想到王湘蓮說的話,她便翻來覆去睡不著,見身旁人也沒有入睡,于是問道:“傅祈年,你第一見到我,是什么時候,在哪里?” “是在紹興?!备灯砟晷南胪跸嫔徑裢響斦f了什么事兒,才會讓商藺姜煩惱,他琢磨一番后,才說,“當時你阿娘在秦縣官的府上當女塾師,你那時應當是十六歲,調皮得很,在后院里追著一只名叫銀蝴蝶的狗兒,說要給它念唐詩。銀蝴蝶被你追得慌不擇路,不小心摔到了池塘里。你想也沒想,直接跳進池塘里要去相救,結果那銀蝴蝶狗兒善水,你跳下去后吃了幾口水,頭在滿是碧綠荷葉的水面上冒了幾冒后就沉下去了,我恰好來拜訪外祖父,見你落水,就把你給撈了上來,不過你昏了過去,所以不知見過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