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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57節(jié)

第57節(jié)

    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jīng)出空了,一眼望過去,只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著一層灰??辗块g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傊?,從前曼楨的姊姊住在這里是一個什么情形,已經(jīng)完全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耽擱了好一會方才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為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底上印著綠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艷的顏色她從前是決不會穿的,因為家里有她姊姊許多朋友進進出出;她永遠穿著一件藍布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于一種自衛(wèi)的作用?,F(xiàn)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她好像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彼茸吡耍鼧E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著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臺上擱著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里曬著。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著幾個弟弟meimei同住的,放著兩張大床,一張小鐵床。曼楨陪著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卻聽見隔壁房間里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弄堂里洗腳,腳趾甲上涂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遺跡了。她現(xiàn)在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發(fā)上夾著個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里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著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著,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采促而已,曼楨卻又是一種感想,她想著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著:“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這樣的西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甭鼧E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么?”世鈞道:“唔?!?/br>
    杰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于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里有兩只雞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雞蛋。他弟弟咯咯咯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了,不過也沒有去道破他,只笑著道:“為什么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甭鼧E笑道:“鄉(xiāng)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br>
    世鈞一面吃著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么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偸遣怀栽顼埑鰜?,在攤子上吃兩只大餅油條算了?!甭鼧E點點頭道:“在人家家里住著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笔棱x道:

    “其實他們家里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br>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么?”世鈞笑道:“我也真怕回去。

    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別扭?!?/br>
    曼楨道:“哦?!笔棱x道:“就為了我,也慪了許多氣?!甭鼧E道:“怎么呢?”世鈞道:“我父親開著一爿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yè)之后就在家里幫著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著做下去。后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于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彼运菚r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jīng)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托托你?!笔棱x笑道:“什么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么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笔棱x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里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著,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么。”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并沒有什么結果。有一天她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后,現(xiàn)在我要改到晚飯后?!笔棱x道:“晚飯后?不太晚了么?”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事情了?!笔棱x道:

    “噯喲,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

    “‘在你這個年紀!’倒好像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jié)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中秋節(jié)他送的禮就是托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jīng)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著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里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里賞鑒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許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嗎,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于吃比較感到興趣?!?/br>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么東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么買什么,還要留幾個錢過節(jié)呢?!痹t车溃骸捌鋵嵰院脰|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jié)那天吃,過節(jié)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著世俗的看法,說:“節(jié)總是要過的?!?/br>
    這過節(jié)不過節(jié)的問題,結果是由別人來替他們解決了。他們家來了一個朋友借錢,有一筆急用,把裕舫剛領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這人也是裕舫的一個多年的同事,這一天他來了,先閑談了一會,世鈞看他那神氣仿佛有話要說似的,就走了出來,回到自己房間里去。過了一會,許太太到他房門外來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爐子,順便叫了他一聲:“世鈞!

    許伯伯要做黃魚羹面呢,你也來吃!“世鈞笑著答應了一聲,便跟過來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捋袖預備上灶,向客人說道:

    “到我這兒來,反正有什么吃什么,決不會為你多費一個大洋,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還有兩樣冷盤。裕舫的烹調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負的,但是他這位大師傅手下,也還是需要一個“二把萬”替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切成絲,剁成末,所以許太太還是忙個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來一絲不茍,各種原料占上許多不同的碟子,攤滿一房間。

    客人走了半天了,許太太還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買這條魚,本來是因為叔惠說了一聲,說想吃魚?,F(xiàn)在這條大魚去掉了中間的一段,她依舊把剩下的一個頭和一條尾巴湊在一起,擺出一條完整的魚的模樣,擱在砧板上,預備吃晚飯的時候照原定計劃炸來吃。

    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條魚怎么頭這么大?”

    裕舫接口道:“這魚矮?!痹S太太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叔惠把兩只手插在褲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絨線背心,灰色絨線上面滿綴著雪珠似的白點子。他母親便問道:“你這背心是新的?是機器織的還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br>
    許太太道:“哦?是誰給你打的?”叔惠道:“顧小姐,你不認識的。”

    許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個同事的顧小姐嗎?”

    曼楨本來跟世鈞說要給他打件背心,但是她這種地方向來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織了一件。她的絨線衫口袋里老是揣著一團絨線,到小飯館子里吃飯的時候也手不停揮地打著。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來了。被他母親看在眼里,他母親對于兒子的事情也許因為過分關心的緣故,稍微有點神經(jīng)過敏,從此倒添了一樁心事。當時她先擱在心里沒說什么。叔惠是行蹤無定的,做母親的要想釘住他跟他說兩句心腹話,簡直不可能。倒是世鈞,許太太和他很說得來。

    她存心要找個機會和他談談,從他那里打聽打聽叔惠的近況,因為兒女到了一定年齡,做父母的跟他們簡直隔閡得厲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親也去看朋友去了。郵差送了封信來,許太太一看,是世鈞家里寄來的,便送到他房間里來。世鈞當著她就把信拆開來看,她便倚在門框上,看著他看信,問道:“是南京來的吧?你們老太太好呀?”

    世鈞點點頭,道:“她說要到上海來玩一趟?!痹S太太笑道:

    “你們老太太興致這樣好!”世鈞皺著眉笑道:“我想她還是因為我一直沒回去過,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來看看。其實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寫信去告訴她,她也可以不必來了——她出一趟門,是費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館也住不慣?!痹S太太嘆道:“也難怪她惦記著,她現(xiàn)在就你這么一個孩子嘛!你一個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沒催你早一點結婚么?”世鈞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母親這一點倒很開通。也是因為自己吃了舊式婚姻的苦,所以對于我她并不干涉?!痹S太太點頭道“這是對的?,F(xiàn)在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別說像你們老太太跟你,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這樣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邊有女朋友,他哪兒肯對我們說?”世鈞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結婚的對象,他決不會不說的?!痹S太太微笑不語,過了一會,便又說道:“你們同事有個顧小姐,是怎么一個人?”世鈞倒愣了一愣,不知道為什么馬上紅了臉,道:“顧曼楨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許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對叔惠很不錯,要不怎么會替他打絨線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長得丑,所以叔惠對她并沒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長得難看是吧?”世鈞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難看。不過我確實知道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彼约阂灿X得他結尾這句話非常無力,一點也不能保證叔惠和曼楨結合的可能。許太太要疑心也還是要疑心的。只好隨她去吧。

    世鈞寫了封信給他母親,答應說他不久就回來一趟。他母親很高興,又寫信來叫他請叔惠一同來。世鈞知道他母親一定是因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這個朋友是個什么樣的人,是否對于他有不良的影響。他問叔惠可高興到南京去玩一趟。這一年的雙十節(jié)恰巧是一個星期五,和周末連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們決定趁這個機會去痛痛快快玩兩天。

    在動身的前夕,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許太太知道他剛才有一個女朋友打電話來,便道:“這么晚了還要出去,明天還得起個大早趕火車呢!”叔惠道:“我馬上回來的。一個朋友有兩樣東西托我?guī)У侥暇┤?。我去拿一拿。”許太太道:“喲,東西有多大呀,裝得下裝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經(jīng)給你理好了?!彼€在那里念叨著,叔惠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他才去了沒有一會,倒又回來了,走到樓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來了!”原來是曼楨來了,他在弄堂口碰見她,便又陪著她一同進來。曼楨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沒關系的。我沒有什么事情——我給你們帶了點點心來,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嗎還要買東西?”他領著她一同上樓,樓梯上有別的房客在墻上釘?shù)牧酪律牙K子,晾滿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繩子斜斜地一路牽到樓上去。樓梯口又是煤球爐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幾家人家,常常就成為這樣一個立體化的大雜院。

    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裝穿得那么挺括,人家大約想不到他家里是這樣一個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著:這是曼楨,還不要緊,換了一個比較小姐脾氣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帶。

    走到三層樓的房門口,他臉上做出一種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虛虛地一伸手,笑道:“請請請?!庇煞块T里望進去,迎面的墻上掛著幾張字畫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親正在燈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張方桌上放著一只臉盆,在臉盆里晃蕩晃蕩洗著碗。今天是他洗碗,因為他太太吃了飯就在那里忙著絮棉襖——他們還有兩個孩子在北方念書,北方的天氣冷得早,把他們的棉袍子給做起來,就得給他們寄去了。

    許太太看見來了客,一聽見說是顧小姐,知道就是那個絨線背心的制作者,心里不知怎么卻有點慌張,笑嘻嘻地站起來讓坐,嘴里只管嘰咕著:“看我這個樣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顧忙著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許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銅色對襟夾襖,他平常雖然是那樣滿不在乎,來了這么個年青的女人,卻使他采促萬分,連忙加上了一件長衫。這時候世鈞也過來了。許太太笑道:“顧小姐吃過飯沒有?”曼楨笑道:“吃過了?!笔寤菖阒艘粫?,曼楨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邊一直也沒說話,到現(xiàn)在方才開口問他太太:

    “叔惠上哪兒去了?”他太太雖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當時就留了個神,很圓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聽見他說馬上就要回來的,顧小姐你多坐一會。這兒實在亂得厲害,要不,上那邊屋里坐坐吧。”她把客人讓到叔惠和世鈞的房間里去,讓世鈞陪著,自己就走開了。

    許太太把她剛才給曼楨泡的一杯茶也送過來了。世鈞拿起熱水瓶來給添上點開水,又把臺燈開了。曼楨看見桌上有個鬧鐘,便拿過來問道:“你們明天早上幾點鐘上火車?”世鈞道:“是七點鐘的車?!甭鼧E道:“把鬧鐘撥到五點鐘,差不多吧?”她開著鐘,那軋軋軋的聲浪,反而顯出這間房間里面的寂靜。

    世鈞笑道:“我沒想你今天會來?!獮槭裁催€要買了點心來呢?”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早上害許伯母天不亮起來給你們煮稀飯,你覺得不過意,我想著明天你們上火車,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煩人家,結果一定是餓著肚子上車站,所以我?guī)Я它c吃的來。”

    她說這個話,不能讓許太太他們聽見,聲音自然很低。世鈞走過來聽,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剎那間,他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里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她的話早說完了,他還沒有走開。也許不過是頃刻間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經(jīng)覺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在燈光下可以看見她臉上有點紅暈。她亟于要打破這一個局面,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笔棱x回過頭去一看,果然那熱水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這樣心神恍惚。他笑著走過去把它蓋上了。

    曼楨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沒有?”世鈞笑道:“我也不帶多少東西?!彼幸恢黄は浞旁诖采希鼧E走過去,扶起箱子蓋來看看,里面亂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來給你理一理。

    不要讓你家里人說你連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了?!笆棱x當時就想著,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當,讓人家看見了要說閑話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適當?shù)脑拋頂r阻她,曼楨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澀起來很羞澀,天真起來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個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個一味怕羞的人。她這種矛盾的地方,實在是很費解。

    曼楨見他呆呆地半天不說話,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

    世鈞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見她正在那里折疊一件襯衫,便隨口說道:“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楨笑道:“你禮拜一準可以回來么?”

    世鈞笑道:“禮拜一一定回來。沒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請假。”曼楨道:“你這么些時候沒回去過,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幾天的。”世鈞笑道:“不會的?!?/br>
    那箱子蓋忽然自動地扣下來,正斫在曼楨的手背上。才扶起來沒有一會,又扣了下來。

    世鈞便去替她扶著箱子蓋。他坐在旁邊,看著他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經(jīng)過她的手,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許太太裝了兩碟子糖果送了來,笑道:“顧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鈞理箱子呀?”

    世鈞注意到許太太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干凈衣服,臉上好像還撲了點粉,那樣子仿佛是預備到這兒來陪客人談談似的,然而她結果并沒有坐下,敷衍了兩句就又走了。

    曼楨道:“你的雨衣不帶去?”世鈞道:“我想不帶了——不見得剛巧碰見下雨,一共去這么兩天工夫?!甭鼧E道:“你禮拜一一定回來么?”話已經(jīng)說出口,她才想起來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在這一陣笑聲中忽忽關上箱子,拿起皮包,說:“我走了?!笔棱x看她那樣子好像相當窘,也不便怎么留她,只說了一聲:“還早呢,不再坐一會兒?”曼楨笑道:“不,你早點睡吧。我走了?!笔棱x笑道:“你不等叔惠回來了?”曼楨笑道:“不等了?!?/br>
    世鈞送她下樓,她經(jīng)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

    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

    她對他稱贊曼楨,仿佛對于他們的關系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倒覺得有點窘,他只是唯唯諾諾,沒說什么。

    回到房間里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床睡覺;要鋪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結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來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里沒著沒落的,非常無聊。終于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床上拎到地下。鑰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觸到袋里的一包香煙,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鐘,倒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叔惠還不回來。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里軋軋軋轉動著她的手搖縫衣機器。大概她在等著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jīng)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煙抽完了,有點口干,去倒杯開水喝。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guntang的。他倒嚇了一跳,原來里面一只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熏得那么燙。里面的水已經(jīng)涼了。他今天也不知怎么那樣糊涂,這只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軟木塞塞上。曼楨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jīng)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世鈞想到這里,他盡管一方面喝著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為晚上天氣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里,懶得拿出來。世鈞心里想,許太太在那里軋軋軋做著縫衣機器,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jīng)過許太太房門口,卻聽見許太太在那里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么人,只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許太太在那兒帶笑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

    裕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鐘。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楨不過匆匆一面,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這倒沒什么,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世鈞就借著這機器的響聲作為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才說的話,他現(xiàn)在才回過味來。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nèi)齻€人之間的關系,然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以外,紊亂的心緒里卻還夾雜著一絲喜悅,所以心里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口外吹著口哨,并且嘭嘭嘭敲著門了。

    四

    他們乘早班火車到南京。從下關車站到世鈞家里有公共汽車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兩點鐘模樣。

    世鈞每一次回家來,一走進門,總有點詫異的感覺,覺得這地方比他記憶中的家要狹小得多,大約因為他腦子里保留的印象還是幼年時代的印象,那時候他自己身個兒小,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來,當然一切都特別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開著一爿皮貨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樓上。沈家現(xiàn)在闊了,本來不靠著這爿皮貨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儉慣了,這些年來一直住在這店堂樓上,從來不想到遷移。店堂里面陰暗而寬敞,地下鋪著石青的方磚。店堂深處停著一輛包車,又放著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那是給店里的帳房和兩個年份多些的伙計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擱著茶壺茶杯,又有兩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種閑適之感。抬頭一看,頭上開著天窗,屋頂非常高,是兩層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圍著一個走馬樓,樓窗一扇扇都是寶藍彩花玻璃的。

    世鈞的母親一定是在臨街的窗口摻望著,黃包車拉到門口,她就看見了。他這里一走進門,他母親便從走馬樓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爺回來了!幫著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車夫,他隨即出現(xiàn)了,把他們手里的行李接過去。世鈞便領著叔惠一同上樓。沈太太笑嘻嘻迎出來,問長問短,叫女傭打水來洗臉,飯菜早預備好了,馬上熱騰騰地端了上來。

    沈太太稱叔惠為“許家少爺”。叔惠人既漂亮,一張嘴又會說,老太太們見了自然是喜歡的。

    世鈞的嫂嫂也帶著孩子出來相見。一年不見,他嫂嫂又蒼老了許多。前一向聽見說她有腰子病,世鈞問她近來身體可好,他嫂嫂說還好。他母親說:“大少奶奶這一向倒胖了。

    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這兩天出疹子剛好?!八@個侄兒身體一直單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為他不夠健康的緣故。他見了世鈞有點認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發(fā)脾氣的!“沈太太笑道:”奶奶發(fā)起脾氣來是什么樣子?“小健便做出一種嗚嗚的聲音,像狗的怒吼。

    沈太太又道:“媽發(fā)起脾氣來是什么樣?”他又做出那嗚嗚的吼聲。大家都笑了。世鈞心里想著,家里現(xiàn)在就只有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帶著這么一個孩子過活著,哥哥已經(jīng)死了,父親又不大回家來——等于兩代寡居,也夠凄涼的,還就靠這孩子給這一份人家添上一點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現(xiàn)了幾分鐘,沈太太便問叔惠,“許家少爺你出過疹子沒有?”叔惠道:“出過了。”沈太太道:“我們世鈞也出過了,不過還是小心點的好。小健雖然已經(jīng)好了,仍舊會過人的。奶媽你還是把他帶走吧?!?/br>
    沈太太坐在一邊看著兒子吃飯,問他們平常幾點鐘上班,幾點鐘下班,吃飯怎么樣,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問到了。又問起冬天屋子里有沒有火,苦苦勸世鈞做一件皮袍子穿,馬上取出各種細毛的皮統(tǒng)子來給他挑揀。揀過了,仍舊收起來,叫大少奶奶幫著收到箱子里去。

    大少奶奶便說:“這種洋灰鼠的倒正好給小健做個皮斗篷?!鄙蛱溃骸靶『⒆硬豢梢越o他穿皮的——火氣太大了。我們家的規(guī)矩向來這樣,像世鈞他們小時候,連絲棉的都不給他們穿?!贝笊倌棠搪犃?,心里很不高興。

    沈太太因為兒子難得回來一次,她今天也許興奮過度了,有點神情恍惚,看見傭人也笑嘻嘻的,一會兒說“快去這樣”,一會兒說“快去那樣”,顛三倒四,跑出跑進地亂發(fā)號令,倒好像沒用慣傭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樣鋪張才好,把人支使得團團轉。大少奶奶在旁邊要幫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鈞看見她母親這樣子,他不知道這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只是有一點傷感,覺得他母親漸漸露出老態(tài)了。

    世鈞和叔惠商量著今天先玩哪幾個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塊兒去吧,翠芝這兩天也放假?!贝渲ナ谴笊倌棠痰谋砻?,姓石。世鈞馬上就說:“不要了,今天我還得陪叔惠到一個地方去,有人托他帶了兩樣東西到南京來,得給人家送去。”

    被他這樣一擋,沈太太就也沒說什么了,只叮囑他們務必要早點回來,等他們吃飯。

    叔惠開箱子取出那兩樣托帶的東西,沈太太又找出紙張和繩子來,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鈞在旁邊等著,他立在窗前,正看見他侄兒在走馬樓對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

    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聯(lián)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從小就認識的,雖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馬的小情侶,他倒很記得她的。倒是快樂的回憶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時候覺得刺心的事情——是永遠記得的,常常無緣無故地就浮上心頭。

    他現(xiàn)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種種。他和翠芝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哥哥結婚的時候。他哥哥結婚,叫他做那個捧戒指的僮兒,在那婚禮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紗的有兩個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演習儀式的時候,翠芝的母親在場督導,總是挑眼,嫌世鈞走得太快了。世鈞的母親看見翠芝,卻把她當寶貝,趕著她兒呀rou的叫著,想要認她做干女兒。世鈞不知道這是一種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見他母親這樣疼愛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親叫他帶著她玩,說他比她大得多,應當讓著她,不可以欺負她。世鈞教她下象棋。她那時候才七歲,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會兒又趴在桌上,兩支胳膊肘子撐在棋盤上,兩手托著腮,把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視著他,忽然說道:“我媽說你爸爸是個暴發(fā)戶。噯!”

    世鈞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繼續(xù)移動著棋子:“我吃你的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媽說你爺爺是個毛毛匠?!?/br>
    世鈞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車了?!蚰愕膶④?!”

    那一天后來他回到家里,就問他母親:“媽,爺爺從前是干什么的?”他母親道:“爺爺是開皮貨店的。這爿店不就是他開的么?”世鈞半天不作聲,又道:“媽,爺爺做過毛毛匠嗎?”他母親向他看了一眼,道:“爺爺從前沒開店的時候本來是個手藝人,這也不是什么難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說的?!比欢鋈挥謪柭晢柕溃骸澳懵犚娬l說的?”世鈞沒告訴她。她雖然說這不是什么難為情的事,她這種神情和聲口已經(jīng)使他深深地感到羞恥了。

    但是更可恥的是他母親對翠芝母女那種巴結的神氣。

    世鈞的哥哥結婚那一天,去拍結婚照,拉紗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預先都經(jīng)各人的母親關照過了,鎂光燈一亮的時候,要小心不要閉上眼睛。后來世鈞看到那張結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緊緊閉著的。他覺得非??煨?。

    那兩年他不知道為什么,簡直沒有長高,好像完全停頓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著傘來著?”

    因為有這樣一種禁忌,小孩子在房間里打著傘,從此就不再長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說:“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

    還是個男人?!獙黹L大一定是個矮子?!皫啄暌院笤僖娒?,他已經(jīng)比她高出一個頭半了,翠芝卻又說:”怎么你這樣瘦?簡直瘦得像個螞蚱?!斑@大約也是聽見她母親在背后說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鈞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來她因為看見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來,她替女兒擇婿的范圍本來只限于他們這幾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紀大的太大,小的太小,這些少爺們又是荒唐的居多,看來看去,還是世鈞最為誠實可靠。石太太自從有了這個意思,便常常打發(fā)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鈞的嫂嫂,世鈞的母親從前常說要認翠芝做干女兒,但是結果沒有能成為事實,現(xiàn)在世鈞又聽見這認干女兒的話了,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動的。

    大概是他嫂嫂發(fā)起的。干兄干妹好做親——世鈞想他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在她們的寂寞生涯中,也許很樂于想象到這一頭親事的可能性。

    這一天他和叔惠兩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來。他母親一看見他便嚷:“噯呀,等你們等得急死了!”世鈞笑道:“要不因為下雨了,我們還不會回來呢?!彼赣H道:“下雨了么?——還好,下得不大。翠芝要來吃晚飯呢。”世鈞道:

    “哦?”他正覺得滿肚子不高興,偏偏這時候小健在門外走過,拍著手唱道:“二叔的女朋友來嘍!二叔的女朋友就要來嘍!”

    世鈞聽了,不由得把兩道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道:“怎么變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話!

    這是誰教他這么說的?“其實世鈞有什么不知道,當然總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鈞這兩年在外面混著,也比從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來,就又變成小孩子脾氣了,把他磨練出來的一點涵養(yǎng)功夫完全拋開了。

    他這樣發(fā)作了兩句,就氣烘烘地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親也沒接茬兒,只說:“陳媽,你送兩盆洗臉水去,給二少爺同許家少爺擦把臉。”叔惠搭訕著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聲道:“待會兒翠芝來了,我們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們,還是讓他們自自然然的好,說破了反而僵得慌?!彼@一番囑咐本來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經(jīng)一肚子火在那里,還會去跟他們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當然羅。不說別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們那位小姐也是個倔脾氣。這次她聽見說世鈞回來了,一請,她就來了,也是看在小時候總在一塊兒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見得肯來的?!鄙蛱浪@是替她表妹圓圓面子的話,便也隨聲附和道:“是呀,現(xiàn)在這些年青人都是這種脾氣!只好隨他們?nèi)グ?。唉,這也是各人的緣份!”

    叔惠和世鈞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叔惠問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鈞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們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鈞道:“那是我嫂嫂一廂情愿。”叔惠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