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角色扮演是有靈魂的!、過氣CP又爆紅了[娛樂圈]、你吼那么大聲干嘛呀[電競]、[綜]請與普通的我寫下日常、格林童話集、我靠抓阿飄成神、薛剛反唐、薛仁貴征東、我的野蠻女上司、[綜漫]宇智波之刃
世鈞聽到這里,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xù)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yǎng)家的。只有去做舞女?!笔棱x道:“那也沒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甭鼧E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dāng)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yǎng)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 “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里,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jīng)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甭鼧E扶起筷子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撿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笔棱x應(yīng)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么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tǒng)統(tǒng)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卻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dāng),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 “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br>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里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么許多話,當(dāng)天回家的時候,心里便覺得很慘淡。她家里現(xiàn)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后來和那人分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yōu)橐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楨走進弄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jié)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 她從后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里開啤酒,桌上放著兩只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罷,不要砸了東西! 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br> 阿寶在那里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里。同時又聽見一只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里望了一望,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苯苊裨谂赃呇a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甭鼧E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說!一個人怎么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里走了進去,經(jīng)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并不在房間里,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里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里,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xiàn)出這樣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發(fā)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卻已經(jīng)是全部舞臺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里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作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并不怎樣富于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到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里,四面圍繞著網(wǎng)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后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yīng)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仿佛有什么話要說似的,卻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fā)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彼赣H道:“怪不得瘦了些了?!闭f著,又笑瞇瞇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著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shù)說了一回,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xiāng)的東西么? 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br> 說著,便趕趕咐咐在網(wǎng)籃里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么?”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只不透氣的餅干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里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边@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nèi)中有一張是和叔惠并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 “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么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后,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么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卻寄托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憐的。 曼楨當(dāng)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dāng)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 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才上來過的,后來有客來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有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伙里的人?!彼赣H嘆了口氣,道:“她現(xiàn)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像樣了,簡直下流。大概現(xiàn)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況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況愈下的緣故。曼楨這樣想著,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親用開水調(diào)出幾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說:“杰民呢?剛才就鬧著要吃點心了?!甭鼧E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卻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桿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里探頭探腦張望著。曼楨著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干嗎?”杰民道: “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甭鼧E道:“你不會告訴阿寶,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br>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說著話,曼璐房間里的客人忽然出現(xiàn)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著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著叫了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dāng)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meimei。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xiàn)在臉上一本正經(jīng),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確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極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點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dāng)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了一只貓臉。曼楨這時候?qū)嵲诎静蛔×?,立刻返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dāng)作是一種嬌憨的羞態(tài),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間里,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 曼璐道:“你打聽這個干嗎?”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里頭還會有好人? 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么火氣這樣大呀? 我看還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氣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鴻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著?!?/br>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著的一支香煙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著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唇,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丑’,我看還是‘一年青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妝臺前面,拿起一面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jié)果,是又化起妝來。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地需要修葺的。 她對鴻才相當(dāng)冷淡,他卻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著看。有一張四寸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著兩根短短的辮子。鴻才笑道:“這是你meimei什么時候拍的?還留著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道:“這哪兒是我meimei。”鴻才道:“那么是誰呢?” 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才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 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么厲害!“說到最后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啞。 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橫看豎看,說:“噯!說穿了,倒好像有點像?!?/br>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于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著鏡子涂口紅,只是涂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后又繼續(xù)涂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里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meimei現(xiàn)在還在那里讀書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br> 曼璐把鏡子向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發(fā)脾氣。也算我倒霉,剛好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br>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著臉湊到她背后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兒去?你請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在非常近的距離內(nèi)看到曼璐的舞臺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只烏油油的眼圈。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點銷魂蕩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著多么大的差別。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習(xí)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曼璐吃著,忽然聽見樓上還有腳步聲,猜著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她當(dāng)時就端著一碟子生煎饅頭,披著一件黑緞子繡著黃龍的浴衣上樓來了。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曼璐道: “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坐了一天火車,不累么?”她母親道:“這被窩是我?guī)е鲩T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著這兩天天晴?!甭醋屗赣H吃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只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rou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rou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輕聲道: “她睡著了?”她母親道:“老早睡著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現(xiàn)在也有這樣大了;照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早一點結(jié)了婚也好?!彼赣H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guān)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里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yù)聞的好。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 “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著急?!甭窗涯樢怀粒溃骸拔业氖虑槟憔蛣e管了!” 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么說!你年紀(jì)也有這樣大了,干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曼璐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著,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么話呢?”說著,心中也自內(nèi)疚,抽出肋下的一條大手帕來擦眼淚,說道:“也是我害了你。從前要不是為了我,還有你弟弟meimei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meimei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著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搡了幾句,氣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 “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隔壁房間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著鼾。上年紀(jì)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這次我回鄉(xiāng)下去,聽見說張慕瑾現(xiàn)在很好,做了縣城里那個醫(yī)院的院長了。”她說到張慕瑾三個字,心里稍微有點膽怯,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曼璐從前訂過婚的。她十七歲那年,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不太平,避難避到上海來,就耽擱在他們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姓張,一個女太太帶著一個男孩子。這張?zhí)匆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婦。張?zhí)膬鹤用心借?/br> 這一頭親事,曼璐和慕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么表示,看那樣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訂了婚。后來張?zhí)剜l(xiāng)下去了,慕瑾仍舊留在上海讀書,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著信,也常常見面。直到后來她父親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是她這方面提出的。 她母親現(xiàn)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聽見似的,一聲不響。 她母親望望她,仿佛想不說了,結(jié)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 “聽見說,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甭赐蝗恍α似饋淼溃骸八麤]結(jié)婚又怎么樣,他現(xiàn)在還會要我么?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里惦記著他哪?”她一口氣說上這么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著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么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并且發(fā)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么啦?”她母親答道:“沒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br> 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zhǔn)備著上床。 臨上床,又目夾目夾,尋尋覓覓,找一樣什么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后的箱子上,是我給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彼赣H道: “咦,你還沒睡著?”曼楨道:“我醒了半天了?!彼赣H道: “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曼楨道:“不,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點也不困?!?/br>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里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fā)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和曼楨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jīng)話呀!勸了她這么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fā)脾氣?!甭鼧E半晌不作聲,后來說:“媽,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xiàn)在要嫁人也難?!?/br>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后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里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dāng)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guān)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里聽來的。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著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么錢。 她母親本來打算采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因為鑒于上次對她表示關(guān)切,反而惹得她大發(fā)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 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甭鼧E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么?” 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了。并不是說現(xiàn)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著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dāng)。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么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么?”她說到這里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著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 曼楨道:“她怎么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xiāng)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F(xiàn)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dāng)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么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dān)得起——”曼楨默然聽到這里,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后無論如何,家里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么的,我到現(xiàn)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xué),這筆學(xué)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著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著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著這么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guān)系?!彼赣H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里還痛快點兒。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里真不是味兒。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闭f到這里,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xiàn)在不是好了么?” 她母親道:“她現(xiàn)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dāng)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guān)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xiàn)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甭鼧E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dāng)我是嫌貧愛富?!?/br>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jīng)在討論著結(jié)婚的手續(xù)。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jié)婚,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fā)上撲通坐下,她有這么一個習(xí)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fā)上面。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只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著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dāng)然,得要留個紀(jì)念。這樣好吧? 我們?nèi)ヅ膬蓮埥Y(jié)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里有現(xiàn)成的結(jié)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 “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jié)婚恐怕太招搖了?!甭丛桨l(fā)生氣,道:“怎么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一個下流女人正式結(jié)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xiāng)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么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甭蠢湫Φ溃骸澳慵热贿@樣怕,還不趁早安分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干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 鴻才經(jīng)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么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么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嗤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彼@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著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的。 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發(fā)現(xiàn)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鴻才也在那里,熱熱鬧鬧地趕著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楨,便說: “二小姐,我現(xiàn)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彼裉旄拇┝宋餮b。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姿勢倒相當(dāng)熟練,一直把兩只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里,把衣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掛著的一只金表鏈。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并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 鴻才對于她雖然是十分向往,見了面卻覺得很拘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間,鴻才走到一只衣櫥前面,敲敲那木頭,向她母親笑道:“她這一堂家具倒不錯。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幾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實現(xiàn)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要是照這個房間里這樣一套,現(xiàn)在價錢不對了!”曼璐聽見這話,心中好生不快,正待開口說話,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慪氣,忙道:“其實你們臥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買了,就拿這間房里的將就用用吧。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br> 鴻才笑道:“哪里哪里,媽這是什么話呀!”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再說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也沒找好呢?!彼赣H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這許多家具也沒處擱,你還是帶去吧?!?/br> 曼璐怔了一怔,道:“這兒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們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兒住?!彼赣H道:“不嘍,我們不跟過去了。我們家里這么許多孩子,都吵死了;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清清靜靜的不好嗎?” 曼璐因為心里本來有一點芥蒂,以為她母親也許是為弟弟的前途著想,存心要和她疏遠著點,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當(dāng)時就沒有再堅持了。鴻才不知就里,她本來是和他說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贍養(yǎng),所以他還是不能不再三勸駕:“還是一塊兒住的好,也有個照應(yīng)。我看曼璐不見得會管家,有媽在那里,這個家就可以交給媽了?!彼赣H笑道: “她這以后成天呆在家里沒事做,這些居家過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學(xué)學(xué)。不會,學(xué)學(xué)就會了?!彼婺副悴暹M嘴來向鴻才說道: “你別看曼璐這樣子好像不會過日子,她小時候她娘給她去算過命的,說她有幫夫運呢!就是嫁了個叫花子也會做大總統(tǒng)的,何況你祝先生是個發(fā)財人,那一定還要大富大貴?!?/br> 鴻才聽了這話倒是很興奮,得意地搖頭晃腦,走到曼璐跟前,一彎腰,和她臉對臉笑道:“真有這個話?那我不發(fā)財我找你,??!”曼璐推了他一把,皺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樣子!” 鴻才嘻嘻笑著走開了,向她母親說道:“你們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見過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沒做過,這回一定要過過癮,所以我預(yù)備大大的熱鬧一下,請二小姐做儐相,請你們小meimei拉紗,每人奉送一套衣服?!甭鼧E覺得他說出話來實在討厭,這人整個地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臉上也有一種慚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揀中這樣一個丈夫。曼楨看見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覺得一陣心酸。 三 這一天,世鈞、叔惠、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大家說起廠里管庶務(wù)的葉先生做壽的事情,同人們公送了二百只壽碗。世鈞向叔惠說道:“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說著,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壽去不去?” 世鈞皺眉道:“我不想去。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有點無聊。”叔惠笑道:“你就圓通點吧,在這種社會里做事就是這樣,沒理可講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笔棱x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笔寤菀仓朗棱x的脾氣向來如此,隨和起來是很隨和,可是執(zhí)拗起來也非常執(zhí)拗,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也就算了。 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么。 那天晚上,世鈞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會,叔惠去拜壽去了,世鈞忽然想起來,曼楨大概也要去的。這樣一想,也沒有多加考慮,就把玻璃窗推開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經(jīng)過的時候喊住他,跟他一塊兒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叔惠,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 樓窗下的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風(fēng)吹到人臉上來,微帶一些濕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著,身上老是寒絲絲的。這燈光下的小房間顯得又小,又空,又亂。其實這種客邸凄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xí)慣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結(jié)果延挨了一會,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輛車,直奔那家飯館。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shè)在樓上,一上樓,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擱著筆硯和簽名簿。世鈞見了,不覺笑了笑,想道:“還以為今天人多,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剐叶鴣砹耍 彼崞鸸P來,在硯臺里蘸了一蘸。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他對于寫毛筆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這時候卻有一只手從他背后伸過來,把那支筆一掣,掣了過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鈞吃了一驚,回過頭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楨,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他倒怔住了。曼楨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來?!彼掖业匕压P向桌上一擱,轉(zhuǎn)身就走,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后面。這地方是很大的一個敞廳,擺著十幾桌席,除了廠里的同人之外,還有葉先生的許多親戚朋友,一時也看不見叔惠坐在哪里。曼楨把他引到通陽臺的玻璃門旁邊,便站住了腳。世鈞伸頭看了看,陽臺上并沒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楨倒仿佛有點局采促不安似的,笑道: “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訴你,有一個原因?!钡呛孟窈苜M解釋似的,她說了這么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世鈞不免有些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錯會了意思,不由得紅了臉,越發(fā)頓住了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候,卻有個同事拿著簽名簿走過來,向世鈞笑道:“你忘了簽名了!”世鈞便把口袋上插著的自來水筆摘下來,隨意簽了個字,那人捧著簿子走了,曼楨卻輕輕地頓了頓腳,低聲笑道:“糟了!”世鈞很詫異地問道:“怎么了?”曼楨還沒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陽臺上去,世鈞也跟了出來,曼楨皺眉笑道:“我已經(jīng)給你簽了個名了?!乙驗閯偛怕犚娔阏f不來,我想大家都來,你一個人不來也許不大好。” 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著她笑著。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臺欄桿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臺上,房間里面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艷的歌聲,胡琴咿咿呀呀拉著。曼楨偏過頭來望著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么,怎么忽然又來了?”世鈞卻沒法對她說,是因為想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只是微笑著,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來了?!?/br>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里,都靠在欄桿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凈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發(fā)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臺上,在電燈影里,是看不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紐子。今天她在辦公室里也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著,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道:“噯,你看我穿著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壽的樣子是吧?” 正說著,房間里面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吃飯,還要人家催請!”曼楨忙笑著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為人多,是采取隨到隨吃的制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xiàn)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jīng)都坐下了,當(dāng)然入座的時候都搶著坐在下首,單空著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只好坐在上首。 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并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曼楨看了看,她或許也有同樣的感覺,她仿佛很難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后,大家紛紛地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彼冀K還沒有到她家里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并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送也只送到弄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么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wù)?,現(xiàn)在他們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仿佛內(nèi)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曼楨的一輛車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弄堂口,她的車子先停了下來。世鈞總覺得她這里是門禁森嚴(yán),不歡迎人去的,為了表示他絕對沒有進去的意思,他一下車,搶著把車錢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點頭笑道:“那我們明天見吧?!币幻嬲f著,就轉(zhuǎn)身要走。曼楨笑道:“要不然就請你進去坐一會了,這兩天我家里亂七八糟的,因為我姊姊就要結(jié)婚了?!笔棱x不覺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結(jié)婚了?”曼楨笑道:“嗯?!苯譄舻墓饩€雖然不十分明亮,依舊可以看見她的眉宇間透出一團喜氣。世鈞聽見這消息,也是心頭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狀況的,他當(dāng)然替她慶幸她終于擺脫了這一重關(guān)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歸宿。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帶笑問道:“你這姊夫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曼楨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飯的?!?/br> 說到這里,曼楨忽然想起來,今天她母親陪著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來了沒有,要是剛巧這時候回來了,被她們看見她站在弄堂口和一個男子說話,待會兒又要問長問短,雖然也沒什么要緊,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著就說:“時候不早了吧,我要進去了?!笔棱x便道:“那我走了?!彼f走就走,走過幾家門面,回過頭去看看,曼楨卻還站在那里。然而就在這一看的工夫,她仿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轉(zhuǎn)身就進去了。世鈞倒又站住了,發(fā)了一會愣。 次日照常見面,卻沒有再聽見她提起她姊姊結(jié)婚的事情。 世鈞倒一直惦記著。不說別的,此后和她來往起來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顧忌了。 隔了有一個星期模樣,她忽然當(dāng)著叔惠說起她姊姊結(jié)婚了,家里房子空出來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們代為留心,如果聽見有什么人要房子,給介紹介紹。 世鈞很熱心地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著一個間接的朋友,一個姓吳的,到曼楨家里來看房子。他自己也還是第一次踏進這弄堂,他始終對于這地方感到一種禁忌,因而有一點神秘之感。這弄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后門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濕漉漉的。內(nèi)中有一個小大姐,卻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她金雞獨立地站著,提起一只腳來,嘩啦嘩啦放著水沖著。腳趾甲全是鮮紅的,涂著蔻丹——就是這一點引人注目。世鈞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著,這不知道可是顧家的傭人,伺候曼楨的jiejie的。 顧家是五號,后門口貼著召租條子。門虛掩著,世鈞敲了敲,沒人應(yīng),正要推門進去,弄堂里有個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車上玩,把腳鈴踏得叮叮的響,這時候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趕過來攔著門問:“找誰?”世鈞認識他是曼楨的弟弟,送鑰匙到叔惠家里去過的,他卻不認識世鈞。世鈞向他點點頭笑笑,說:“你姊姊在家嗎?”世鈞這句話本來也問得欠清楚,杰民聽了,更加當(dāng)作這個人是曼璐從前的客人。他雖然是一個小孩子,因為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有許多地方非常敏感,對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可是一直也沒有發(fā)泄的機會。這時候便理直氣壯地吆喝道:“她不在這兒了!她結(jié)婚了!”世鈞笑道:“不是的,我是說你二姊。”杰民愣了一愣,因為曼楨從來沒有什么朋友到家里來過。他仍舊以為這兩個人是跑到此地來尋開心的,便瞪著眼睛道:“你找她干嗎?”這孩子一副聲勢洶洶的樣子,當(dāng)著那位同來的吳先生,卻使世鈞有些難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們來看房子的?!苯苊裼窒蛩^察了一番,方始轉(zhuǎn)身跟進去,一路喊著:“媽!有人來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媽,可見還是有一點敵意。世鈞倒沒有想到,上她家里來找她會有這么些麻煩。 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里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著,又問了一聲,“曼楨在家么?”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F姓呀?”世鈞道:“我姓沈?!?/br> 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彼屑毾蛩樕险J了一認,見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點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