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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55節(jié)

第55節(jié)

    他的心狂跳著,撕開了信封,抽出一張白紙,一個字也沒有,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寫信給他,但是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話可以說?

    他們舊情復熾的消息瞞不了人,不久大家都知道了。羅再度進行離婚。這次同情他的人很少。以前將他當作一個開路先鋒,現(xiàn)在卻成了個玩弄女性的壞蛋。

    這次離婚又是長期奮斗。密斯范呢,也在奮斗。她斗爭的對象是歲月的侵蝕,是男子喜新厭舊的天性。而且她是孤軍奮斗,并沒有人站在她身旁予以鼓勵,像她站在羅的身邊一樣。因為她的戰(zhàn)斗根本是秘密的,結(jié)果若是成功,也要使人渾然不覺,決不能露出努力的痕跡。她仍舊保持著秀麗的面貌。她的發(fā)式與服裝都經(jīng)過縝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樣與回憶之間的微妙的妥協(xié)。他永遠不要她改變,要她和最初相識的時候一模一樣。然而男子的心理是矛盾的,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發(fā)覺她變老式,落伍,他也會感到驚異與悲哀。她迎合他的每一種心境,而并非一味地千依百順。他送給她的書,她無不從頭至尾閱讀。她崇拜雪萊,十年如一日。

    王家堅決地反對離婚。和平解決辦不到,最后還是不能不對簿公庭。打官司需要花錢;法官越是好說話,花的錢就更多。前后費了五年的工夫,傾家蕩產(chǎn),總算官司打贏,判了離婚。手邊雖然窘,他還是在湖邊造了一所小白房子,完全按照他和密斯范計劃著的格式,坐落在他們久已揀定了的最理想的地點,在幽靜的里湖。鄉(xiāng)下的房子,自從他母親故世以后,已經(jīng)一部分出租,一部分空著。新房子依著碧綠的山坡,向湖心斜倚著,踩著高蹺站在水里。墻上爬滿了深紅的薔薇,紫色的藤蘿花,絲絲縷縷倒掛在月洞窗前。

    新婚夫婦照例到親戚那里挨家拜訪,親戚照例留他們吃飯,打麻將。羅知道她是不愛打麻將的。偶爾敷衍一次,是她賢慧,但是似乎不必再約上明天原班人馬再來八圈。她告訴他她是不好意思拒絕,人家笑她恩愛夫妻一刻都離不開。

    她抱怨他們住得太遠。出去打牌回來得晚了,叫不到黃包車,車夫不愿深更半夜到那冷僻的地方去,回來的時候兜不到生意。輪到她還請,因為客人回去不方便,只好打通宵,羅又嫌吵鬧。

    沒有牌局的時候,她在家里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懶得換,污舊的長衫,袍叉撕裂了也不補,紐絆破了就用一根別針別上。出去的時候穿的仍舊是做新娘子的時候的衣服,大紅大綠,反而更加襯出面容的黃瘦。羅覺得她簡直變了個人。

    他婉轉(zhuǎn)地勸她注意衣飾,技巧地從夸贊她以前的淡裝入手。她起初不理會,說得次數(shù)多了,她發(fā)起脾氣來,說:“婆婆mama的,專門管女人的閑事,怪不得人家說,這樣的男人最沒出息。”

    羅在朋友的面前還要顧面子,但是他們?nèi)靸商斐臣艿南⒖峙逻€是傳揚了出去,因為有一天一個親戚向他提起王小姐來,仿佛無意中閑談,說起王小姐還沒有再嫁?!捌鋵嵞銥槭裁床唤铀貋恚俊?/br>
    羅苦笑著搖搖頭。當然羅也知道王家雖然恨他薄幸,而且打了這些年的官司,冤仇結(jié)得海樣深,但是他們究竟希望女兒從一而終,反正總比再嫁強。

    只要羅露出口風來,自有熱心的親戚出面代他奔走撮合。

    等到風聲吹到那范氏太太的耳朵里,一切早已商議妥當。家里的太太雖然哭鬧著聲稱要自殺,王家護送他們小姐回羅家那一天,還是由她出面招待。那天沒有請客,就是自己家里幾個人,非正式地慶祝了一下。她稱王小姐的兄嫂為“大哥”,“嫂子”,謙說飯菜不好:“住得太遠,買菜不方便,也雇不到好廚子。房子又小,不夠住,不然我早勸他把你們小姐接回來了。當然該回來,總不能一輩子住在娘家?!?/br>
    王小姐像新娘子一樣矜持著,沒有開口,她兄嫂卻十分客氣,極力敷衍。事先王家曾經(jīng)提出條件,不分大小,也沒有稱呼,因為王小姐年幼,姊妹相稱是她吃虧。只有在背后互相稱為“范家的”“王家的”。

    此后不久,就有一個羅家的長輩向羅說:“既然把王家的接回來了,你第一個太太為什么不接回來?讓人家說你不公平。”

    羅也想不出反對的理由。他下鄉(xiāng)到她娘家把她接了出來,也搬進湖邊那蓋滿了薔薇花的小白房子里。

    他這兩位離了婚的夫人都比他有錢,因為離婚時候拿了他一大筆的贍養(yǎng)費。但是她們從來不肯幫他一個大子,盡管他非常拮據(jù),憑空添出許多負擔,需要養(yǎng)活三個女人與她們的傭仆,后來還有她們各人的孩子,孩子的奶媽。他回想自己當初對待她們的情形,覺得也不能十分怪她們。只是“范家的”不斷在旁邊冷嘲熱諷,說她們一點也不顧他的死活,使他不免感到難堪。

    現(xiàn)在他總算熬出頭了,人們對于離婚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改變,種種非議與嘲笑也都已經(jīng)冷了下來。反而有許多人羨慕他稀有的艷福。這已經(jīng)是一九三六年了,至少在名義上是個一夫一妻的社會,而他擁著三位嬌妻在湖上偕游。難得有兩次他向朋友訴苦,朋友總是將他取笑了一番說:“至少你們不用另外找搭子。關(guān)起門來就是一桌麻將。”

    (一九五七年)

    張愛玲文集第四卷

    編者 金宏達 于青

    目  錄

    十八春

    怨 女

    十 八 春

    一

    他和曼楨認識,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jīng)有十八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縫間的事??墒菍τ谀昵嗳?,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里面卻經(jīng)過這么許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jīng)歷到了。

    曼楨曾經(jīng)問過他,他是什么時候起開始喜歡她的。他當然回答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闭f那個話的時候是在那樣的一種心醉的情形下,簡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當然絕對相信那不是謊話。其實,他到底是什么時候第一次看見她的,根本就記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認識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學,他們倆同是學工程的,叔惠先畢了業(yè)出來就事,等他畢了業(yè),叔惠又把他介紹到同一個廠里來實習。曼楨也在這爿廠里做事,她的寫字臺就在叔惠隔壁,世鈞好幾次跑去找叔惠,總該看見她的,可是并沒有印象。大概也是因為他那時候剛離開學校不久,見到女人總有點拘束,覺得不便多看。

    他在廠里做實習工程師,整天在機器間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調(diào)到另一個部門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經(jīng)驗卻是花錢也買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極點,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養(yǎng)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這還是第一次在外面過陰歷年。過去他對于過年這件事并沒有多少好感,因為每到過年的時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著父親回來祭祖宗吃團圓飯,小公館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親平常對于這些本來不大計較的,大年除夕這一天卻是例外。她說“一家人總得像個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應(yīng)當準時回家,主持一切。

    事實上是那邊也照樣有祭祖這一個節(jié)目,因為父親這一個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這邊還要興旺些。父親是長年駐蹕在那邊的。難得回家一次,母親也對他客客氣氣的。惟有到了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大約也因為這種時候她不免有一種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鬧。這么大年紀的人了,也還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這個情形,世鈞從小看到現(xiàn)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過年,少掉許多煩惱。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時候,許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飯,到處聽見那疏疏落落的爆竹聲,一種莫名的哀愁便壓迫著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鈞在叔惠家里吃過年夜飯,就請叔惠出去看電影,連看了兩場——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場電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樣一出戲,仿佛有一種特殊的情味似的,熱鬧之中稍帶一點凄涼。

    他們廠里只放三天假,他們中午常去吃飯的那個小館子卻要過了年初五才開門。初四那天他們一同去吃飯,撲了個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滿地都是摜炮的小紅紙屑。走過一家飯鋪子,倒是開著門,叔惠道:“就在這兒吃了吧?!边@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過財神方才正式營業(yè),今天還是半開門性質(zhì),上著一半排門,走進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沒有什么生意,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著,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飯菜還沒有拿上來,她仿佛等得很無聊似的,手上戴著紅絨線手套,便順著手指緩緩地往下抹著,一直抹到手丫里,兩支手指夾住一只,只管輪流地抹著。叔惠一看見她便咦了一聲道:“顧小姐,你也在這兒!”說著,就預備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頭看見世鈞仿佛有點躊躇不前的樣子,便道:“都是同事,見過的吧?這是沈世鈞,這是顧曼楨?!彼菆A圓的臉橢圓中見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輪廓就是了。蓬松的頭發(fā),很隨便地披在肩上。世鈞判斷一個女人的容貌以及體態(tài)衣著,本來是沒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籠統(tǒng)地覺得她很好。她把兩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著向他點了個頭。當下他和叔惠拖開長凳坐下,那朱漆長凳上面膩著一層黑油,世鈞本來在機器間里弄得渾身稀臟的,他當然無所謂,叔惠卻是西裝筆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張長凳多看了兩眼。

    這時候那跑堂的也過來了,手指縫里夾著兩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連連皺眉,道:“這地方不行,實在太臟了!”跑堂的給他們斟上兩杯茶,他們每人叫了一客客飯。叔惠忽然想起來,又道:“喂,給拿兩張紙來擦擦筷子!”

    那跑堂的已經(jīng)去遠了,沒有聽見。曼楨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這茶我想你們也不見得要吃的?!闭f著,就把他面前那雙筷子取過來,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來甩了甩,把水灑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順手又把世鈞那雙筷子也拿了過來,世鈞忙欠身笑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過去,又說:“謝謝?!甭鼧E始終低著眼皮,也不朝人看著,只是含著微笑。世鈞把筷子接了過來,依舊擱在桌上。擱下之后,忽然一個轉(zhuǎn)念,桌上這樣油膩膩的,這一擱下,這雙筷子算是白洗了,我這樣子好像滿不在乎似的,人家給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覺得她是殷勤過分了。他這樣一想,趕緊就又把筷子拿起來,也學她的樣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地把兩支筷子頭比齊了。其實筷子要是沾臟了也已經(jīng)臟了,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無緣無故地竟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因此搭訕著把湯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這時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湯,世鈞舀了一匙子喝著,便笑道:“過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個好口彩——算是元寶。”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寶,芋艿也是元寶,餃子蛋餃都是元寶,連青果同茶葉蛋都算是元寶——我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財迷心竅,眼睛里看出來,什么東西都像元寶?!甭鼧E笑道:“你不知道,還有呢,有一種‘蓑衣蟲’,是一種毛毛蟲,常常從屋頂上掉下來的,北方人管它叫‘錢串子’。也算是想錢想瘋了!”世鈞笑道:“顧小姐是北方人?”曼楨笑著搖搖頭,道:“我母親是北方人?!笔棱x道:“那你也是半個北方人了。”叔惠道:“我們常去的那個小館子倒是個北方館子,就在對過那邊,你去過沒有?倒還不錯?!甭鼧E道:“我沒去過?!笔寤莸溃骸懊魈煳覀円粔K兒去。

    這地方實在不行。太臟了!“

    從這一天起,他們總是三個人在一起吃飯;三個人吃客飯,湊起來有三菜一湯,吃起來也不那么單調(diào)。大家熟到一個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當一餐的時候也有。不過熟雖熟,他們的談話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楨兩人談些辦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誼仿佛也是只限于辦公時間內(nèi)。出了辦公室,叔惠不但沒有去找過她,連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鈞談起廠里的人事糾紛,世鈞道:“你還算運氣的,至少你們房間里兩個人還合得來。”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聲,說:“曼楨這個人不錯。很直爽的?!笔棱x也沒有再往下說,不然,倒好像是他對曼楨發(fā)生了興趣似的,待會兒倒給叔惠俏皮兩句。

    還有一次,叔惠在閑談中忽然說起:“曼楨今天跟我講到你?!笔棱x倒呆了一呆,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講我什么呢?”

    叔惠笑道:“她說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只有我一個人說話的份兒。我告訴她,人家都說我欺負你,連我自己母親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實那不過是個性關(guān)系,你剛巧是那種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鈞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樣?”叔惠道:“不怎么樣,不過常常給人用扇子骨在他頭上敲一下?!?/br>
    說到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來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這是你的好處。我這一點也跟你一樣,人家盡管拿我開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種只許他取笑人,不許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說到他自己就沒有完了。大概一個聰明而又漂亮的人,總不免有幾分“自我戀”吧。他只管滔滔不絕地分析他自己個性中的復雜之點,世鈞坐在一邊,心里卻還在那里想著,曼楨是怎樣講起他來著。

    他們這個廠坐落在郊區(qū),附近雖然也有幾條破爛的街道,走不了幾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經(jīng)蒙蒙地有了一層綠意,天氣可還是一樣的冷。這一天,世鈞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總辦公處來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楨一個人坐在寫字臺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戶內(nèi)也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jīng)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有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

    世鈞笑道:“叔惠呢?”曼楨向經(jīng)理室微微偏了偏頭,低聲道:“總喜歡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鐘,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樣什么要緊公事交代給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這個脾氣。”世鈞笑著點點頭。他倚在叔惠的寫字臺上,無聊地伸手翻著墻上掛的日歷,道:“我看看什么時候立春?!甭鼧E道:“早已立過春了?!笔棱x道:“那怎么還這樣冷?”他仍舊一張張地掀著日歷,道:“現(xiàn)在印的日歷都比較省儉了,只有禮拜天是紅顏色的。我倒喜歡我們小時候的日歷,禮拜天是紅的,禮拜六是綠的。一撕撕到禮拜六這一天,看見那碧綠的字,心里真高興?!甭鼧E笑道:“是這樣的,在學校里的時候,禮拜六比禮拜天還要高興。禮拜天雖然是紅顏色的,已經(jīng)有點夕陽無限好了?!?/br>
    正說著,叔惠進來了,一進來便向曼楨嚷道:“我不是叫你們先走的么?”曼楨笑道:“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飯我們還要揀個風景好點的地方去拍兩張照片,我借了個照相機在這里?!甭鼧E道:“這么冷的天,照出來紅鼻子紅眼睛的也沒什么好看?!笔寤菹蚴棱x努了努嘴,道:“喏,都是為了他呀。他們老太太寫信來,叫他寄張照片去。我說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鈞紅著臉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親沒有別的,就是老嘀咕著,說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說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為證?!笔寤菹蛩讼嗔艘幌?,道:“你瘦倒不瘦,好像太臟了一點。老太太看見了還當你在那里掘煤礦呢,還是一樣的心疼。”世鈞低下頭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裝看了看。曼楨在旁笑道:“拿塊毛巾擦擦吧,我這兒有?!?/br>
    世鈞忙道:“不,不,不用了,我這些黑漬子都是機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彼粡澭?,便從字紙簍里揀出一團廢紙來,使勁在褲腿上擦了兩下。曼楨道:“這哪兒行?”

    她還是從抽屜里取出一條折疊得齊齊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開水里蘸濕了,遞了過來。世鈞只得拿著,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塊黑,他心里著實有點過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這太陽還有點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說著,他就從西服褲袋里摸出一把梳子來,對著玻璃窗梳了梳頭發(fā),又將領(lǐng)帶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楨看見他那顧影自憐的樣子,不由得抿著嘴一笑。叔惠又偏過臉來向自己的半側(cè)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卻不斷地催促著世鈞:“好了沒有?”曼楨向世鈞道:

    “你臉上還有一塊黑的。不,在這兒——”她在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又道:“還有?!彼职炎约浩ぐ锏男$R子找了出來,遞給他自己照著。叔惠笑道:“喂,曼楨,你有口紅沒有?

    借給他用一用?!罢f說笑笑的,他便從世鈞手里把那一面鏡子接了過來,自己照了一照。

    三個人一同出去吃飯,因為要節(jié)省時間,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說這一帶都是些荒田,太平淡了,再過去點他記得有兩棵大柳樹,很有意思??墒亲咧?,走著,老是走不到。世鈞看曼楨仿佛有點趕不上的樣子,便道:“我們走得太快了吧?”叔惠聽了,便也把腳步放慢了一些,但是這天氣實在不是一個散步的天氣。他們?yōu)楹渌?qū)使,不知不覺地步伐又快了起來。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著氣,迎著風,說話都斷斷續(xù)續(xù)的。曼楨竭力按住她的紛飛的頭發(fā),因向他們頭上看了一眼,笑道:“你們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甭鼧E笑道:“我常常想著,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傷風。”

    那兩棵柳樹倒已經(jīng)絲絲縷縷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們在樹下拍了好幾張照。有一張是叔惠和曼楨立在一起,世鈞替他們拍的。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風刮得卷了起來,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紅絨線手套襯在臉上,顯得臉色很蒼白。

    那一天的陽光始終很稀薄。一卷片子還沒有拍完,天就變了。趕緊走,走到半路上,已經(jīng)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著下著就又變成了雨。走過一家小店,曼楨看見里面掛著許多油紙傘,她要買一把。撐開來,有一色的藍和綠,也有一種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畫著一串紫葡萄,她拿著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沒有花的,老是不能決定,叔惠說女人買東西總是這樣。世鈞后來笑著說了一聲“沒有花的好”,她就馬上買了那把沒有花的。叔惠說:“價錢好像并不比市區(qū)里便宜。不會是敲我們的竹杠吧?”曼楨把傘尖指了指上面掛的招牌,笑道:

    “不是寫著‘童叟無欺’么?”叔惠笑道:“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過。”

    走到街上,曼楨忽然笑道:“噯呀,我一只手套丟了。”叔惠道:“一定是丟在那爿店里了?!敝匦禄氐侥倾莸昀锶柫艘宦?,店里人說并沒有看見。曼楨道:“我剛才數(shù)錢的時候是沒有戴著手套?!蔷褪桥恼盏臅r候丟了?!?/br>
    世鈞道:“回去找找看吧?!边@時候其實已經(jīng)快到上班的時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廠里去,曼楨也就說:“算了算了,為這么一只手套!”她說是這樣說著,卻多少有一點悵惘。曼楨這種地方是近于瑣碎而小氣,但是世鈞多年之后回想起來,她這種地方也還是很可懷念。曼楨有這么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于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知道,因為他曾經(jīng)是屬于她的。

    那一天從郊外回到廠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時候,才五點鐘,天色已經(jīng)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樣一種朦朧的心境,竟使他冒著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濘的田壟上非常難走,一步一滑。還有那種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壟里,白天來的時候就沒有注意到,在這昏黃的雨夜里看到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想。四下里靜悄悄的,只聽見那汪汪的犬吠聲。一路上就沒有碰見過一個人,只有一次,他遠遠看見有人打著燈籠,撐著杏黃色的大傘,在河浜對岸經(jīng)過。走了不少時候,才找到那兩棵大柳樹那里。他老遠的就用手電筒照著,一照就照到樹下那一只紅色的手套。

    心里先是一高興。走到跟前去,一彎腰拾了起來,用電筒照著,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卻又躊躇起來了。明天拿去交給她,怎么樣說呢?不是顯著奇怪么,冒著雨走上這么遠的路,專為替她把這么只手套找回來。他本來的意思不過是因為抱歉,都是因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會失落東西。但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夠充分的。那么怎么說呢?他真懊悔來到這里,但是既然來了,東西也找到了,總不見得能夠再把它丟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撣了一撣,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總也不能不還給人家。自己保存著,那更是笑話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樓上的辦公室里。還好,叔惠剛巧又被經(jīng)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鈞從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或者那樣說,但是結(jié)果他一句話也沒有,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臉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話,那便是一種冤屈的神氣,因為他起初實在沒想到,不然他也不會自找麻煩,害得自己這樣窘。

    曼楨先是怔了一怔,拿著那只手套看看,說:“咦?……

    噯呀,你昨天后來又去了?那么遠的路——還下著雨——“正說到這里,叔惠進來了。

    她看見世鈞的臉色仿佛不愿意提起這件事似的,她也就機械地把那紅手套捏成一團,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訕著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動作雖然很從容,臉上卻慢慢地紅了起來,自己覺得不對,臉上熱烘烘的,可見剛才是熱得多么厲害了。自己是看不見,人家一定都看見了。這么想著,心里一急,臉上倒又紅了起來。

    當時雖然無緣無故地窘到這樣,過后倒還好,在一起吃飯,她和世鈞的態(tài)度都和平常沒什么兩樣。春天的天氣忽冷忽熱,許多人都患了感冒癥,曼楨有一天也病了,打電話到廠里來叫叔惠替她請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鈞回到家里,世鈞就說:“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

    看樣子倒許是病得不輕。昨天就是撐著來的?!笆棱x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猶豫的樣子,說:”知是知道,我可從來沒去過。你也認識她這些天了,你也從來沒聽見她說起家里的情形吧?她這個人可以說是一點神秘性也沒有的,只有這一點,倒好像有點神秘。“他這話給世鈞聽了,卻有點起反感。是因為他說她太平凡,沒有神秘性呢,還是因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說不清,總之,是使人雙重地起反感。世鈞當時就說:”那也談不上神秘,也許她家里人多,沒地方招待客人;也許她家里人還是舊腦筋,不贊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叔惠點點頭,道:“不管他們歡迎不歡迎,我倒是得去一趟。

    我要去問她拿鑰匙,因為有兩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給她鎖在抽屜里了?!笆棱x道:”那么就去一趟吧。不過……這時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廚房里已經(jīng)在燒晚飯了,很響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鍋的聲音,一陣陣傳到樓上來。

    叔惠抬起手來看了看手表,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廚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樓去一看,卻是一個面生的小孩。他正覺得詫異,那小孩卻把一串鑰匙舉得高高地遞了過來,說:“我jiejie叫我送來的,這是她寫字臺上的鑰匙?!笔寤菪Φ溃骸芭叮闶锹鼧E的弟弟?她怎么樣,好了點沒有?”那孩子答道:“她說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來了?!笨此昙o不過七八歲光景,倒非常老練,把話交代完了,轉(zhuǎn)身就走,叔惠的母親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鑰匙放在手心里顛著,一抬頭看見世鈞站在樓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們?nèi)ィ灶A先把鑰匙給送來了。”世鈞笑道:“你今天怎么這樣神經(jīng)過敏起來?”叔惠道:

    “不是我神經(jīng)過敏,剛才那孩子的神氣,倒好像是受過訓練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說話?!蓵皇撬牡艿埽俊笔棱x不禁有點不耐煩起來,笑道:“長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許是她的兒子呢?”世鈞覺得他越說越荒唐了,簡直叫人無話可答。叔惠見他不作聲,便又說道:“出來做事的女人,向來是不管有沒有結(jié)過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笔棱x笑道:

    “那是有這個情形,不過,至少……她年紀很輕,這倒是看得出來的?!笔寤輷u搖頭道:“女人的年紀——也難說!”

    叔惠平常說起“女人”怎么樣怎么樣,總好像他經(jīng)驗非常豐富似的。實際上,他剛剛踏進大學的時候,世鈞就聽到過他這種論調(diào),而那時候,世鈞確實知道他是有一個女朋友,也是一個同學,名叫姚珍。他說“女人”如何如何,所謂“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詞。

    現(xiàn)在也許不止一個姚珍了,但是他也還是理論多于實踐。他的為人,世鈞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說的關(guān)于曼楨的話,也不過是想到哪里說到哪里,絕對沒有惡意的,世鈞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舊覺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這些年,從來沒有像這樣跟他生氣過。

    那天晚上世鈞推說寫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說話。叔惠見他老是坐在臺燈底下,對著紙發(fā)愣,還當他是因為家庭糾紛的緣故,所以心事重重。

    二

    曼楨病好了,回到辦公室里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

    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仿佛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碗盞的聲音。

    今天這小館子里生意也特別冷清,管帳的女人坐在柜臺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像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燙著頭發(fā),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

    總是看見她在那里織絨線,織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艷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只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甭鼧E道:

    “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甭鼧E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笔棱x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

    “一共六個呢。”世鈞道:“你是頂大的么?”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笔棱x道:“我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甭鼧E笑道:

    “為什么?”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yīng)人?!甭鼧E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跡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跡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yǎng)兒子?!笔棱x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yǎng),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并不回答他的話,只說:

    “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笔棱x笑道:

    “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jīng)故世了?!彼s略地告訴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并不是南京人。

    他問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那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笔棱x道:“哦,你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甭鼧E道:

    “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br>
    話說到這里,已經(jīng)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愿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愿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象。

    他裝出閑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番茄醬,想倒上一點,可是番茄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jīng)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柜臺上的老板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卻不是出于一種善意的關(guān)切了。

    曼楨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后,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里做事的,家里這么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里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里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