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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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輪車還沒到靜安寺,她聽見吹哨子。 “封鎖了?!避嚪蛘f。 一個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牽著根長繩子過街,嘴里還銜著哨子。對街一個穿短打的握著繩子另一頭,拉直來攔斷了街。有人在沒精打采的搖鈴。馬路闊,薄薄的洋鐵皮似的鈴聲在半空中載沉載浮,不傳過來,聽上去很遠(yuǎn)。 三輪車夫不服氣,直踏到封鎖線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風(fēng)車擰了一下,擰得它又轉(zhuǎn)動起來,回過頭來向她笑笑。 牌桌上現(xiàn)在有三個黑斗篷對坐。新來的一個廖太太鼻梁上有幾點俏白麻子。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來了?!?/br> “看這王佳芝,拆濫污,還說請客,這時候還不回來!” 易太太說:“等她請客好了!——等到這時候沒吃飯,肚子都要餓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氣好,說好了明天請客?!?/br>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說話不算話,上次贏了不是答應(yīng)請客,到現(xiàn)在還是空頭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頓真不容易?!?/br> “易先生是該請請我們了,我們請你是請不到的。”另一個黑斗篷說。 他只是微笑。女傭倒了茶來,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煙灰,看了墻上的厚呢窗簾一眼。 把整個墻都蓋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還有點心驚rou跳的。 明天記著叫他們把簾子拆了。不過他太太一定不肯,這么貴的東西,怎么肯白擱著不用? 都是她不好——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jīng)發(fā)動了,布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邊?!疤貏?wù)不分家”,不是有這句話?況且她不過是個學(xué)生。他們那伙人里只有一個重慶特務(wù),給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戲院看了一半戲出來,行刺失風(fēng)后再回戲院,封鎖的時候查起來有票根,混過了關(guān)。跟他一塊等著下手的一個小子看見他掏香煙掏出票根來,仍舊收好。預(yù)先講好了,接應(yīng)的車子不要管他,想必總是一個人溜回電影院了。那些渾小子經(jīng)不起訊問,吃了點苦頭全都說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撳滅了香煙,抿了口茶,還太燙。早點睡——太累了一時松弛不下來,睡意毫無。今天真是累著了,一直坐在電話旁邊等信,連晚飯都沒好好地吃。 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wǎng)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tǒng)統(tǒng)槍斃了。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當(dāng)然他也是不得已。日軍憲兵隊還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視內(nèi)政部為駢枝機(jī)關(guān),正對他十分注目。一旦發(fā)現(xiàn)易公館的上賓竟是刺客的眼線,成什么話,情報工作的首腦,這么糊涂還行? 現(xiàn)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說他殺之滅口,他也理直氣壯:不過是些學(xué)生,不像特務(wù)還可以留著慢慢地逼供,榨取情報。拖下去,外間知道的人多了,講起來又是愛國的大學(xué)生暗殺漢jian,影響不好。 他對戰(zhàn)局并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yuǎn)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qiáng)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虎與倀的關(guān)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請客請客!”三個黑斗篷越鬧越兇,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應(yīng)的!” 易太太笑道:“馬太太不也答應(yīng)請客,幾天沒來就不提了?!?/br> 馬太太笑道:“太太來救駕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br> “易先生到底請是不請?” 馬太太望著他一笑。“易先生是該請客了?!彼浪麜缘盟侵讣{寵請酒。今天兩人雙雙失蹤,女的三更半夜還沒回來。他回來了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磥磉€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記得告訴他太太說話小心點:她那個“麥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趕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進(jìn)來不久他就有情報,認(rèn)為可疑,派人跟蹤,發(fā)現(xiàn)一個重慶間諜網(wǎng),正在調(diào)查,又得到消息說憲兵隊也風(fēng)聞,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動,不然不但被別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礙。好好地嚇唬嚇唬她,免得以后聽見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鬧。 “易先生請客請客!太太代表不算?!?/br> “太太歸太太的,說好了明天請?!?/br> “曉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說哪天有空吧,過了明天哪天都好?!?/br> “請客請各!請吃來喜飯店?!?/br> “來喜飯店就是吃個拼盆?!?/br> “噯,德國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個冷盆。還是湖南菜,換換口味?!?/br> “還是蜀腴——昨天馬太太沒去?!?/br> “我說還是九如,好久沒去了。” “那天楊太太請客不是九如?” “那天沒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們不會點菜?!?/br> “吃來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訴他不吃辣的好了?!?/br>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一九五○年) 五四遺事小船上,兩個男子兩個女郎對坐在淡藍(lán)布荷葉邊平頂船篷下。膝前一張矮桌,每人面前一只茶杯,一撮瓜子,一大堆菱角殼。他們正在吃菱角,一只只如同深紫紅色的嘴唇包著白牙。 “密斯周今天好時髦!”男子中的一個說。稱未嫁的女子為“密斯”也是時髦。 密斯周從她新配的眼鏡后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扔了一只菱角殼打他。她戴的是圓形黑框平光眼鏡,因為眼睛并不近視。這是一九二四年,眼鏡正入時。交際明星戴眼鏡,新嫁娘戴藍(lán)眼鏡,連咸rou莊上的妓女都戴眼鏡,冒充女學(xué)生。 兩個男子各自和女友并坐,原因只是這樣坐著重量比較平均。難得說句笑話,打趣的對象也永遠(yuǎn)是朋友的愛人。 兩個女郎年紀(jì)約二十左右,在當(dāng)時的女校高材生里要算是年輕的了。那時候的前進(jìn)婦女正是紛紛地大批涌進(jìn)初小,高小。密斯周的活潑豪放,是大家都佩服的,認(rèn)為能夠代表新女性。密斯范則是靜物的美。她含著微笑坐在那里,從來很少開口。窄窄的微尖的鵝蛋臉,前劉海齊眉毛,挽著兩只圓髻,一邊一個。薄施脂粉,一條黑華絲葛裙子系得高高的,細(xì)腰喇叭袖黑木鉆狗牙邊雪青綢夾襖,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絲巾。 周身毫無插戴,只腕上一只金表,襟上一只金自來水筆。西湖在過去一千年來,一直是名士美人流連之所,重重疊疊的回憶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裝,映在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種時空不協(xié)調(diào)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 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點污濁,卻仿佛有一種氤氳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臉?biāo)?/br> 兩個青年男子中,身材較瘦長的一個姓羅,長長的臉,一件淺色熟羅長衫在他身上掛下來,自有一種飄然的姿勢。他和這姓郭的朋友同在沿湖一個中學(xué)里教書,都是以教書為借口,借此可以住在杭州。擔(dān)任的鐘點不多,花晨月夕,盡可以在湖上盤桓。兩人志同道合,又都對新詩感到興趣,曾經(jīng)合印過一本詩集,因此常常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自稱“湖上詩人”,以威治威斯與柯列利治自況。 密斯周原是郭君的遠(yuǎn)房表妹,到杭州進(jìn)學(xué)校,家里托郭君照顧她,郭請她吃飯、游湖,她把同學(xué)密斯范也帶了來,有兩次郭也邀了羅一同去,大家因此認(rèn)識了。自此幾乎天天見面。混得熟悉了,兩位密斯也常常聯(lián)袂到宿舍來找他們,然后照例帶著新出版的書刊去游湖,在外面吃飯,晚上如果月亮好,還要游夜湖。劃到幽寂的地方,不拘羅或是郭打開書來,在月下朗誦雪萊的詩。聽到回腸蕩氣之處,密斯周便緊緊握住密斯范的手。 他們永是四個人,有時候再加上一對,成為六個人,但是從來沒有兩個人在一起。這樣來往著已經(jīng)快一年了。郭與羅都是結(jié)了婚的人——這是當(dāng)時一般男子的通病。差不多人人都是還沒聽到過“戀愛”這名詞,早就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郭與羅與兩個女友之間,只能發(fā)乎情止乎禮,然而也并不因此感到苦悶。兩人常在背后討論得津津有味,兩個異性的一言一笑,都成為他們互相取笑的材料。此外又根據(jù)她們來信的筆觸,研究她們倆的個性——雖然天天見面,他們?nèi)耘f時常通信,但僅只是落落大方的友誼信,不能稱作情書?!麄儚臅ㄅc措詞上可以看出密斯周的豪爽,密斯范的幽嫻,久已分析得無微不至,不可能再有新的發(fā)現(xiàn),然而仍舊孜孜地互相傳觀,品題,對朋友的愛人不吝加以贊美,私下里卻慶幸自己的一個更勝一籌。這一類的談話他們永遠(yuǎn)不感到厭倦。 在當(dāng)時的中國,戀愛完全是一種新的經(jīng)驗,僅只這一點點已經(jīng)很夠味了。 小船駛?cè)胍黄扇~,灑黃點子的大綠碟子磨著船舷嗤嗤響著。隨即寂靜了下來。船夫與他的小女兒倚在槳上一動也不動,由著船只自己漂流。偶爾聽見那湖水卟的一響,仿佛嘴里含著一塊糖。 “這禮拜六回去不回去?”密斯范問。 “這次大概賴不掉,”羅微笑著回答?!霸俨换厝ノ夷赣H要鬧了。” 她微笑。他盡管推在母親身上,事實依舊是回到妻子身邊。 近來羅每次回家,總是越來越覺得對不起密斯范。回去之前,回來之后,密斯范的不愉快也漸漸地表示得更明顯。 這一天她僅只問了這樣一聲,已經(jīng)給了他很深的刺激。船到了平湖秋月,密斯周上岸去買藕粉,郭陪了她去。羅與密斯范倚在朱漆欄桿邊等著,兩人一直默然。 “我下了個決心,”羅突然望著湖低聲說。然后,看她并沒有問他是什么決心,他便又說,“密斯范,你肯不肯答應(yīng)等我?也許要好些年。” 她低下了頭,扭過身去,兩手卷弄著左邊的衣角。 當(dāng)天她并沒有吐口同意他離婚。但是那天晚上他們四個人在樓外樓吃飯,羅已經(jīng)感到這可以說是他們的定情之夕,同時覺得他已經(jīng)獻(xiàn)身于一種奮斗。那天晚上喝的酒,滋味也異樣,像是寒夜遠(yuǎn)行的人上路之前的最后一杯酒。 樓外樓的名稱雖然詩意很濃,三面臨湖,風(fēng)景也確是好,那菜館本身卻是毫不講究外表,簡陋的窗框,油膩膩的舊家具,堂館向樓下廚房里曼聲高唱著菜名。一盤熗蝦上的大玻璃罩揭開之后,有兩只蝦跳到桌上,在醬油碟里跳出跳進(jìn),終于落到密斯范身上,將她那淺色的襖上淋淋漓漓染上一行醬油跡。密斯周尖聲叫了起來。在昏黃的燈光下,密斯范紅著臉很快樂的樣子,似乎毫不介意。 羅直到下一個星期六方才回家。那是離杭州不遠(yuǎn)的一個村莊,連乘火車帶獨輪車不到兩個鐘頭。一到家,他母親大聲宣布蠲免媳婦當(dāng)天的各項任務(wù),因為她丈夫回來了。媳婦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她大概因為不確定他回來不回來,所以在綢夾襖上罩上一件藍(lán)布短衫,隱隱露出里面的大紅緞子滾邊。 這天晚上他向她開口提出離婚。她哭了一夜。那情形的不可忍受,簡直仿佛是一個法官與他判處死刑的罪犯同睡在一張床上。不論他怎樣為自己辯護(hù),他知道他是判她終身守寡,而且是不名譽(yù)的守寡。 “我犯了七出之條哪一條?”她一面憤怒地抽噎著,一面盡釘著他問。 第二天他母親知道了,大發(fā)脾氣,不許再提這話。羅回到杭州,從此不再回家。他母親托他舅舅到杭州來找他,百般勸說曉諭。他也設(shè)法請一個堂兄下鄉(xiāng)去代他向家里疏通。托親戚辦交涉,向來是耽誤時候,而且親戚代人傳話,只能傳好話,決裂的話由他們轉(zhuǎn)達(dá)是靠不住的,因為大家都以和事佬自居,尤其事關(guān)婚姻。拆散人家婚姻是傷陰騭損陽壽的。 羅請律師寫了封措辭嚴(yán)厲的信給他妻子。家里只是置之不理,他妻子娘家人卻氣得揎拳擄臂,說:“他們羅家太欺負(fù)人。當(dāng)我們張家人都死光了?”恨不得興師動眾打到羅家,把房子也拆了,那沒良心的小鬼即使不在家,也把老太婆拖出來打個半死。只等他家姑奶奶在羅家門框上一索子吊死了,就好動手替她復(fù)仇。但是這事究竟各人自己主張,未便催促。 鄉(xiāng)下一時議論紛紛,都當(dāng)作新聞來講。羅家的族長看不過去,也說了話:“除非他一輩子躲著不回來,只要一踏進(jìn)村口,馬上綁起來,到祠堂去請出家法來,結(jié)結(jié)實實打這畜生。 鬧得太不像話!“ 羅與密斯范仍舊天天見面,見面總是四個人在一起。郭與密斯周十分佩服他們不顧一切的勇氣,不斷地鼓勵他們,替他們感到興奮。事實是相形之下,使郭非常為難。盡管密斯周并沒有明言抱怨,卻也使他夠難堪的。到現(xiàn)在為止,彼此的感情里有一種哀愁,也正是這哀愁使他們那微妙的關(guān)系更為美麗。但是現(xiàn)在這樣看來,這似乎并不是人力無法挽回的。 羅在兩年內(nèi)只回去過一次。他母親病了,風(fēng)急火急把他叫了回去。他一看病勢并不像說的那樣嚴(yán)重,心里早已明白了,只表示欣慰。他母親乘機(jī)勸了他許多話,他卻淡淡的不接口。也不理睬在旁邊送湯送藥的妻子。夜里睡在書房里,他妻子忽然推門進(jìn)來,插金戴銀,穿著吃喜酒的衣服,仿照寶蟾送酒給他送了點心來。 兩人說不了兩句話便吵了起來。他妻子說:“不是你媽硬逼著我來,我真不來了——又是罵,又是對我哭?!?/br> 她賭氣走了。羅也賭氣第二天一早就回杭州,一去又是兩年。 他母親想念兒子,漸漸的不免有些后悔。這一年她是整生日,羅被舅父勸著,勉強(qiáng)回來拜壽。這一次見面,他母親并沒有設(shè)法替兒子媳婦撮合,反而有意將媳婦支開了,免得兒子覺得窘。媳婦雖然怨婆婆上次逼她到書房去,白受一場羞辱,現(xiàn)在她隔離他們,她心里卻又怨懟,而且疑心婆婆已經(jīng)改變初衷,倒到那一面去了。這幾年家里就只有婆媳二人,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心境一壞,日常的摩擦自然增多,不知不覺間,漸漸把仇恨都結(jié)在對方身上。老太太那方面,認(rèn)定了媳婦是盼她死——給公婆披過麻戴過孝的媳婦是永遠(yuǎn)無法休回娘家的。老太太發(fā)誓說她偏不死,先要媳婦直著出去,她才肯橫著出去。 外表上看來,離婚的交涉辦了六年之久,仍舊僵持不下。 密斯范家里始終不贊成?,F(xiàn)在他們一天到晚提醒她,二十六歲的老姑娘,一霎眼,望三十了,給人做填房都沒人要。羅一味拖延,看來是不懷好意,等到將來沒人要的時候,只好跟他做小。究竟他是否在進(jìn)行離婚,也很可疑,不能信他一面之詞。也可能癥結(jié)是他拿不出贍養(yǎng)費。打聽下來,有人說羅家根本沒有錢。家鄉(xiāng)那點產(chǎn)業(yè)捏在他妻子手里,也早靠不住了。他在杭州教書,為了離婚事件,校長對他頗有點意見,搞得很不愉快。倘若他并不靠教書維持生活,那么為什么不辭職? 密斯周背地里告訴郭,說有人給密斯范做媒,對象是一個開當(dāng)鋪的,相親那天,在番菜館同吃過一頓飯。她再三叮囑郭君守秘密,不許告訴羅。 郭非常替羅不平,結(jié)果還是告訴了他。但是當(dāng)然加上了一句?!斑@都是她家里人干的事?!?/br> “是把她捆了起來送到飯館子去的,還是她自己走進(jìn)去的?”羅冷笑著說。 “待會兒見面的時候可千萬別提,拆穿了大家不好意思,連密斯周也得怪我多嘴。” 羅答應(yīng)了他。 但是這天晚上羅多喝了幾杯酒,恰巧又是在樓外樓吃飯,勾起許多回憶。在席上,羅突然舉起酒杯大聲向密斯范說: “密斯范,恭喜你,聽說要請我們吃喜酒了!” 郭在旁邊竭力打岔,羅倒越發(fā)站了起來嚷著:“恭喜恭喜,敬你一杯!”他自己一仰脖子喝了,推開椅子就走,三腳兩步已經(jīng)下了樓。 郭與密斯周面面相覷,郭窘在那里不得下臺,只得連聲說:“他醉了。我倒有點不放心,去瞧瞧去。”跟著也下了樓,追上去勸解。第二天密斯范沒有來。她生氣。羅寫了信也都退了回來。一星期后,密斯周又來報告,說密斯范又和當(dāng)鋪老板出去吃過一次大菜。這次一切都已議妥,男方給置了一只大鉆戒作為訂婚戒指。 羅的離婚已經(jīng)醞釀得相當(dāng)成熟,女方漸漸有了愿意談判的跡象。如果這時候忽然打退堂鼓,重又回到妻子身邊,勢必成為終身的笑柄,因此他仍舊繼續(xù)進(jìn)行,按照他的諾言給了他妻子一筆很可觀的贍養(yǎng)費,協(xié)議離婚。然后他立刻叫了媒婆來,到本城的染坊王家去說親。 王家的大女兒的美貌是出名的,見過的人無不推為全城第一。 交換照片之后,王家調(diào)查了男方的家世。媒婆極力吹噓,竟然給他說成了這頭親事。羅把田產(chǎn)賣去一大部分,給王家小姐買了一只鉆戒,比傳聞中的密斯范的那只鉆戒還要大。不到三個月,就把王小姐娶了過來。 密斯范的婚事不知為什么沒有成功。也許那當(dāng)鋪老板到底還是不大信任新女性,又聽見說密斯范曾經(jīng)有過男友,而且關(guān)系匪淺。據(jù)范家這邊說,是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當(dāng)鋪老板少報了幾歲年紀(jì)。根據(jù)有些輕嘴薄舌的人說,則是事實恰巧相反——少報年紀(jì)是有的。 羅與密斯范同住在一個城市里,照理遲早總有一天會在無意中遇見。他們的朋友們卻不肯聽其自然發(fā)展。不知為什么,他們覺得這兩個人無論如何得要再見一面。他們并不是替羅打抱不平,希望他有機(jī)會飽嘗復(fù)仇的甜味;他們并不贊成他的草草結(jié)婚,為了向她報復(fù)而犧牲了自己的理想。也許他們正是要他覺悟過來,自己知道鑄成大錯而感到后悔。但也許最近情理的解釋還是他們的美感:他們僅只是覺得這兩個人再在湖上的月光中重逢,那是悲哀而美麗的,因此就是一樁好事,不能不促成他們。 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瞞著他們倆。有一天郭陪著羅去游夜湖——密斯周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不和他們來往了。另一只船上有人向他們叫喊。是他們熟識的一對夫婦。那只船上還有密斯范。 兩船相并,郭跨到那只船上去,招呼著羅也一同過去。羅發(fā)現(xiàn)他自己正坐在密斯范對面。玻璃杯里的茶微微發(fā)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個銀色圓片,隨著船身的晃動輕輕地?fù)u擺著。她的臉與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鍍上一道藍(lán)邊。人事的變化這樣多,而她竟和從前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改變,這使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心里只覺得恍惚。 他們?nèi)魺o其事地寒暄了一番,但是始終沒有直接交談過一句話。也沒有人提起羅最近結(jié)婚的事。大家談?wù)撝鬓k的西湖博覽會,一致反對那屹立湖濱引人注目的丑陋的紀(jì)念塔。 “俗不可耐。完全破壞了這一帶的風(fēng)景,”羅嘆息著?!胺凑龔那澳欠N情調(diào),以后再也沒有了。” 他的眼睛遇到她的眼睛,眼光微微顫動了一下,望到別處去了。 他們在湖上兜了個圈子,在西泠印社上岸,各自乘黃包車回去。第二天羅收到一封信,一看就知道是密斯范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