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群玉(四)
大規(guī)模的干謁和行卷熱潮接踵而至。有人直接開門迎客,有人宴飲達(dá)旦,還有人擺出了專用于收集貢生作品的花瓶,不到日中便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就連清閑時,人們在茶館里大擺龍門陣,聊得最起勁兒的,也是誰遞了拜帖,誰得了接見,誰又討得了哪位大人物的看好。 麻紙上寫著一串名字,后面補(bǔ)充了籍貫、官職、履歷等內(nèi)容。程儉一一讀下來,還算順眼的就打個勾。作為他行卷的候選目標(biāo),劃來劃去,最后竟沒剩下幾個,迫得他不得不去參考那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 程儉知道她會樂意的。但不久之前,他才斷然回絕了她。 難道,真是被她魘住了? 他的目光掃向書案的另一隅,零亂散落著數(shù)十張“葉子”。這是他預(yù)備帶到曬書宴的書籍,不過,須得額外加一個備注:未完成版。 折桂閣重開兩年有余,已是科考中一個不容小覷的莊家。由它推薦的貢生,錄取率高不說,考中后在朝中的晉升速度也十分可觀,倒是把傳統(tǒng)上更占優(yōu)勢的國子監(jiān)比了下去。即使一考不中,特別出色者,也有機(jī)會被留用為“桂閣待詔”,參與編書、藏書等工作,以備皇家顧問。 因了這些好處,向公主投遞的詩文如雪片一般飛來。曬書宴這樣的機(jī)會更是難得,許多人鉚足了勁兒,就等著面見時一展風(fēng)采,讓那位傳說中高不可攀的殿下為自己傾倒。 能再見到她,程儉當(dāng)然是高興的??梢幌氲饺绱硕嗟娜硕嫉戎娝?,他又有些不痛快了。 他輕嘆了一口氣,收拾好蕪雜的心思,重新在書案前坐下,繼續(xù)裝訂那本他自編自寫的書冊。 不做她的幕僚,他應(yīng)該還是能為她派上些用場。 玉佛奴乖順地蜷在他腳邊,迷迷糊糊的瞌睡一打,幾天就這么晃過去了。 綿延了一場又一場的大雪,在旬日時,終于肯放晴。陽光透過云層探頭,給京城鍍上蜂蜜般的暖色,滌盡了先前的沉悶。 一早,懸著玉鑾鈴的馬車便奉公主之命,穿梭于步虛宮與京城各處,接送受邀參加曬書宴的貢生。程儉放下車上簾子,打算補(bǔ)一補(bǔ)昨晚通宵后欠的瞌睡,突然鉆上來一個藍(lán)袍的青年。乍暖還寒時候,他卻穿得單薄,挨著了錫爐,微聳的肩膀才舒展開來。 青年緊緊抱著一本書,骨頭的關(guān)節(jié)都凍紅了,仍不肯撒手。他身形修長、眉目英挺,以燕趙的慷慨之氣作底,輔以儒生的文雅,稱得上是個美男子。只是看他人高馬大的,偏護(hù)著一本巴掌小書,很有些反差效果。 程儉見他坐得局促,主動搭話道:“閣下要不要與我換換位置?這錫爐實在生得旺,我正熱得冒汗呢。” 青年向他投來感激的一眼:“多謝…?” “我姓程,單名一個儉字?!?/br> 青年把書本安置好,這才對程儉靦腆道:“在下姓杜,名凡。” 程儉記性好,耳熟他的名字?;叵肓艘环?,出言詢問:“杜兄可是幽州人士?” 杜凡瞪著眼,驚訝地看向他:“程兄,如何得知?” “有幸在長公主編撰的《留桂集》上,拜讀過杜兄的文章。行文雄峻高妙、氣勢磅礴,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br> 杜凡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謬、謬贊了。” 光讀文章,還以為背后的筆者是個豪放的大漢,不想個性卻是如此內(nèi)斂。程儉欣賞他的文字,連帶著對本人也心生幾分好感——哪怕杜凡會成為有力的競爭對手之一。 座位下顛簸的道路漸漸平滑,馬車駛進(jìn)了宮城。杜凡忍不住掀了簾子,探頭朝外張望。其實,步虛宮不過是一幢邊緣的建筑,但它的富麗輝煌,足以讓人遐想整座大魏宮城的盛景。 程儉被人扶下了馬車,抬頭仰視著斜飛入云的廡頂。宮墻深深深幾許,簾幕無重數(shù)。這便是元漱秋自小居住的地方么? 大魏尚火德,多用朱墻碧瓦。步虛宮則為了烘托那傳說中有一千株之?dāng)?shù)的桂花,通體漆繪成明黃色。時值冬季,樹上不見花,只余蒼青帶殘雪的葉。它們交織掩映著居中的宮室主體,人在其中游,不似來到了一處居所,倒像漫步于一方巨大的林苑。 杜凡贊嘆道:“真驚人啊?!?/br> 較之于那份夢幻,現(xiàn)實中的步虛宮美則美矣,更多是種人造的華貴。程儉說不清楚,這究竟讓他失望,還是讓他多少松了一口氣。 曬書宴就設(shè)在主殿前面,左右分置幾排長龍席,一邊陳列從折桂閣中運(yùn)送來的藏書,一邊陳列果茶點心,供與宴者隨時取用。除了近百名舉子,還邀請了不少館職文人。大家或談笑,或觀玩,不分等級身份,氣氛是難得的融洽。 杜凡先被滿桌的籍冊吸引了視線。折桂閣本身,相當(dāng)于官方的藏書樓,自然有許多不世出的珍品。為了今日的宴會,更是開廚發(fā)匣鳴鎖魚,上至經(jīng)傳子史,下至小說雜技,無所不曬。 “竟連戴嵩的《斗牛圖》都有…”杜凡盯著席上一幅卷軸,激動得顴骨都飛紅了:“今日只為這幅圖,我就不算白來一趟?!?/br> 這位杜凡兄,確是有些癡氣在身上的。旁人誰不是忙著交際,只有他,真把曬書宴當(dāng)作曬書了。 程儉看了看那幅卷軸,不免微笑道:“我雖不懂畫,但光說畫牛,這幅確實畫得生動。一般的畫家,看了這個‘斗’字,總喜歡想當(dāng)然畫成尾巴高翹的樣子。其實真正斗起來,牛尾巴都是戰(zhàn)戰(zhàn)夾在兩股間的?!?/br> “甘羅說你是村夫,真的不是騙我?!?/br> 一襲素白絹衣的辛茉冷不丁冒了出來,精致的小臉上面無表情,放佛被寒冰凍住了一般。 程儉腹誹道:這難得的大晴天,也不怕把你曬化了。 嘴角仍是掛著客套的笑容:“程某還不敢冒犯了‘村夫’這個名號。雖在家中開辟了一塊菜地,但程某的主業(yè)還是學(xué)生,比不上那些真正辛苦耕作的人。” 辛茉冷冷地橫他一眼,轉(zhuǎn)頭對他身旁的杜凡致意:“殿下一直想親自見您,只是苦于沒有機(jī)緣。招待不周處,還請先生見諒?!?/br> 這回輪到程儉訝異了。杜凡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叁四歲,這樣年輕,便能被人尊稱先生了? 話說回來,對他和對杜凡,態(tài)度差得也太多了吧? 杜凡連忙向辛茉回禮:“辛待詔,言重。杜凡,微末之驅(qū),幸得公主賞識,不敢托大?!?/br> 辛茉又橫了程儉一眼,比之前更缺乏溫度了。不是,他幾個意思? 白衣少年擺明了不想搭理程儉,接著與杜凡說話:“殿下讓我轉(zhuǎn)告您,過會兒獻(xiàn)書時,她會把您安排在第一個。” 杜凡顯然緊張了:“這…” 不外乎他會猶豫。若說曬書宴還只是一個供舉子社交的名目,獻(xiàn)書則是今日真正的重頭戲。公主深居簡出,尋常舉子幾乎不可能見到。但借著獻(xiàn)書,卻能直接與她交談。 經(jīng)過數(shù)日的行卷,公主那里,已初步有了一份意向的名單。哪位被點名,哪位被先點名,都可以視作折桂閣對外釋放的信號。 甚至連她接受了誰的獻(xiàn)書,都會被解讀出這樣那樣的意思。 程儉不由得想,在必要的場合中,她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唯獨(dú)不是她自己。 辛茉還在勸說杜凡,卻聽一聲銅鑼脆響,喧鬧的人群盡皆停下了活動,向北面而立,垂首撫胸,恭敬等著長公主的儀仗入席。 好奇心再旺盛的貢生,也不敢趁機(jī)窺伺。天家威儀、君臣之別,便在此刻顯出來了。 隨著公主在寶帳中坐定,旌旗、華蓋、雉尾扇呈對稱狀擺開,她優(yōu)雅地抬了抬手,帳外的侍女代為唱到:“免禮?!?/br> 描金紗幔垂下,隔絕了公主尊貴的面容。她俯視著眾人,宛如神話中的叁足金烏,光環(huán)集于一身,耀眼而奪目。 程儉有些恍惚。似乎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那個高高在上的身影,和素商…還有那個抱著手臂、蹲在雪地里發(fā)呆的女郎重合在一處。 當(dāng)她不再需要他時,連抬頭看一看她是否安好,都要先請求她的同意。 紗幔如蟬翅般輕薄。然而,這是迄今為止,他離她最遙不可及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