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群玉(三)
程儉沒好氣地俯視她:“殿下縱然要發(fā)呆,也該安坐在椒泥涂的宮室里,抱著熏香的湯婆子發(fā)呆。平白坐在這雪地里,哪里還像個公主的樣子呢?” 元漱秋聽任程儉把她拽起:“為何公主就不能坐在雪地里了?” 程儉嘴硬道:“一不小心著了涼,你自己受罪不說,還連累你的一眾下人跟著擔驚受怕?!?/br> 也不知她聽進去了沒有,元漱秋定定地審視著他,墨瞳中倒映出微茫的雪光:“你…長高了呢?!?/br> 半年前初見,少年郎君還有幾分未褪盡的青澀,如今再看,已是站在成年男子的交界線上了。 程儉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目光,掃見掛在她鼻尖上的碎雪。他心下一軟,摸出懷中的手帕來,自然無比地為她試去。她安靜地站在原地不動,仰著臉任由他動作,濃密的羽睫如扇子般,輕輕顫。 真想用一床新曬過的被子把她好好裹住,藏起來,只露出那張纖巧光潔的臉蛋… 程儉被這突兀而詭異的想法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站得離她稍遠了一些。 他說服自己,不是對他抱著什么特別的心思,她只是習慣了接受別人的侍候。方才她與那冰人兒一般的少年相處時,也是這番理所當然的。 想到這里,程儉輕哼了一聲:“看來殿下找到了一把冰刀,便不需要寶劍了。” 元漱秋眨了眨眼睛,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他諷的是誰。“你是指辛茉嗎?他是甘羅的長兄,的確很聽我的話?!?/br> 這言外之意,程儉就是不聽她話的那位了。 他一時語塞,默了半晌,還是開口問道:“殿下過得怎么樣?” 元漱秋垂眸看著鞋面上的繡花:“不好不壞吧。臨近省試,折桂閣的雜務(wù)也變多了。我有意要趁此攏絡(luò)人才,麻煩的是,京中不止我一家在搶人。” 從入京到明年春闈之前,貢生們都會抓緊時間活動,或結(jié)交名流,或投詩獻文,或如盧修鄰一票人,相互引以為朋黨,壯大自己的聲勢,用各種辦法增加及第的希望。與之相對,京中的達官貴人也在借機押寶。一旦扶持的貢生考中,相當于在朝中多了一支人脈,他日若是能飛黃騰達,當然少不了自己的好處。 程儉理性上很明白科考的水深,聽元漱秋這么直白地挑破,心里還是有些不虞。在京中,人才一樣是種資源。既然是資源,便可以以價沽之,以利動之。 “對了,還未恭喜程郎考中解元?!痹锎驍嗔怂乃季w。 程儉搖頭道:“殿下別挖苦我了?!?/br> 她側(cè)過臉來,眸子里居然寫著幾分訝異:“我是真心賀你的。即使沒有我,以程郎的能力,考中也是早晚的事?!?/br> 程儉平平道:“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順利?!?/br> “你要是這么想,那就浪費我的好意了。我說過,我是因為你值得我如此,我才如此的?!?/br> 程儉心不在焉地踢開了腳下的堆雪,踢出一個凹陷的小水坑:“值得殿下如此相待的人,遠不止我一個?!?/br> 元漱秋原本正隨他在雪中散步,聞言,站定了身子,引得程儉不解地向她望來。她似乎在考慮是否要開口,抬頭撞見他暗藏著關(guān)切的雙眸,于是話語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來:“與你分別后,我想過,當時確實應(yīng)該先問一問你的?!?/br> 程儉愣住了,疑心自己聽錯了她的話。原來她還是會在意他是如何想的,哪怕僅有那么一點點。 雪粒噼啪斜打在傘面上,亂紛紛的,足以令他的心旌動搖。一時間喧囂遠去,放佛偌大的上京城中只剩下他與她,默然相對,共淋一場下也下不盡的雪。 隱秘的愧疚如藤蔓般滋長,以她的身份來說,無論起初的目的如何,她待他真的是很好了。他卻…不肯向她低頭,還讓她為難。 他想起她孤身蹲在雪地中的身影,和往日的規(guī)行矩步比起來,帶了些縱情的意味。那身影是那樣淡,那樣單薄,宛如一不留神間,就會隱沒于流風回雪中。 旁人都只道她是算無遺策,但她也有著做不到的事。 程儉啞聲問:“我能幫殿下做些什么?” 元漱秋說:“改口叫我的本名如何?” 程儉沒想到她這樣提議,只停頓了一霎,便飛快地垂首道:“不敢僭越?!?/br> 元漱秋放佛并不放在心上:“說笑罷了,程郎何必如此緊張。真論起來,世上讓你不敢的事,大概沒幾件吧。” 她也不管程儉分辯,背過身,望見辛茉正打著傘向她跑來,便理了理鬢角碎發(fā),重新戴上兜帽。程儉知道她又要離開了,本該搜刮出些道別寒暄的話,卻只是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看著元漱秋從他的傘下,提步走入辛茉的傘下。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那位名叫辛茉的少年冰冷地剜了他一眼,放佛很不待見他。 “說起幫忙,我沒有特別需要程郎cao心的。不過,據(jù)欽天監(jiān)說,本月的旬日應(yīng)該會放晴。雪后初晴,正是難得。我會在步虛宮中辦上一場面向舉子的曬書宴。你若感興趣,就帶一本中意的書籍來參加吧?!?/br> 程儉聽她說完,有些莫名地惘然:“就這些了?” 元漱秋看著他難得的呆樣,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就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