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你覺得我有必要見她?” 鄭好娘長久處境所致,察言觀色,就知道公主對自己這位meimei的耐心有限。 “殿下勿惱,我也是如此說的,她說她想起了極其重要的線索,可是事關(guān)重大,要見了殿下才肯說,我不肯冒失轉(zhuǎn)達(dá),她就讓我過來稟告殿下,問殿下是否記得當(dāng)日您與她討論殿下近侍長相的事情?” 第128章 章玉碗自然記得。 當(dāng)日她潛入東都山莊,偽作賀氏派來的人,大搖大擺充當(dāng)座上賓,跟鄭月互道姐妹時,鄭月瞧見素和漢胡混血的長相,曾經(jīng)問起素和的血統(tǒng),還說過自家叔祖的一段見聞。 “你讓她過來吧。”章玉碗道。 鄭月很快被帶過來。 她跪坐在地上,偷眼望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賀jiejie”,熟悉是因為兩人在山莊里也曾聊得投機(jī),鄭月與自己姐妹不親近,卻很想要一個像章玉碗這樣的jiejie。陌生是因為眼前女子迥異于之前的氣質(zhì),便只是坐在那里,也已不怒自威,令人不敢輕慢。 這才是真正的公主么? 放下架子與她談笑的漂亮jiejie,只怕是公主收斂了真實性情之后的面具吧。 鄭月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這些天也足夠讓她了解鄭家到底干了何事,以及自己的處境。 一方面她從小到大都被保護(hù)得很好,鄭漓對鄭好娘有多絕情,對這個嫡女就有多疼愛,鄭月將這種寵愛視為理所當(dāng)然,從來沒有問過憑什么自己有而鄭好娘沒有,她對鄭家善惡的認(rèn)知與外面也有些不同。在外人看來,鄭家是十惡不赦的,可在鄭月這里,鄭家人自然是頂好頂好的。另外一方面,在鄭好娘與其他人的描述下,她也震驚于父親對賓客的屠殺,還有洛陽城疫病的禍根,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種忐忑難安,這是基于人性的感受,不愿承認(rèn),又不能不承認(rèn)。 這樣的矛盾心情在見到公主之后達(dá)到頂峰,鄭月滿心委屈,幾欲落下淚來,又不敢表露出來,只能死死咬著下唇,勉強(qiáng)忍住。 章玉碗大概也能明白對方現(xiàn)在是個什么心境,只不過她沒有心情慢慢安撫誘供。 “鄭好娘說,你有重要的事情想與我說?!?/br> 鄭月趕緊收攏思緒,怯生生試探道:“殿下,若我說的事情果真有用,能幫鄭家減輕罪罰嗎?” “我現(xiàn)在與你說可以,你就信了嗎?若是洛陽城內(nèi)那些被你祖父和父親害死的人家不愿意,我難道能強(qiáng)按著他們的頭答應(yīng)嗎?那是血海深仇,若有人殺了你的父兄,你愿意原諒嗎?但是,”公主話鋒一轉(zhuǎn),“對你本人,肯定是有用的。經(jīng)蘇覓初步審理,你雖是鄭家女眷,卻沒有參與鄭家那些陰暗勾當(dāng),如果你提供的消息的確有用,我可以和蘇覓說情,將你放歸自由,你想去找鄭好娘也罷,想要去別的地方也罷,都悉聽尊便,還可以將原先你在鄭家的私人財物都返還于你。若你心存欺瞞,只是為了逃脫罪責(zé)才故意編出謊言的話——” “我沒有欺瞞,我是真的想起來了!”鄭月忙道,“當(dāng)日我曾說過,數(shù)十年前,也有一批被擄掠到柔然的漢人被放回來,可他們因為原先就是邊民,還被柔然人逼迫著做了不少事情,回來之后只能落為賤籍,干一些常人不愿做的事情,其中有些人吃不了苦,還入宮了,此事殿下可還記得?” 章玉碗不置可否:“你繼續(xù)說?!?/br> 她目光不著痕跡望向陸惟,后者朝她微微點頭,意思是確實有這么回事。 陸惟這些年因查案之故,沒少翻閱各部卷宗,甚至包括涉及內(nèi)廷的陳年舊事,對許多諱莫如深的隱情,他都有所了解。 “大概四五年前,也就是我十歲出頭那年,家里來了一位客人,當(dāng)時父親正逗我玩,見了那客人就匆匆拋下我,一進(jìn)書房就是一下午才出來,我滿心不高興,后來父親為了哄我,便與我講了這樣一段故事,我那時還半懂不懂,現(xiàn)在想起來,仿佛是他在暗示這位來客的身份……” “你還記得對方的模樣嗎?”問她的是陸惟。 鄭月自然搖頭,四五年前的事情了,若不是為了脫罪,她還未必會絞盡腦汁回想這些。 “我只記得對方?jīng)]有半點胡人模樣,完完全全就是個中原人,否則上回看見殿下的侍從,我也不會好奇有此一問了?!?/br> 鄭月被帶走之后,章玉碗問陸惟:“四五年前,可有內(nèi)宦離宮?” 陸惟搖頭,他就是看過再多的卷宗,也不可能知道這樣詳細(xì)的事情。 在宮里當(dāng)差的宦官,一般是不準(zhǔn)離宮的,即使奉命辦差,也會有一系列繁瑣流程,但這樣并不等于內(nèi)宦就不能離宮了,只要擁有一定身份地位,相應(yīng)能cao作的也就更多。 如果鄭月所言是真,那就意味著鄭氏很早就與宮里有了聯(lián)系,甚至鄭氏只是作為一個中轉(zhuǎn)站,真正要聯(lián)系的,是宮里某些人與南朝。 四五年前,趙群玉一手遮天,負(fù)責(zé)宮城禁衛(wèi)的馮醒也是他的人,章騁名為天子,實際上也有許多力不從心之處,鄭月所言,并非沒有可能。 章玉碗和陸惟,都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個人。 “岑庭!” 岑庭跟章年打著博陽公主的名號經(jīng)營當(dāng)鋪,在洛陽城也有分號。 岑庭的干爹是岑少監(jiān),父子倆從宮里內(nèi)庫倒騰珍寶,通過博陽公主的當(dāng)鋪和數(shù)珍會進(jìn)行銷贓牟利,從而也跟南朝有了聯(lián)系。 岑庭自己也是從宮里出來的內(nèi)宦。 岑庭父子雖然死了,但鄭家的勾當(dāng)顯然還在暗中進(jìn)行,否則這次也不會招待周潁和施默,這是不是說明,他們在宮里,也可能還有沒斷絕的聯(lián)絡(luò)? 公主和陸惟都不想作憑空猜測,他們選擇了直接去問鄭氏父子。 問,自然也是有問的技巧。 分開審訊,威逼利誘,只要抓住人心的弱點,甚至都不需要嚴(yán)刑逼供,就能讓他們吐露真相。 鄭彰最年輕,也是最先頂不住的。 他從小錦衣玉食,哪里住過州獄這樣的地方,整個人早已瘦一大圈,胡子拉碴,面色鐵青,一副行將就木的頹廢。 為了能喝上一碗熱湯,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蘇覓一問,他馬上就說了。 接著是鄭攸、鄭漓,兩只老狐貍固然狡猾,一個月下來也已經(jīng)服服帖帖了。 祖孫三人的供詞合起來對照,就能將所有事情碎片拼湊起來。 四五年前,岑少監(jiān),也就是岑留,自稱奉命到洛陽辦差,趁機(jī)見了鄭氏父子,通過鄭氏,與數(shù)珍會和賀氏商隊聯(lián)系上,從此商路發(fā)達(dá),互通有無,幾家人通過這些明暗相交的手段牟取暴利,鄭家也趁機(jī)兩頭下注,在南朝與北朝之間兩頭通吃,左右逢源。 但是岑留當(dāng)時在宮里并不算權(quán)勢煊赫,他想要偽造圣命,出宮無礙,就離不開一個人。 宋今。 “鄭漓說,他給鄭月講的那個故事,是在影射一個人。” 數(shù)十年前那批胡漢混血的人走投無路,有的不得不凈身入宮,從最低等的雜役做起,許多人覺得宮里生活光鮮,那是天子皇子公主們,和他們身邊有幸沾光的宮人,更多的則分布在宮城各處,默默無聞干著許多無人問津的活計,連死了都被只是被茅席一卷草草送出宮去。 這幾十年間,許多人悄然死去,又有新的宮人填補(bǔ)進(jìn)來,那一批宮人,自然也都死得差不多了,他們?nèi)雽m前本就是賤籍,入宮后自然也不會有太多往上升的機(jī)會,好的差事早就被人搶光了,哪里輪得上他們? 不過也不是沒有例外,便有一人,在宮中默默經(jīng)營,如魚得水,雖然職位不高,人緣卻十分好,與他打過交道的人,無不交口稱贊,就這樣,當(dāng)年東宮缺人伺候,太子又不要有來歷有背景的宮人,一身清白的他就被舉薦過去,并一步步得了太子的信任,最終隨著太子登基,一躍成為深得信任的長秋令。 此人,就是宋今。 真相大白,眾人相顧無言。 “宋今的樣貌,確實沒有半點胡人血統(tǒng)的痕跡?!焙罟揉溃蚱屏顺聊?。 陸惟道:“其實要細(xì)說起來,也是有的。他的膚色比一般人白皙些,但這些細(xì)節(jié),若不是已知他的來歷,的確沒有人能看出來。” 所以,施默臨死前狂言的倚仗,也會是因為宋今嗎? 如果宋今真與柔然人有勾結(jié),那么當(dāng)日他想害公主,而陸惟與公主百思不得其解的動機(jī),也就有了。 侯公度不解:“難不成宋今因為他的血統(tǒng),就一直心存不忿么?像施默那樣?” 陸惟:“也許是的。” 侯公度:“可施默畢竟是從小受盡羞辱,以致于對中原充滿仇恨,一心一意覺得自己是柔然人,以自己身上的漢人血統(tǒng)為恥。宋今不一樣,他可是身居長秋令之位,深得陛下信重,為什么要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呢?” 陸惟淡淡道:“外人看來,能升到長秋令,已經(jīng)是一輩子難得的榮耀,可對宋今來說,依舊是羞辱,畢竟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也不可能像外臣一樣,立于朝堂之上。他以前當(dāng)普通宮人的時候,也許沒有那樣大的野心,可當(dāng)他爬到高位時,他就會想,若他現(xiàn)在是你,是我,豈不比長秋令更風(fēng)光?” 侯公度啞然。 他還真就從未以宋今的角度去想過。 應(yīng)該說,尋常人也無法去理解宋今的想法。 陸惟:“我說的,也不過是猜測罷了,只有宋今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br> 侯公度回過神:“是,施默已死,死無對證,但若真與宋今有關(guān),我怕長安那邊會出事?!?/br> 宋今已經(jīng)被軟禁起來了,他也許不能直接向外傳遞消息,但很多事情本來就不需要親自去做,他在宮里經(jīng)營數(shù)十年,如果想做,總有出其不意的辦法。 章玉碗忽然說:“我有個主意?!?/br> 陸惟冷冷道:“臣不同意!” 章玉碗嗔怪:“我還未說呢!” 陸惟:“臣知道殿下想說什么?!?/br> 章玉碗眼珠一轉(zhuǎn):“請侯將軍先出去片刻,我與陸廷尉談些私事。” 侯公度跟他們相處了這么多時日,要說對這兩人之間的曖昧一無所知的話,那是不可能的,但眼下也不是猜度這些無關(guān)緊要事情的時候。 “那臣先去看看蘇使君那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他聞言起身拱手,轉(zhuǎn)身就出去了。 侯公度一走,章玉碗掛起甜甜的笑容。 “陸郎——” 陸惟:“殿下欲對臣使美人計?” 第129章 一只柔軟白皙的手,摸上陸惟的臉。 公主不滿道:“這是我的一片真心,怎么能叫美人計?陸廷尉原來竟是這般看我的,好令我傷心欲絕了!” 她美目灼灼,仿佛真欲泫然淚下。 陸惟卻如柳下惠獨坐,絲毫不為所動。 當(dāng)然,也是他肩膀受了重傷,確實動不了,一動就有裂開流血的危險。 見他軟硬不吃,公主只好重新曉之以理。 “東面起戰(zhàn)事,陛下一定得讓李聞鵲去救火,宋今一個人也許干不了什么,但如果他在宮內(nèi)宮外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同黨,說不定還真能讓他干出些什么事來。如今我們在洛陽左右也只能枯等,時日一久必然陷于被動,不如我親自回一趟長安,也好向陛下陳明利害,早已根除禍患?!?/br> 陸惟緩緩道:“素和遲遲未歸,已經(jīng)說明長安城出事了,殿下回去,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臣有一計,還請殿下接納?!?/br> 公主:“若我不想聽呢?” 陸惟置若罔聞,兀自說下去。 “殿下現(xiàn)在最好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以最壞的情況來說,長安出事,帝基動搖,那就直接擁立城陽王世子,以洛陽為都?!?/br> 他張口就是石破天驚的話,但公主卻面不改色,似乎早就料到他會說什么。 不這樣說,就不是狼子野心的陸遠(yuǎn)明了。 此人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