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想到劉復(fù)，而劉復(fù)也正跟陸惟說起公主。

    “你們這一趟出生入死，該有多危險，殿下肯定嚇壞了吧？”

    陸無事正在給陸惟的傷口換藥換紗布，劉復(fù)也沒有非禮勿視的意識，還坐在對面書案絮絮叨叨。

    陸惟知道公主暫時不想暴露自己身手，便順著他的話敷衍：“嗯，嚇壞了?！?/br>
    劉復(fù)輕輕一拍桌案：“你別說，我聽李聞鵲說了那下面的情形，確實駭人聽聞，那口市也就算了，竟還公然做起和骨爛和不羨羊的買賣，別說公主，連我都聽見之后都十分震驚?！?/br>
    陸惟面色淡淡：“亂世邊城，弱rou強食，人性與獸性無異，有這種事也不稀奇?！?/br>
    劉復(fù)唏噓：“雖說如此，這些年幾位陛下勵精圖治，大璋蒸蒸日上，又打贏柔然，收復(fù)故土，瞧著有幾分盛世氣象，我還以為這些事少了呢！”

    盛世氣象么，陸惟垂眸，沒有接話，心里卻升起淡淡譏諷。

    如果真有盛世氣象，為何還會出現(xiàn)數(shù)珍會與宮闈勾結(jié)，有人屢次三番想阻攔公主回京的事？只怕微瀾之下，隱藏更深的暗礁。

    劉復(fù)話鋒一轉(zhuǎn)，話題又回到公主身上。

    “不過依你看，殿下這次受了驚嚇，我還要不要請她出門去市集逛逛，或者直接買些新鮮玩意送過去？”

    陸惟看他一眼：“你對公主好似很上心?！?/br>
    劉復(fù)摸摸鼻子：“不瞞你說，這里頭一半原因，是我老娘在家三申五令，說我平時無所事事，這回一定得辦好差事，我尋思我也不會找兇手，可不就得讓公主有個好印象，起碼回京之后，也能在陛下跟前美言幾句。還有一半，自然是殿下遠(yuǎn)比傳聞更為溫柔可親，令人心生親近，我本以為在柔然十年，公主多少也沾了些蠻族習(xí)氣，沒想到卻如江南女子?！?/br>
    他詩興大發(fā)，甚至隨口吟了一首前人的江南賦。

    陸惟心說，等公主的劍橫在你脖子上，你就知道她像不像江南女子了。

    劉復(fù)詩興發(fā)完，又問公主喜歡什么禮物。

    “公主既是在下面險死還生，這幾日應(yīng)該是不會想出去了，要么我還是親自挑選幾件禮物，送過去使她開顏，你以為如何？”

    陸惟：“挺好?！?/br>
    劉復(fù)：“那你覺得送什么好些？簪子？衣裳？送女子這些物件，會不會太冒昧了？但我看公主歸來時，穿的都是舊衣裳，手頭可能不寬裕，直接送銀錢又不大合適?！?/br>
    陸惟蹙眉，他跟劉復(fù)兩個已經(jīng)熟稔到能討論這話題的程度了嗎？

    “腰帶吧。”他看公主在打架時那么喜歡抽人，腰帶應(yīng)該更適合她。

    第23章

    陸惟這話是隨口一說，但也不完全是玩笑話。

    因為他在跟公主接觸中，發(fā)現(xiàn)對方無論拿劍也好，用那天蠶絲也罷，都很習(xí)慣于作出抽的動作，加上她自己說過用王杖抽過人，所以陸惟推測公主的馬鞭應(yīng)該用得很好。

    畢竟在柔然王庭，從這個帳篷到那個帳篷，說不定都得騎馬，長安的公主去了草原，如果不盡快適應(yīng)草原環(huán)境，就會變成提前枯萎的花。

    而顯然，公主適應(yīng)得相當(dāng)好。

    “送女子腰帶？”劉復(fù)訝異，“會不會太曖昧了，殿下會以為我是登徒子呢！”

    難道你不是？陸惟的表情如是說道。

    劉復(fù)斬釘截鐵：“當(dāng)然不是！風(fēng)流與下流不同，前者令女子嬌嗔中帶著喜悅，后者則是冒犯唐突了！一看你就很少流連煙花之地，待回了京城，我?guī)闳ヒ娮R見識，你便知道這風(fēng)流與下流的區(qū)別了。”

    他嘿嘿笑了兩聲，想起自己匆匆離開京城，還忘了與臨水坊的月染小娘子道別，不由遺憾，只希望月染那小娘皮別見異思遷，等他回去就琵琶別抱了！

    視線從劉復(fù)七情畢露變幻豐富的臉移開，陸惟心里卻在想另外一個問題。

    他們剛到這里時，李聞鵲府上死了個婢女。

    那婢女后來驗了尸，說是天冷路滑摔死的。

    看起來似乎沒有問題，只是時間太湊巧了，不早不晚，正好是他們到張掖的當(dāng)天，就像是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

    陸惟覺得，這個婢女的死，很可能與李聞鵲有關(guān)。

    但斷案不能靠直覺，此事沒有進(jìn)一步的線索，他也就暫且放下。

    后來公主遇刺，又撞上數(shù)珍會的事，眾人一時顧不上此事，那婢女的尸身至今仍在義莊，因天氣寒冷，保存無虞，陸惟讓都護(hù)府的人不必忙著下葬。

    那婢女的死如果真是人為，對方想必會有更進(jìn)一步的舉動。

    接下來一連幾天，日子變得平靜。

    公主果然在都護(hù)府修生養(yǎng)息，半步不出，據(jù)說是受驚了。

    只有雨落經(jīng)常往廚房跑，又以公主的名義出錢額外采買食材，變著法子做些好吃的討公主開心，李聞鵲哪里會收公主的錢，寧可自己貼錢買，也不能讓公主再有半點不適，畢竟自從公主下榻本地以來，這一樁樁變故，無不說明了他的失職。

    劉復(fù)也三天兩頭給公主送禮，他總算沒缺心眼到信了陸惟的邪去送腰帶，送的只是一些吃食糕點，雖說這寒冬臘月的邊城沒什么拿得出手，但好歹也是關(guān)內(nèi)，物資比柔然豐富一些，像梅花糕玉尖面椒鹽炙鴨也不是沒有，頂多味道比不上京城。

    公主倒沒有跟劉復(fù)客氣，讓人稍加推辭之后也收下了，又派人回送了劉復(fù)和陸惟一些羊脂膏，北地苦寒，皮膚干裂，柔然別的沒有，牛羊成群，這羊脂膏也成了土儀。

    只不過劉復(fù)一直沒見到公主的人，直到五日后，陸惟給公主送了一個錦盒，公主忽然就派風(fēng)至過來，說要設(shè)宴邀請劉復(fù)和陸惟二人。

    劉復(fù)對此酸溜溜的。

    “我送東西就不請我吃飯，你一送就請你了，不愧是玉山冰魄陸家四郎呢！”

    這外號也不知道是哪個好事份子給起的，某一年就突然喊起來了。

    陸惟卻知道為什么。

    因為他送公主的錦盒里，有一份詳細(xì)的名單，是陸惟這幾日寫的朝中各方勢力關(guān)系。

    左相趙群玉派系里有什么人，這些人出身什么家庭，是高門還是寒門，分別任什么官職；歸附右相嚴(yán)觀海的又是些什么人，由于嚴(yán)觀海是外戚，這里頭還有一些皇族宗親，分量也不輕；另有長秋令宋今，在宮中根基深厚，但他在外廷也不是沒有幫手的，一些庶民出身的低級官員，不被嚴(yán)觀?？丛谘劾?，也高攀不上趙群玉的門第，只好依附于宋今，為他在外面說說好話，以免宋今外廷孤立無援。

    先前陸惟雖然也說過這朝中三足鼎立，但只是寥寥幾句話，遠(yuǎn)沒有這份名單詳細(xì)豐富。

    他甚至還提到，宋今是乩童出身，能通鬼神。

    公主看著名單。

    這份禮，可比什么金銀珠寶貴重多了。

    她就算有心打探京城事宜，畢竟離開已經(jīng)十年，物是人非，她派去的人頂多打聽打聽京城風(fēng)物經(jīng)濟(jì)，像這種朝廷勢力分布，如果不是身在朝局之中，還有相當(dāng)?shù)匚唬歉敬蚵牪怀鰜淼摹?/br>
    陸惟寫這份名單，肯定也費了不少心思，難怪連著五天都沒什么消息。

    公主微微一笑。

    陸惟此舉，當(dāng)然不是出于男女之思，也不是有什么叵測居心，很明顯他在主動履行盟友的職責(zé)。

    在地下時，他們兩個口頭達(dá)成結(jié)盟的意向，但盟約這種事情，虛無縹緲，可以隨時達(dá)成，也可以隨時撕毀。

    有什么比這樣一份名單來得更實在呢？

    既然如此，她也得拿出相當(dāng)?shù)恼\意來。

    于是，就有了這場飯局。

    劉復(fù)雖然酸溜溜的，但當(dāng)公主婢女來請時，他還是開開心心前往赴約了。

    其實公主也邀請了李聞鵲，但李聞鵲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別說數(shù)珍會余孽留下的爛攤子還沒清點完，便是跟著公主車駕一道歸附過來的柔然人，也得安排好他們的住宿，和以后的定居點，其中幾名部落首領(lǐng)，還要跟著公主一塊上京陛見的。

    如此情況下，李聞鵲只得婉拒公主的邀約，奔忙于這些事務(wù)。

    劉復(fù)不管李聞鵲赴不赴宴，他一進(jìn)門，就看見坐在主位上的公主。

    看得出來，公主今日盛裝打扮了，頭上珠翠耀眼，似乎比那天剛從柔然回來時還要精心，也許是在本城銀樓新買的。

    這是好事，說明公主對這個小宴很重視。

    劉復(fù)自然高興，雙手奉上禮物。

    “殿下今日容光照人，看來恢復(fù)得不錯，臣這就放心了，這是臣在外面看見的一點好玩的小玩意，隨手便買了，不成敬意，還請殿下笑納?！?/br>
    這是一件小兒與閨中少女常玩的七巧板，卻是玉石雕琢而成，用紅玉，羊脂玉，綠翡等好幾種顏色的玉石。

    公主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劉復(fù)說的什么“隨手便買了”，肯定是精心準(zhǔn)備的。

    “多謝劉侯，”她嫣然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我很喜歡?！?/br>
    劉復(fù)心花怒放，小眼神禁不住朝陸惟亂瞟，那意思是“你又送了什么”。

    陸惟低頭喝茶，只作不見。

    他這次是來收禮的。

    上回送了重禮，怎么也該輪到公主回禮了。

    公主揮揮手，侍女魚貫而入，奉上菜肴。

    烤rou餅餤，粟米粥，蒸豬頭rou片，梅花糕，玉露團(tuán)。

    這些菜肴比不上京城精致，但已經(jīng)是這里能找出的最好食材。

    烤rou是烤羊rou，切得很薄，烤得焦黃，寒冬時節(jié)的邊城沒有綠蔬，就在烤rou里夾了白蘿卜絲。

    玉露團(tuán)名字聽著稀罕，實則也只是時下最常見的糕點，有復(fù)雜做法也有簡單做法，民間最簡單的做法便是乳酪為內(nèi)餡，外皮豬油起酥，若是要往復(fù)雜了做，富貴人家乃至宮廷則是將糕點雕揉成植物玉露形狀，晶瑩半透，色澤嫩綠，一口下去，軟糯清甜，如食玉饌。

    今天的玉露團(tuán)自然是民間做法，劉復(fù)吃慣珍饈，嘴巴出了名的刁，雖然給足公主面子，面前這盤玉露團(tuán)也是動都未動。

    反倒是陸惟一個接一個，都光盤了。

    公主歉然：“這里找不到會宮廷做法的廚子，還請兩位包涵?！?/br>
    劉復(fù)滿不在乎：“殿下不必客氣，邊陲之地的吃食能精致到哪里去，一路上更難吃的我都碰到過，早知道離京時就多帶點干糧，就是啃家里的燒餅，都比這里最好的廚子做得好吃！”

    公主眨眨眼：“劉侯府上的廚子想必是庖丁再世。”

    劉復(fù)苦著臉，大倒苦水：“出了京城，一路往西走，就再沒碰到過能入口的東西，連一碗燉菜都做不好，里面摻著沙子。除了在涼州吃的一碗羊rou粉，那羊rou還算鮮嫩，但也還帶了膻味！”

    公主忍不住笑。

    她看劉復(fù)就像看見十年前出關(guān)的自己，那時候的公主也嬌氣得不行，這也不好吃，那也吃不慣，但劉復(fù)好歹還能回京，她則知道自己永遠(yuǎn)，或者起碼是半生都回不去了，十六歲的少女為了天家尊嚴(yán)，只能躲在馬車?yán)锿低悼奁?/br>
    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她現(xiàn)在回頭看，并沒有唏噓遺憾，反而覺得那是自己成長的一部分，如果沒有那些荊棘，也就不會有后來披荊斬棘的自己。

    劉復(fù)見公主笑，還以為自己說的逗笑對方，也跟著笑。

    “但我在永平城吃的羊rou，就沒有膻味?！?/br>
    公主道：“因為城外不遠(yuǎn)處有片草原長得很好，那里牧的羊也要比別處都好吃，也因為如此，柔然也盯上這塊草地，從前隔三岔五都會過來搶掠一番?！?/br>
    雖然她講到柔然的時候，表情很自然，但劉復(fù)憐香惜玉，還是避開繼續(xù)討論這個話題，轉(zhuǎn)而給公主講起京城逸聞。

    “左相趙群玉的小孫女前幾個月出嫁，據(jù)說趙群玉極為寵愛那個小孫女，連嫁妝都是比照公主規(guī)格來的，你猜有多少？我當(dāng)時在酒樓上，光是衣服就裝了滿滿十箱，珠寶首飾更不必說了，都說趙群玉為官清儉，我看他是把錢都給兒孫花了，反正他自己又花不了多少，還能博個好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