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楚楚可憐說道，“誰不想讓我活，我自然沒法站在他那邊?！?/br>
    敲門聲響起。

    彼此的試探戛然而止。

    “進來?！?/br>
    門打開，雨落端著湯面進來。

    “呀，陸少卿也在，見過陸少卿?！?/br>
    她腳下不停，將湯面端到公主面前放下。

    “殿下久等了，奴婢看廚房有熬了一半的雞湯，就順手下了碗雞湯面。”

    金瑩瑩的雞湯面上，臥著青菜和雞蛋，托盤里還有雨落現(xiàn)做的兩個小菜。

    雞湯面的香氣瞬間充盈屋子，霸道占據(jù)了所有人的嗅覺。

    陸惟也餓了。

    但陸無事還在外面忙活。

    他身邊沒有會做飯的丫鬟小廝。

    陸惟望向那碗雞湯面。

    “殿下先前說，要多謝我的救命之恩?！?/br>
    公主沒有趕人的意思，她拿起筷子正準備用餐，聽見陸惟的話，順口道：“陸郎想好要當(dāng)駙馬了嗎？”

    陸惟：“臣不敢高攀，只愿分殿下半碗湯面。”

    公主愣了一下，掩口笑道：“陸郎君可真有趣，區(qū)區(qū)半碗面，直說便是了，非要拐彎抹角！雨落，你去再拿個碗來，分半碗給陸郎君，讓廚房再做兩個小菜?！?/br>
    陸惟：“臣若直說，殿下恐怕就不肯輕易如我所愿了。”

    公主也不在意對方發(fā)現(xiàn)了自己愛捉弄人的特點。

    雨落動作很快，碗筷都拿過來了，稍后也有別的侍女將新炒小菜送來。

    一碟鹽炒花生，一碟芝麻拌黃瓜。

    甭看這兩個小菜不起眼，這時節(jié)寒冬臘月，根本不是果蔬出產(chǎn)的時節(jié)，一些富裕人家窖藏的白菜蘿卜已算奢侈，這果蔬還是長安那邊有人在冬日里以土室蓄火，“蒸郁養(yǎng)之”，李聞鵲聽說之后讓人從長安買了一些，一路送過來的。

    這種行為很難說是他想向公主示好，畢竟再怎么說，公主還是公主，加上這些天接連出現(xiàn)針對公主的刺殺下毒，李聞鵲難辭其咎，他也希望公主回京時別在皇帝面前參他一本，但凡說一句“李聞鵲也算辛苦”，都不枉他這一趟喊人拉來的冬日時蔬。

    但是有趣就有趣在這里，李聞鵲讓人運來冬日不常見的蔬菜，卻沒有在公主面前邀過功。

    雨落見陸惟沒有走的意思，直接就在這里吃起來，不由眼神請示公主。

    雖說公主的屋子是李聞鵲原先所用，被重新布置一番，他們吃飯的地方也是花廳，但嚴格來說畢竟還算是公主起居所在，這陸惟怎么就一點都不避嫌？

    她見公主低頭吃面，似也渾不在意，只好將嘴邊的話咽下去。

    “朱管事扛不住刑罰，也招了?！?/br>
    一碗湯面即將見底，公主冷不防聽見陸惟說了這么一句。

    公主抬眼，靜待下文。

    這是今天下午，剛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陸惟也是小睡起來之后才知道的，這回他沒有賣關(guān)子，痛痛快快全說了。

    “朱管事所言，與先前那個絳袍內(nèi)宦大同小異，也是說數(shù)珍會與宮內(nèi)有聯(lián)系，可能宮里也有數(shù)珍會高層，至于是誰，他這個層面的打聽不到?！?/br>
    “他還說，原本殿下官驛寢室里的通道，就是他們沖著殿下而精心設(shè)計的，為的是將公主拍賣，以此羞辱我朝?！?/br>
    明珠流落民間，為某個富賈所得，自此成為禁臠，而堂堂北朝天子，把公主送出去和親，最終卻連公主回來都保不住，還有什么顏面可言，更別說逐鹿天下了。

    換一個真正柔弱的公主，陸惟不會說這么直白，但現(xiàn)在已知這位公主的行事，他也就有一說一了。

    這一點，公主也從絳袍內(nèi)宦口中得知了，她點點頭，不意外。

    陸惟接著道：“另外，朱管事還提供了一個重要訊息，數(shù)珍會內(nèi)部越往上走，那些人與南朝的勾連就越深，他懷疑芳娘子，就是賣面具給我們的那個人，是南朝宮里或某個王府調(diào)教出來的，因為對方言行舉止很有儀范，不似尋?；旖?，還是個纏足女子?！?/br>
    公主挑眉。

    那個芳娘子明顯是會武的，竟還纏足？

    江湖人當(dāng)然不會纏足，但南朝皇帝鐘愛小腳，會纏足的，只會是在宮內(nèi)行走的，需要討皇帝喜歡的。

    公主：“也就是說，數(shù)珍會一個江湖組織，串連了南朝與北朝，前晚我們在地下，還看見一些高句麗與吐蕃裝扮的商賈?！?/br>
    陸惟點頭：“如此看來，數(shù)珍會已經(jīng)不僅僅止步于江湖了，它明面上看似做買賣，卻幾乎勾連了天下朝野，偏偏又隱于暗處，見不得光。本城地下，應(yīng)該僅僅是他們其中一處據(jù)點而已?！?/br>
    公主望著陸惟。

    她不指望能得到陸惟的推心置腹。

    兩人交情還沒到那份上，現(xiàn)在純粹是同舟共濟，一損俱損。

    陸惟可能不知道誰是主謀，但一定會有自己的推測。

    “陛下如今看似至高無上，實則孤家寡人，底下的人各有盤算，他自己就是宗室出身，也怕宗室另有所圖，唯獨公主身份特殊，回京之后，一定會被陛下高高捧起，禮敬有加?！?/br>
    公主現(xiàn)在無依無靠，也只能依靠當(dāng)今皇帝，兩人就是天然的聯(lián)盟。

    所以想殺公主的人，肯定也是要跟皇帝過不去的。

    陸惟好像沒說出最終答案，卻又好像說了很多。

    外戚現(xiàn)在還要依賴皇帝，沒有皇帝就沒有他們的合法性，所以主謀會是權(quán)臣嗎，那個權(quán)傾半朝的左相趙群玉？

    仿佛為了印證公主的猜測，陸惟道：“現(xiàn)在最希望殿下平安抵達京城的人，就是皇帝陛下了?！?/br>
    雖說陸惟是過來說話的，但吃飯也一點沒落下，那碗雞湯面和兩個小菜，被他解決得干干凈凈，末了他還慢條斯理擦拭嘴角，起身告辭。

    陸惟一走，風(fēng)至就進來了。

    “殿下，這陸惟，有些捉摸不透。”

    公主道：“他自有他的立場，只要不是與我們?yōu)閿常筒槐赜嬢^?，F(xiàn)在他比別人都更希望我能平安回到京城，否則他一個失職之罪是跑不掉的，升官更別想了。李聞鵲那邊的事情收尾了吧？”

    風(fēng)至：“是，奴婢正要與您稟告。數(shù)珍會余孽活口共有十七人，除了朱管事之外，其他人身份都低，只是打雜奔波的，有些連身手都談不上，至于朱管事……”

    她說了朱管事招供的內(nèi)容，與陸惟說的差不多，但兩人政治敏感度不同，風(fēng)至說的肯定沒有陸惟清楚。

    風(fēng)至：“李都護現(xiàn)在還在牢獄里泡著?！?/br>
    公主：“他肯定著急上火，刺客死了，下毒的廚娘跑了，數(shù)珍會也就剩下一個朱管事，要是朱管事問不出什么東西，這條線索就相當(dāng)于斷了。”

    她總覺得哪里不對。

    仔細想想，是夠怪的。

    數(shù)珍宴這種重要的事情和場合，由頭到尾只有朱管事和絳袍內(nèi)宦兩人在cao持，但一個知道的消息有限，不像能把控全局的，另外一個也是受人差遣的棋子。

    那真正的大魚呢？

    是那個跑掉的芳娘子嗎？

    風(fēng)至說完正經(jīng)事，正要離去，雨落又端了飲子進來。

    “這是山楂飲，殿下剛吃了飯，正好消消食?！?/br>
    風(fēng)至來回沒顧得上喝一口水，見狀笑道：“好雨落，快也給我一碗，我喉嚨要冒煙了！”

    二人伴公主在柔然度過最為驚心動魄的十年，忠心耿耿，私下素來隨意，公主也不拘著她們。

    公主道：“你晚飯都還未用，再喝山楂對腸胃不好，先跟雨落去吃飯。雨落，你晚些順便給我?guī)┍『筛鈦?，我饞了?！?/br>
    雨落不贊同：“再多吃，晚上積食呢！”

    公主翹了嘴：“喝了你的山楂飲子，晚上肯定餓，你不許啰嗦，都回來了，還不讓我貪點口腹之欲？”

    她素來好吃，膾不厭細，只是在柔然艱苦，沒法講究那么多，一回到中原，立馬嬌氣起來了。

    雨落心疼她，只得妥協(xié)：“好好，但薄荷糕用了黏米，晚上不好克化，正好廚房今日捕來兩條活魚，魚刺也少，奴婢片了做烤魚片吧，再來一碗紅棗茶?！?/br>
    公主眉開眼笑：“那你去吧，不過薄荷糕我還是要，放明兒吃吧，正好作點心?！?/br>
    雨落自然無有不應(yīng)。

    接連幾次刺殺下毒，換了旁人都如芒在背，公主這里卻安之若素，她將山楂飲子喝完，便喊上剛用了飯的雨落，一道在都護府散步。

    都護府原是永平城一戶豪商的住所，朝廷收復(fù)此地之后，豪商主動獻上，李聞鵲便以市價買下，加以擴充，就成了如今的都護府。

    邊城不比京城，同樣的價格在京城只能買到邊角小院，在這里卻盡可占據(jù)大半條街道，都護府旁邊甚至還有一塊校場，是平日李聞鵲cao練士兵所用，公主親衛(wèi)來了之后，也可以在那里進行日常cao練。

    為了給公主騰地方，李聞鵲帶著親衛(wèi)搬離都護府，但妾室孫氏等女眷，暫時還是居住在都護府后面的偏院，跟公主所在的正院之間隔著一個小花園，平日里倒也打擾不到。

    公主帶著雨落，就在小花園里散步。

    大冬天的，又在邊關(guān)，花園里都是枯枝老木，連水池也結(jié)冰了，其實毫無景觀可言，但公主在柔然十年，看家鄉(xiāng)一草一木都覺得親切。

    “府上侍衛(wèi)好像變多了?！庇曷渥笥铱纯?，除了公主從柔然帶回來的人，還能隨處看見巡邏的陌生面孔，也不是之前在官驛就有了。

    “李聞鵲嚇到了。”

    公主不以為意，她為了出來散步，還讓雨落找了把團扇出來，洋紅色鑲邊團扇配淺紅色羅裙，衣領(lǐng)上圍一圈兔毛，看上去倒也暖洋洋的，雖然大冬天帶團扇有些古怪，但公主自得其樂，也不需要他人夸贊。

    “接二連三的刺殺下毒，我要是不能囫圇個回去，他就得擔(dān)全責(zé)，這些刺客既是針對我，也是針對他?！?/br>
    雨落小聲道：“奴婢也嚇到了，若不是您早有防備，恐怕……接下來是不是還得警醒些？”

    公主搖頭：“接下來暫時可以過一段安生的日子，對方再要動手，也不會選在這里了?！?/br>
    因為此地已經(jīng)被清掃過一次，雖然那廚娘現(xiàn)在還沒露面，數(shù)珍會也僅抓到幾個小嘍啰，但李聞鵲嚴防死守，眾人警惕心強，對方想要下手很不容易，等公主上路回京，路途遙遠，有的是機會，不必急于一時。

    雨落憂心忡忡：“那等我們出了張掖，不就又不安全了？”

    公主柔聲道：“如今，這天下有哪一處是真正安全的呢？饒是貴為天子，我那親弟弟，不也繼位幾年，就駕崩了？柔然再險惡，我們也走過來了，再往前，至多是一道又一道的荊棘，如果非得讓人拿刀劈開才走得下去，那就劈開好了。”

    她用最溫柔的語調(diào)，說出最狠絕的話，雨落竟也沒覺得哪里不對，反倒還被安慰到了，一顆心漸漸安定下來。

    “明日起，若有人上門拜訪，你就說我此番被驚嚇了，需要靜養(yǎng)，不見人了。”公主交代她。

    雨落點點頭：“李都護與陸少卿他們也不見嗎？”

    公主：“李聞鵲不會上門的，他在忙著找兇手，繼續(xù)清查數(shù)珍會在本地的勢力，陸惟也要查一樁舊案。”

    唯一會上門的就是劉復(fù)。

    這位汝陽侯，以后在京城恐怕也會經(jīng)常打交道，他是個心思直白藏不住話的人，對公主的印象，自然是越柔弱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