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這，有什么話?不如殿下親口說給也川聽。”

    第87章

    溫昭明沒料到他會來, 腳下猛滑了一下，宋也川一手托著她，另一手接過了她手中的罐子, 里頭裝了半瓶雪，密密實實的。他把罐子遞給冬禧，另一只手將她指尖握住。

    只握這一下，他便側(cè)眸去看她, 溫昭明挽著他的胳膊對他笑：“不冷。”

    飛雪細密，粘在宋也川的睫毛上, 口中呼出的白?氣?將他清雋的面容照得朦朧又?依稀起來。

    他還穿著玄色的披風，領(lǐng)側(cè)一圈兔毛的滾邊, 襯得他的面容帶著一種透明的白?。

    “今日該多收一些的。攢了兩罐子埋在樹下，等到了夏天取出來煮茶?！边M了室內(nèi)，溫昭明由著侍女替她洗手, 一面興味盎然：“等到了夏天，我煮給你喝?！?/br>
    她總是會許諾未來, 哪怕只是聽了, 就讓人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期待。

    宋也川倚著屏風安靜地看她, 溫昭明卻被他看得有些赧了：“看我干什么?？”

    她眼睛很亮, 像是一對嵌在冠上的珠子。

    宋也川溫文爾雅, 對她道：“昭昭好看?！?/br>
    他走上前，將她擁住，溫昭明哎了聲，說?：“我手上還有水?！?/br>
    侍女們見此情景都退了下去, 宋也川的頭貼著溫昭明的頸, 片刻后輕輕吻了一下。

    他眉眼溫潤，溫昭明想起了之前的那天, 呼吸吹在頸上癢癢的，她忍不住笑：“也川，你像一只小狗?！?/br>
    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氣?，既不反駁也不說?話。

    方?才他對池濯說?，要找個人幫他頂罪。這是他的心里話，他也確確實實可以辦得到。哪怕到現(xiàn)在他都不覺得自?己錯了。只是他走回來的路上，心里又?是這樣的不安。

    他覺得自?己好像變了，又?說?不出是哪里，他比過去心狠了手段也高?明多了，卻又?好像是漸漸迷失了，日益變得面目可憎。站在溫昭明身邊，他才沒那么?茫然。

    封無疆的話總會一次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耳邊：你要舍棄你的良心、舍棄你的慈悲。

    溫昭明由著他抱著，直到他緩緩站直了身子。

    “我餓了?！彼每吹捻訉χ?，漾開一點碎星般的微光，“吃飯吧?！?/br>
    *

    乾清宮里，溫兗聽那個叫汪羽的錦衣衛(wèi)說?完全部的話。

    “宋也川去買了書？”

    “是，給了不少錢，得有六七個銀角子?！?/br>
    溫兗嗯了聲：“知道是什么?書么?？”

    “屬下事后去問了那個書攤老板，他不是個嘴緊的，給了兩壺酒灌得他找不到北。只說?是從印廠拿來的手抄本。他說?這本書的抄本其實有兩套，分了上下冊，他只給了宋也川一本，余下的還想再賣個好價錢?！闭f?罷，汪羽從袖中掏出一本冊，“這是下冊?！?/br>
    溫兗翻了兩頁：“這字倒是眼生，明日帶去翰林院問問，有沒有人見過?！?/br>
    “今日朕問起他時?，他還道尚無進展，也不知是害怕打?草驚蛇，還是有意瞞著朕?！?/br>
    溫兗說?罷，淡淡看著下頭的錦衣衛(wèi)：“朕記得你是容貴妃的家里人？”

    汪羽聞言，立刻有些激動：“是。”

    不是什么?近親，只不過是有那么?幾分沾親帶故。溫兗點頭：“朕記得，你們家如今好幾個孩子都在軍中，還有兩個入了朝堂，在兵部、吏部任職?？梢娔銈兗页鱿⑷瞬?。”

    汪羽立刻磕頭：“都是為陛下效力?！?/br>
    “起吧?！睖貎继郑俺袊藗€好女兒，替朕生了第一個兒子，你們家是朕的岳家，好好干吧，朕不會虧待你們的?！?/br>
    汪羽千恩萬謝地告退了，溫兗神情依然冷淡。

    片刻后，大伴何素過來為他倒茶，溫兗飲了一口，重重放下：“不夠燙，重新?沏?！?/br>
    何素立刻跪下請罪，見溫兗不說?話，只好蝦著腰下去重新?沏茶。

    *

    雖然皇帝說?的是去翰林院問問，汪羽到了翰林院之后，叫人將翰林院整個圍了起來，既不許給熱水也不許送飯進去。每個時?辰叫十個人出來，拿著那本冊子問話，若這十個人里沒人說?得出來，那便繼續(xù)回去餓著。

    身邊的錦衣衛(wèi)低聲道：“汪哥哥，陛下到底也沒讓咱們刑訊，翰林院的人都金貴，也受不住刑，咱們盤問一番也就是了。”

    早些年的確有些私刑，只是自?司禮監(jiān)日漸凋敝后，錦衣衛(wèi)也加了幾分小心，不似過去那般任意妄為。

    汪羽也是做了好一陣孫子了，聞言立刻道：“昨日你也在，陛下說?了什么?你也清楚。這事兒是關(guān)乎陛下的體面，陛下不開口，咱們得想到陛下的前面去。你也聽了，陛下拿我們汪家當岳家，這么?算下來我和陛下還能攀著親，出了事有我擔著呢！”

    中午那一餐不吃也就罷了，到了晚上漸漸有幾位上了年歲的翰林便不大受的了了。

    除了不許飲水吃飯之外，錦衣衛(wèi)也不許他們?nèi)鐜@些人體面了一輩子，斷不能接受當眾便溺，不少人都咬牙硬忍著，額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不乏有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咱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您查案拿人，別難為我們?！?/br>
    汪羽冷笑：“這篇賦最初便是在京中流傳起來的，翰林院的大人們哪個不認得幾個朋友，能寫這篇賦的人也不算是等閑人物，所?以說?與?不說?的，全看大人們對陛下的忠心了?！?/br>
    一直熬到下錢糧的時?候，終于有一位大人熬不住了。

    他抖著手說?：“這字，看著有些像池侍讀。”

    汪羽立刻叫人去拿了池濯的字，兩相對比后冷笑：“您蒙我呢？這哪里像了？”

    老翰林臉色蒼白?：“雖初看不甚像，但這運筆的手法確實一樣的。”

    汪羽照著他說?的，又?看了看，似有所?悟：“你口中的池侍讀如今在何處？”

    身旁的錦衣衛(wèi)附耳幾句，汪羽露出一個微妙的表情：“原來還是個有大氣?運的，是公主殿下的人?！?/br>
    那翰林說?：“江塵述死后，修國史的事便落在了池侍讀身上，他平日里只在卯時?來翰林院應(yīng)卯，平時?都在文華殿后頭的廊房里當值。”

    汪羽揮揮手叫人撤了，立時?便去了文華殿。

    等宋也川得了消息時?，人已?經(jīng)被下了獄。

    聽說?其陽公主到了御前去請罪，陛下不肯見她，只承諾了不上刑，暫且關(guān)著。

    宋也川黃昏時?去見了一次皇帝，等出去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其陽公主仍在那跪著，她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看向宋也川時?，宋也川透過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那時?的溫昭明。

    她也曾幾次跪在這，為他求情。

    溫清影不說?話，只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渴望能從他嘴里聽到什么?。

    宋也川經(jīng)過她身邊時?，只平聲說?：“風大了，殿下回去吧?！?/br>
    “宋御史。”溫清影在他背后叫他，宋也川停了步子，沒有回頭看她。

    “他會死嗎？”

    宋也川微微側(cè)身：“這書到底是不是池侍讀寫的還沒有定論?，殿下不要擔憂?！?/br>
    就像是太醫(yī)院里慣會給人開的太平方?那樣，宋也川也不知道這話安慰的是誰。

    他又?向溫清影的方?向走了幾步，低聲說?：“殿下若再跪下去，便有負荊請罪之嫌，陛下只怕會更?加生疑。不論?此事到底和駙馬有沒有關(guān)系，殿下都該隔岸觀火，別牽扯進去。”

    “若今日是你，你覺得我阿姊會袖手旁觀嗎？”

    宋也川依稀一笑：“我只知道，我若是池侍讀，定然希望殿下能平安。”

    他不再說?話，沿著丹墀走遠了。

    溫清影凝然默默良久，對著自?己的侍女招了招手。

    那兩人如釋重負，立即來攙扶她。

    月華門后，裴泓站在那看了許久，宋也川邁過了這道門才看見他：“你怎么?還不回去？”

    這個時?辰宮門已?經(jīng)下了鑰，宋也川有魚牌可以出宮，裴泓只怕就只能宿在宮里了。

    “池濯的事有定論?了嗎？”

    “還沒?！彼我泊ń袢招奶撘埠軄y，從荷包里掏出一枚溫昭明做得薄荷糖含在口中。

    清涼里又?似帶了一絲辛辣，就連頭腦也更?清明了幾分。

    見裴泓盯著看，他便分了一顆出去。

    “這是長公主做的？”裴泓問。

    “嗯?！?/br>
    “池濯的事你還要插手么?？”裴泓將薄荷糖吃進嘴里，又?停了停，“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想說?也可以不說??！彼哪抗庥?看向了溫清影的方?向，再緩緩收回來。

    “嗯。”宋也川冷靜道：“若只有這一篇也就罷了。只是我覺得以池濯的性子，他寫的不會只有這一本，若深查下去，只怕會有不少人借機構(gòu)陷他。不單要救，還得早一日了結(jié)才踏實。”

    兩人一起沉默了片刻。裴泓才說?：“我原本覺得，尚主這件事對池濯不是什么?好事。這不是我說?的酸話，他這些年差事做得很好，若不是公主出降，再過幾年肯定能穩(wěn)穩(wěn)坐在通議大夫的位置上。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故意這么?做的，他不想擢升，而?只想去修旁人不愿意去修的史書，他為的無非是能沿著孟大人的路走下去，不要讓旁人把大梁史篡改得面目模糊罷了。”

    “他利用了公主對他的心意。”裴泓低聲說?，“他沒給公主榮光，卻又?讓她因此受折辱?！?/br>
    夜闌人靜，宋也川的目光沉沉若水，只覺得裴泓的這句話說?得他臉上一痛。

    那日回府后，宋也川將裴泓的話說?給了溫昭明。

    溫昭明卻笑了，她說?：“你不要什么?都代入自?己的身上。”

    “我以你為榮，這么?多年都沒變過?！彼我泊ǖ氖?，讓他和自?己一起坐在八仙榻上，宋也川身上還帶著她做得薄荷糖的味道，溫昭明解開了他的荷包，才發(fā)現(xiàn)只余下了一顆。

    “這么?快？”她前一日才裝了十顆，今日便沒了。

    這幾日宋也川夜不安寢，白?日里又?踏著月色去上朝，回府之后又?會忙到夜深。溫昭明心里牽掛，便去宮里的花房中移栽了幾棵兩年生的薄荷。派人養(yǎng)在府上的暖房里，親自?摘了葉子和川貝母、麥糖一起熬化做成了薄荷糖。

    宋也川養(yǎng)成了習(xí)慣，坐在都察院的衙門里，便順手摸了一顆放在口中含化。

    這些糖能讓他清醒，也能讓他想到溫昭明。

    越吃越少，他舍不得吃了，只想放在身上，偶爾用手輕輕摸一下荷包。

    “不用麻煩了昭昭?！彼吐曊f?。

    “不麻煩?！睖卣衙鲗⑺虾砂∠聛恚疤鞖?冷我出門的時?候也少，西廂里還晾著昨天剛做完的，明日早上我給你裝。過去記得你不是很愛吃甜的，這樣的東西吃多了，仔細牙疼。”

    “好?！彼我泊ㄑ劾镩W過了一絲亮光。

    她覺察出了宋也川和過去的不同，他話少了些，笑容也不多，偶爾會坐在窗邊發(fā)呆。

    溫昭明覺得心疼，便會纏著他說?話。

    宋也川感覺到了她言語中的安撫，就會對她笑，有時?也會輕輕地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