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身邊沒有伺候的人，溫昭明說要替他買幾個(gè)小廝侍衛(wèi)他都一并?拒了?，他人雖和?氣，其?實(shí)既不喜歡麻煩人，也不喜歡和?旁人親近，這兩年入仕之后尤其?明顯。

    今日?雪后初霽，冬禧問：“殿下不問宋先生出了?什么事么？”

    “多少猜到些?！彼高^茜紗窗看向茫茫的雪地，“朝堂上的勢力?涇渭分明，若我在此刻做了?什么，別人也都會以為是宋也川的意?思。若是我做得?錯(cuò)，他首當(dāng)其?沖便?要受辱，若我做得?對，也未必對他就?是好?！?/br>
    “殿下前些年做得?可比現(xiàn)在多多了?，不論是潯州的書?堂，還是涿州的女學(xué)，現(xiàn)在這兩年怎么不琢磨了?？”

    溫昭明笑了?一下：“不是我不琢磨了?，而是我知道沒有用?！?/br>
    那時(shí)?的茫茫雪野照亮了?溫昭明的面容，她仍舊是那般明艷動人的模樣，冬禧卻覺得?殿下和?過去不同?了?，她眼眸如水一般，帶著和?宋先生一般無二的清冽與冷靜。

    記得?剛認(rèn)識宋先生時(shí)?，他人也和?現(xiàn)在這樣溫和?。只是如今，人依然謙遜懂禮，性子卻越發(fā)的淡。替溫昭明梳好頭發(fā)之后，下人說其?陽公主送了?帖子，溫昭明心里還覺得?奇怪：“昨日?不是剛?cè)ミ^，怎么今日?又叫去？”

    忖度了?一下，溫昭明仍舊叫人去套了?車。

    *

    這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換了?衣服又去了?琉璃廠。

    這邊的雪地沒人清掃，人踩馬踏之后，泥淖滿地。

    今天?雪才停，人常說下雪不冷化雪冷，琉璃廠這邊的攤子上也不見太多人影，甚至有些鋪?zhàn)佣继嵩珀P(guān)了?門。

    宋也川到了?一個(gè)書?攤外面，也不多話，掏出幾個(gè)銀角子放在桌上：“上回請您幫忙尋的書?可找到了?？”

    書?攤的掌柜是個(gè)留著山羊須的讀書?人，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腰上掛著一壺酒，喝得?兩腮泛紅：“找到了?找到了??！?/br>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里頭的書?架旁邊摸：“你讓小老兒找的書?可著實(shí)費(fèi)了?些周折，這本書?的刻板常見，抄本卻是我專門去印廠找來的。印廠說這本書?本是要銷毀的，若小老兒遲來一步，這書?便?化成灰了??！?/br>
    說罷他將?一本封皮上寫著黃粱賦三個(gè)字的書?遞給宋也川：“你去瞧瞧，是不是這本。”

    宋也川并?不看，只收進(jìn)了?懷里：“多謝，這些錢請您沽酒吃?！闭f罷又加了?幾個(gè)銀角子。

    回府之后，溫昭明還沒回來，說是去了?其?陽公主府上。

    宋也川說天?氣冷，派幾個(gè)人去迎一下，說罷進(jìn)了?書?房里。

    他坐在黃花梨桌前，將?這本《黃粱賦》的抄本打開，只掃了?一眼宋也川便?合了?起來。博古架上有火折子，他走到炭盆邊上，拿起火折子把這本書?燃成了?灰。

    第86章

    外頭喧鬧起來?, 宋也川知?道是溫昭明來?了，他一?路走到府門口時(shí)恰好見她從?馬車?yán)?下來?。今日有其陽公?主府的幾個(gè)侍衛(wèi)一?同送她，為首的幾個(gè)看上去十五六歲, 眉梢還有著兩分稚氣，腰上配了長刀，騎在棗紅的青海馬上，人卻是很有氣勢的樣子。

    溫昭明看了冬禧一?眼, 她立刻明白過來?，手里?拿著銀角子塞給這幾個(gè)侍衛(wèi)：“天寒地?凍地?難為你們了, 這點(diǎn)?銀子拿去喝茶。”

    那幾個(gè)侍衛(wèi)在馬上對著她拱手，目光落在溫昭明明麗的臉上, 那幾人都露出一?絲興奮與激動，溫昭明攏著手爐立在一?旁含笑頷首。

    宋也川立在門口看著，眉目沉靜。

    溫昭明笑著走到他身邊：“你回來?了。”

    宋也川安靜地?嗯了一?聲, 溫昭明出去逛了一?圈心?情很好，沒有留意他看上去頗有幾分心?事重重。

    那幾個(gè)侍衛(wèi)每一?個(gè)都紅唇齒白, 能伺候其陽公?主的人, 定然也是千挑萬選過的。今日路滑, 其陽公?主派了幾個(gè)人護(hù)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宋也川無端便覺得刺眼。

    回了房間, 溫昭明換了衣服，走進(jìn)書房時(shí)宋也川正站在窗邊發(fā)?呆，她從?后面抱住他的腰：“也川！”

    宋也川被她嚇了一?跳，她立刻很開心?地?笑起來?：“你想什么呢, 怎么好像不開心??！?/br>
    桌上有溫度正好的茶水, 是她近來?喜歡的六安茶，她端著杯啜了一?口：“宮里?是不是出事了？”

    宋也川回頭看她, 溫昭明恰好抬起頭來?：“清影今日旁敲側(cè)擊地?問了我很多事，譬如你昨日回來?有沒有說什么，或是陛下是不是常召你這樣的話??！?/br>
    若是過去，溫昭明其實(shí)不會太防備著溫清影，她一?路看著溫清影長大?，溫清影和她雖然差了幾歲，卻一?直非常親近。但溫昭明年?歲到底比她大?幾歲，很容易就看出她眼中的盤算。

    溫清影不是個(gè)醉心?權(quán)勢的人，所以溫昭明更覺得蹊蹺。

    有些事宋也川并不想和溫昭明說，他明白她胸中有丘壑，不是尋常養(yǎng)在后宮的公?主。只是害怕讓她徒增煩惱。宋也川想了想，還是決定照實(shí)說了。

    他在溫昭明旁邊的繡墩坐下，耐心?地?解釋：“孟大?人當(dāng)初離京，是因?yàn)椴辉斧I(xiàn)媚討好今上，池濯那時(shí)卻不同，他是翰林院中頭幾個(gè)為今上寫檄文的人，正因著這件事，他還受了些提拔升為了侍讀學(xué)士。其陽公?主出降之后，估計(jì)往后不會再提拔他了，但他在翰林院的地?位依然很穩(wěn)?！?/br>
    “陛下昨夜給我看了一?篇賦，言辭犀利，直接批駁陛下沒有‘盡法祖宗初政之勤’。陛下動怒，叫我去查?！彼我泊ǖ哪抗馊缢?般，靜靜地?看向溫昭明，“我托人去印廠找來?原本，這篇賦是池濯寫的?！?/br>
    他刻意改了常用的書寫習(xí)慣，但宋也川本就是文墨上的行家。

    正因曾共事多年?，宋也川既了解池濯的為人，也認(rèn)得他的那一?筆字。

    池濯當(dāng)時(shí)對今上微妙的恭維，如今卻終于找到了答案。

    他和宋也川一?樣，都是出自于孟宴禮門下，若說裴泓隨遇而安及時(shí)行樂，那么池濯本就不是愿意低頭的人。

    看到池濯的字，宋也川也有過剎那的心?緒起伏。

    以及一?瞬間的恍然大?悟。

    池濯身上依然有著不愿屈從?的傲骨，以及至今未曾改變的純心?。

    有時(shí)對著銅鏡自照，宋也川已?經(jīng)覺察出鏡中的自己逐漸面目依稀起來?，可在這一?刻，他又無比慶幸池濯還如過去一?般，站在原地?。

    “昭昭，我不能看著他去死。”宋也川低聲說，“我方才把他寫的手稿燒了?！?/br>
    溫昭明嗯了一?聲：“那你的差事怎么辦？”

    宋也川微不可聞的搖頭：“我也不知?道陛下是有意還是無意將?此事交給我，但此時(shí)也只能拖著?！?/br>
    他說完后果不其然見溫昭明的眼中帶著一?絲憂色。

    但她刻意遮掩了，桌上放著一?盤櫻桃，這個(gè)時(shí)節(jié)這樣的東西應(yīng)該是快馬加鞭從?南方運(yùn)來?的，溫昭明拿了一?顆遞到宋也川唇邊：“來?嘗嘗?！?/br>
    還不到時(shí)令，這時(shí)候的果子還酸澀著，宋也川就著她的手吃了一?顆，看著他被酸到的表情，溫昭明立刻笑了起來?。

    空氣凝滯的味道漸漸散了。

    “你為什么不替他存著？像對林驚風(fēng)那樣?！?/br>
    沒料到溫昭明會問出這樣的話?，宋也川自己也微微怔忪了一?下。

    過了片刻，他說：“可能如今，我更希望他活著吧?！?/br>
    “昭昭，我沒有別的心?愿了，我只想把你，把你們，都好好的留在我身邊，留在這個(gè)世界上?！?/br>
    *

    宋也川邀請池濯來?到了他西棉胡同上的小院。

    池濯尚主之后便退了過去的房子，沒料到宋也川的院子仍在打理著。

    進(jìn)門時(shí)還能看到他養(yǎng)在窗臺上的幾盆草。

    他尚且有心?情同宋也川開玩笑：“這是你給自己留的退路嗎？”

    宋也川烹了茶給他倒進(jìn)了瓷白的碗盞里?，在升騰的熱氣中，他直白地?開了口。

    “《黃粱賦》是你寫的。對不對？”

    池濯的目光落在團(tuán)團(tuán)若碧玉的茶水上，緩緩道：“原來?今天宋御史是來?拷問我的?！?/br>
    宋也川說：“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得有多荒唐？”論?年?歲，宋也川比池濯還要?小三歲，雖然他的官身更高，但待池濯向來?尊重，從?不直呼其名。

    池濯抬起頭，宋也川蹙著眉：“你以為你換了筆體旁人便作不知?么？且不說我就能認(rèn)出來?，更別說那些在如今在翰林院里?和你共事的人。”

    “你想借你如今的幾分本事，讓陛下低頭。這是在癡人說夢?！彼我泊ǖ拖侣曇簦骸拔視胰颂婺沩斪?，我做什么你都不要?過問?！?/br>
    “也川?！背劐蝗婚_口，“你知?道若你也敗露的下場是什么？”

    “我知?道?！彼我泊ㄆ届o道，“但那是最壞的結(jié)果。你的抄本我已?經(jīng)燒了，陛下那邊我會繼續(xù)拖著，你這幾日照常去當(dāng)值，別叫人看出端倪?！?/br>
    宋也川背對著窗坐著，臉上的神情都叫人看不清晰，只能感受到他如水一?般的目光，流淌在自己的身上。

    池濯驀地?一?笑，他說：“宋也川，你別裝樣了?！?/br>
    “我第一?次見你時(shí)，你還是一?開頭的年?紀(jì)。那樣文弱又博學(xué)，你在靜慈寺和我說了一?下午的書，那時(shí)我就知?道你必然不是池中之物。”池濯將?杯中的茶飲盡了，又自己倒了一?杯，“你和那時(shí)候不一?樣了。”

    宋也川沒說話?。

    池濯喝茶像是在喝酒：“三年?啊?！彼直攘艘?個(gè)三的手勢，“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讓你變了這么多。”

    “我不是說你現(xiàn)在這樣不好，只是宋也川，我是怕你會后悔?！背劐従徴f，“我不知?道你的手到底還干不干凈，但我知?道你遇到的事比我多，心?思也早就比我深沉了。宮里?頭很多人提起你都一?臉的諱莫如深。有些路，你走了就不能回頭了?！?/br>
    “我知?道你是拿我當(dāng)兄弟，才想替我謀生路，但是也川，你別做傻事?！?/br>
    宋也川卻笑了：“你不讓我勸你，為何?又來?勸我？池濯，我沒想過回頭。”

    他從?容道：“我只想讓你活著。”

    “池濯，不要?和我討論?氣節(jié)和風(fēng)骨?！彼我泊ㄆ届o地?對他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你卻在做傻事。你若出了事，要?其陽公?主怎么辦？你腦子一?熱地?時(shí)候，可曾給自己想過退路？”

    想到溫清影的臉，池濯大?不了一?死的話?到了嘴邊又停了下來?。

    “你和我不是同路的人?！彼我泊ǖ?，“你若是想在心?里?罵我，痛快罵就是了。”

    那日分別之時(shí)，池濯道：“你若還拿我當(dāng)兄弟，不要?找無辜的人頂罪，這樣還不如殺了我痛快?！币娝我泊ú徽f話?，池濯便不上車：“你不同意我就去找長公?主說?！?/br>
    “我知?道了?！彼我泊ǖ?。

    “你也替我瞞著清影，她眼窩淺，會哭的。”

    想到溫昭明的話?，宋也川緩緩搖頭：“那你大?概也沒有看懂她，你的妻子是公?主，她比你想象得還要?聰明。別看輕了她?！?/br>
    昨夜又纏綿地?下了一?場小雪。

    馬車在雪地?上踏過一?行腳印，宋也川回到公?主府時(shí)溫昭明正在收集樹葉和梅花上的雪。

    她拿了一?個(gè)罐子，另一?只手拿著一?個(gè)銀勺，一?點(diǎn)?點(diǎn)?將?雪掃落下來?。

    梅香盈袖，她的臉和手都被凍得泛紅。

    秋綏的性子更活潑：“殿下這是做什么用啊?！?/br>
    “煎茶?！睖卣衙魇樟税牍拮拥难?，手凍得有些疼，放在唇邊呵了呵。冬禧立刻說：“殿下不讓奴才們幫忙，要?不先回去歇會，凍壞了該怎么好?！?/br>
    溫昭明雖然冷，但心?里?很高興，她過去在宮里?時(shí)一?直想取了春雪來?煎茶，宮里?的嬤嬤多，規(guī)矩更多，由不得她任性。如今府里?她自己說了算，自然是想怎么玩都可以。

    宋也川踏著雪走了過來?，兩個(gè)婢女見到他，立刻福了福身子。

    溫昭明仍渾然未覺：“你們誰都不許和宋也川說，他若知?道了肯定要?說我，仔細(xì)我罰你們?！?/br>
    冬禧見宋也川不開口，只能順著她說：“宋先生這般和氣的人，怎么會說殿下呢？”

    “他啊?！睖卣衙骱吡艘?聲，“老古板，比翰林院那些大?儒們還要?迂腐頑固。他不許我冬日喝冷水，也不許我吃冰飲，穿得少了也要?絮叨。所以今日的事，你們不能告訴他。”

    下雪的日子總是顯得分外安靜，唯獨(dú)簇簇的落雪聲叫人心?里?都很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