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彼我泊ńK于嘶啞著嗓子說?出這樣一句話。

    梅寒為溫昭明施了一套針，肩上的傷口仍舊血流如注，只是比方才看上去和緩了些。

    形式仍舊不樂觀。

    “再這般下?去，只怕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泵泛畬?紗布裹在溫昭明的肩頭，“這三?五日都很?是緊要，若這幾日有?好轉(zhuǎn)便有?希望了?！?/br>
    他佝僂著身子，一套針行下?來也傷了他的元?dú)猓骸袄闲嗳タ此帯！?/br>
    房間里只余下?了宋也川一人?，他走到溫昭明的床邊，輕輕摸了摸她的手。

    很?冷，像冰塊一樣。

    記憶里這個(gè)柔軟明亮的女子，從沒有?過這樣冷的手。

    看著她昏睡蒼白的臉，宋也川低聲說?：“昭昭，今天是我的生辰?！?/br>
    建業(yè)七年的今天，他失去了父母。

    武定元年，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溫昭明命懸一線。

    錦支窗外，秋綏拉著冬禧的手：“你說?，何素說?得是不是真的？”

    她眼睛紅腫著：“是不是宋先生……”

    “秋綏?！倍宋亲樱皠e亂說??！?/br>
    “可若不然，殿下?待他這樣好，為何宋先生絲毫不見難過？”

    冬禧拉著她走到廊下?：“不要想這么多?，當(dāng)務(wù)之急是讓殿下?早點(diǎn)醒過來。若真是宋先生所為，自有?陛下?來誅他?！?/br>
    自那一日起?，宋也川半步不曾踏出過溫昭明的房間。

    喂水換藥，事事躬親。

    到了第三?日，都察院的張淮序走進(jìn)了院子里，隔著一簾屏風(fēng)，他見到了宋也川。

    宋也川數(shù)日未曾濯沐，只換掉了身上的血衣。

    他比張淮序想象得還要平靜，張淮序一瞬間還在心中腹誹，難怪有?人?懷疑長公主遇刺是宋也川所為，他此刻冷靜得異于常人?。

    走至桌邊，宋也川遞給他一疊紙，眸色沉沉：“這事都察院幾件未了的事情，你拿回去和副都御史一同商議，卷宗放在哪里我也一一標(biāo)注好了。另外，刑部中關(guān)著的幾個(gè)人?還沒有?審訊，應(yīng)該在中旬時(shí)與大?理?寺同審，待到那時(shí)你去便是。翰林院送來的卷宗，還有?三?個(gè)人?沒有?定罪，這三?個(gè)人?都和江塵述有?舊，你聽?審時(shí)不要被?蒙蔽。另外，江塵述的卷宗我已經(jīng)整理?完了，就?在我直房的桌上?！?/br>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張淮序怕自己記不住，連忙找筆墨來抄寫。

    待他寫完時(shí)，看到宋也川桌上放著一張素白的官紙，上頭寫了兩行字。

    風(fēng)辛秋起?，花香春作，唯有?朱華，時(shí)鳴白鶴。

    風(fēng)搖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曉夜何長。

    他有?些怔忪：“宋大?人?這是……”

    宋也川的目光輕輕落在了這張紙上：“這是我寫給她的墓志?！?/br>
    他抬起?頭，目光沉靜如水：“這件事一并交代給你吧。不然我怕來不及?！?/br>
    “淮序，若殿下?殞身，翰林院或南薰殿要擬墓志，請?zhí)嫖覍?此文添入其中。”

    張淮序聞言，怔忪道：“你為何不親自……”

    宋也川淺淺一笑：“屆時(shí)請將?我尸身焚毀，撒于她塋前，不必立碑。”

    這一刻，張淮序終于明白了宋也川的平靜。

    他已決心自毀，根本不在意別人?會(huì)如何設(shè)想他。

    宋也川把這張紙折疊兩次，一并夾入交給張淮序的卷宗之中：“拜托你了?！?/br>
    張淮序的眼中充滿了震驚，他下?意識(shí)倒退一步：“宋御史，這……”

    宋也川站起?身，緩緩對(duì)著他長揖：“不必再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張淮序出了門，房間里有?只余下?一派寂靜，宋也川繞過屏風(fēng)，走到了溫昭明的床邊。

    他從博古架上拿起?一個(gè)描金的玉瓶，輕輕放入枕下?，而后除去鞋履，和衣躺在溫昭明的身邊。從始至終，他的眼中看不出太多?絕望與哀戚。

    只有?近乎死寂的凋敝。

    選擇這一條路，宋也川沒有?存在過哪怕一秒鐘的猶豫。

    他甚至沒有?報(bào)仇的欲望，只希望自己也能速死。

    宋也川握住了溫昭明冰涼的手，低聲說?：“昭昭，能安排的我已經(jīng)都安排好了，做不到的就?隨他去吧?！?/br>
    他緩緩閉上眼睛，“若你殞身，我來殉你?！?/br>
    *

    三?希堂外燈火煊赫 ，還沒走到門口，封無疆已經(jīng)聽?到里面鶯鶯燕燕的嬌笑聲。

    他沉聲問何素：“陛下?近來都是如此么？”

    “回封首輔，自從您敬獻(xiàn)仙丹之后，陛下?龍馬精神更勝以往。這幾個(gè)貴人?主子都是前陣子選進(jìn)來的，陛下?喜歡她們，也多?虧了封首輔，才不至于力不從心。”

    封無疆在門口站了片刻：“罷了，陛下?在忙，我過陣子再來?！?/br>
    說?罷踅身走下?丹墀。

    迎面是容貴妃抱著大?皇子來請安，見到封無疆，她微微福身一禮。

    封無疆的目光落在她的花容月貌上，突然道：“娘娘，今日風(fēng)大?，怎么穿得這般單薄。”

    容貴妃低聲：“不牢封大?人?費(fèi)心，我覺得尚可。”

    二人?正欲擦肩，封無疆突然說?：“阿柔，你過得還好嗎？”

    只這一句，容貴妃的眼圈立刻泛紅：“都過去這么久了，何必說?這樣的話?！?/br>
    封無疆靜靜地看著她纖細(xì)的身子，大?皇子在她懷中不安的張望著。

    “大?殿下?長得和你很?像?！狈鉄o疆平聲說?。

    提到孩子，容貴妃眼中終于有?了一絲笑：“剛出生時(shí)還要更像些。只是還不大?會(huì)說?話?！?/br>
    “不妨事，看著就?是聰明的孩子，大?梁江山也算是后繼有?人?了?！狈鉄o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在里頭忙著，你也別過去了，小心那群東西臟了你的眼。”

    容貴妃聞言頓了頓足：“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數(shù)。”

    聽?到溫兗寵幸旁人?，容貴妃眼底有?一閃而過的厭惡，對(duì)著封無疆頷首示意后，抱著大?皇子向丹墀上走去。

    盯著他們母子的背影，封無疆眼中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

    *

    午后下?起?了一場雨，淅淅瀝瀝地打在溫昭明寢房外的窗檐上。

    玉蘭樹和海棠樹的影子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

    宋也川熄了一盞燈，將?窗戶合上。

    門外響起?了一陣爭吵聲，片刻之后，霍逐風(fēng)一瘸一拐地走了進(jìn)來。

    他才自請受罰挨了八十杖，背上的血衣還沒來得及換下?，走到宋也川面前時(shí)一時(shí)站立不穩(wěn)，摔在了地上。

    “宋先生，宮里的人?來了?！?/br>
    說?是來探病，宋也川走出門去，站著的人?卻是大?理?寺少卿韋孺。

    身后跟了幾名帶著刀的番役，看架勢似乎是想來拿人?。

    見到宋也川，韋孺并不行禮，他倨傲地仰著下?巴：“今日有?人?給大?理?寺遞了你的卷宗，說?你和長公主殿下?遇刺一事有?關(guān)，現(xiàn)?在本官要拿你回大?理?寺查問?！?/br>
    眾人?都愣住了。

    蕭疏的雨飄飄灑灑，宋也川立在檐下?，隔著飄飄灑灑的雨絲，他冷淡開口：“若真是要拿我，請將?逮捕文書與我看。”

    韋孺似料到他會(huì)這么說?，冷笑一聲：“這是陛下?親自過問的案子，就?算沒有?文書，這一趟堂審也是少不了的。宋御史一向是體面的人?，本官不想刑枷你，你且和我們走一趟就?是了?！?/br>
    霍逐風(fēng)聞言說?：“可殿下?還沒醒來……”

    “殿下?如今生死一線，本就?是他所害，你們還敢將?他留在殿下?身邊，不怕長公主殿下?從此……”韋孺話還沒說?完，宋也川已經(jīng)冷厲地斥責(zé)他：“住口！”

    韋孺被?訓(xùn)斥并不生氣：“宋御史如今仍舊是這般剛正模樣，若不是我才看了卷宗只怕也信了宋御史是個(gè)好人??！?/br>
    院中的下?人?們面面廝覷，冬禧卻怯怯地開口：“不論你如何說?，都得等殿下?先醒來才是。你們這般直接拿人?，若真有?冤屈，豈不是冤枉了好人?？”

    她模樣生得端麗，韋孺便似笑非笑地問：“你是公主侍女，如今不替你的主子說?話，反倒替外男聲辯，莫不是你二人?有?私情，一同合謀殿下?？”

    冬禧素來是自矜的人?，聽?聞此言氣得面紅耳赤：“血口噴人?！宋先生為何要行刺殿下?！”

    “不是我要血口噴人??！表f孺環(huán)視在場眾人?，“宋也川此人?，你們比本官還要熟悉。他可是當(dāng)年藏山的罪人?！”

    “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秋綏的聲音也高了，“且如今，江塵述江大?人?，也是藏山精舍的人?！”

    “這可不一樣。江大?人?只是在藏山精舍中求學(xué)，這位宋也川宋大?人?可是宋問峰的親子。宋也川此人?陰險(xiǎn)狡詐，蟄伏于公主身邊伺機(jī)而動(dòng)，宋也川買/兇/殺/人?有?數(shù)人?皆可作證?！贝?抵是覺得自己浪費(fèi)了太多?口舌，韋孺漸漸不耐，“有?話去大?理?寺說?吧。鎖了他！”

    除了溫昭明，在場中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聽?宋也川的話，今日驟然有?變，所有?人?面面廝覷，都像沒了主心骨一般。

    韋孺不愧是言官出身，一開口便叫人?說?不出話來，但凡是有?人?為宋也川聲辯，都會(huì)被?他打作同謀。

    他身后的數(shù)人?都抖開鎖鏈，想要縛住宋也川的手腕。

    “韋孺?！币粋€(gè)聲音低弱地響起?。

    宋也川猛地轉(zhuǎn)過身去。

    室內(nèi)一派幽晦，架子床上，溫昭明撐著身子想要坐起?。

    宋也川向房內(nèi)走去，步子太急被?絆了一下?，幾乎是摔在了溫昭明的面前。

    他顧不得自己，倉促起?身扶她。

    韋孺跟在宋也川身后進(jìn)了內(nèi)室，溫昭明臉色慘白地靠在宋也川肩頭，低聲說?：“不許枷他。”

    不過是方才幾個(gè)動(dòng)作，她額間已經(jīng)全是涔涔冷汗，就?連說?話也已是極為勉強(qiáng)。

    韋孺行禮道：“殿下?。此人?與殿下?遇刺一事有?關(guān)，傳他入大?理?寺過話也是不得已，若宋也川當(dāng)真清白，很?快就?會(huì)將?他放回來?！?/br>
    溫昭明說?：“你將?我說?的話回給大?理?寺便是?！?/br>
    韋孺無奈，只好行禮答是。

    雨聲未歇，溫昭明柔柔地向宋也川的方向，對(duì)著他伸出手。

    宋也川輕輕將?她的柔荑握于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