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卻笑：“昭昭要做最亮的那一顆?！比缓笏钢赃呉活w小星說：“我?做這一顆，永遠陪在你身邊。”

    人總是喜歡將自己的喜怒寄托在虛無縹緲的東西?上面，宋也川想，若是這樣?就能天長地久的話，未嘗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第74章

    除夕夜, 溫昭明從宮里回來的時?候宋也川還沒睡。

    他?衣裳的袖口破了，他?找人要了針線，自己坐在清燈下縫補著。

    宋也川穿著素白的中?單, 頭發(fā)束在簪中?，瑩瑩燈火下，人也顯得很溫和的模樣。

    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溫昭明驚訝地看著他?手中?的針線：“還有什么是你不會的？”

    “弄得不算好?！彼我泊ò察o道, “過去?在宮中?時?，總有衣服開線的時?候, 自己縫兩針省得失儀?！?/br>
    溫昭明走?上前?細看：“府里有繡娘，再者冬禧和秋綏都會針線, 哪用得著你親自動手?！?/br>
    宋也川不喜歡麻煩別人，凡事不假于人，溫昭明也不強求。

    他?將袖口翻過來, 拿剪子將線頭剪斷，里外瞧了瞧確定?沒什么紕漏了, 才?起身?將官服掛好。

    “昭昭?！彼我泊◤淖郎夏闷鹨粋€紅色的紙包, “今晚給你壓在枕下?！?/br>
    溫昭明抬手接過：“這是壓歲錢么？”

    宋也川咳了聲：“本?是不配給你壓歲錢的, 只是圖個吉利, 你不喜歡扔掉就是?！彼?目光柔和, 眼睛明亮，看得出他?心?里的情?真意切。

    “我喜歡?！睖卣衙饕е綄⒓埌?開，里面是一枚銅錢。她笑著塞進?自己的枕下：“好快啊，又過了一年?！?/br>
    這哪里只是一枚銅錢呢, 這里頭藏著的是宋也川待她那一分細致的巧思。

    “也川, 你說明年，我們會在做什么？”和宋也川不同, 溫昭明的心?依舊是熱的，她依舊有著春花般曼麗的心?思，她說，“明年春節(jié)去?涿州吧，去?潯州也行。不在京城中?就好了?！?/br>
    宋也川坐到她身?邊：“為什么不喜歡這？”

    溫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心?：“因為在京里，你的眉總是皺著，沒有舒展的時?候。離開這，你就開心?了吧。”

    宋也川溫和地一笑：“我開心?的，昭昭?！?/br>
    “逃避不能讓人開心??！彼我泊▽λf，“迎上去?反擊，才?能讓他?們懼怕。”

    溫昭明的笑意淡了些，她低聲說：“真的么？”

    宋也川將她的手拉到唇邊，輕輕吻她的指尖：“不用擔心?我?！?/br>
    一盞孤燈下，他?眼中?風和日麗。溫昭明看了他?良久，試圖找到他?和過去?的不同。她覺得宋也川變了，只是他?的容顏還沒有改，對著她的時?候，他?還是那樣溫和的秉性。

    只是人變得更沉默。

    *

    除夕過后，溫襄將年號改元為承平，這一年史稱承平元年。

    初二這日溫昭明赴宴回來，恰見宋也川獨自坐在庭院里。今日是難得一見的晴日，陽光流淌在樹梢空庭中?，落著幾道依稀的影子。

    宋也川披著衣服坐在凳子上畫圖，他?今日沒有簪發(fā)，烏發(fā)都被束在一條絳帶里，長發(fā)垂落于身?側(cè)，被微風吹得紛飛起來。整個人透露出一種別樣的清貴雅致。她走?到他?桌前?，擋了他?的一縷光，宋也川仰起臉看她：“你瞧這樣的，你喜不喜歡?！?/br>
    他?一連畫了三種樣式的燈燭臺子，除了她點名喜歡的蓮葉，還有芙蓉花與梧桐樹模樣的燈燭。宋也川畫得僅僅是線稿，已經(jīng)瞧得出雅致玲瓏來，溫昭明看著便很喜歡。

    “好看?！彼龔澫卵钢@個芙蓉花，“竟像真的一樣。”

    見她喜歡，宋也川難得露出一個笑容：“我今日左思右想，生怕你不喜歡?！?/br>
    “當然是喜歡的?！睖卣衙饔H熱地和他?擠在一張長凳上，“你有這樣一門手藝傍身?，以后若是辭了官，還能自給自足。”

    宋也川其?實挺喜歡聽她說這樣熱熱鬧鬧的話，他?手中?的狼毫不停，為芙蓉花點上花蕊：“到時?候能不能毛遂自薦，給殿下建園子?！?/br>
    溫昭明轉(zhuǎn)著眼珠說：“自然好，不過我給銀子很小?氣的?！?/br>
    “給我一口吃的就行。”宋也川對著她好脾氣地笑，“給我一口飯、一口水，我就愿意給殿下建一輩子的園子?！?/br>
    “也川?！?/br>
    “嗯？”

    溫昭明低聲說：“你別對我這樣笑?！?/br>
    “怎么了？”

    “不知道?！睖卣衙鲹u頭，“你這樣，我總覺得心?疼?！?/br>
    宋也川捏著筆的手停在半空，而后彎眸問：“我不笑，難道昭昭想看我哭么？”

    “我倒是想讓你哭。”溫昭明的手貼向宋也川的胸口，“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卻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寬慰你?！?/br>
    他?是個動心?忍性的人，性情?中?又有執(zhí)著的一面，也不喜歡將自己的情?緒表露于人前?。

    宋也川臉上少見悲戚，他?喜歡對著她笑。

    陽光像是跳躍的金子，照的人舒適得想要瞇起眼睛。

    “昭昭，我其?實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脆弱的?！彼我泊ㄍＡ斯P，將自己的草稿放在陽光下晾干，握了很久的筆，他?指尖凍得有些泛紅。

    “我身?為男子，且早就過了冠齡?！彼我泊ǖ难鄣滓黄瑺N金，“有你在側(cè)，便足夠?qū)捨课伊恕！?/br>
    “我都知道?？晌疫€是心?疼。”溫昭明眼睛明亮又璀璨，“怎么，做男人就不許別人心?疼了么？”

    他?是被溫昭明愛著的人。

    她的愛直白又坦率，和時?下盛行的含蓄內(nèi)斂并不相稱。宋也川初時?也不能習慣，但如今時?日久了，他?接納了她不加掩飾的愛，藏在心?里，能夠暖上一整個冬天。

    *

    溫昭明派去?濼縣的人在上元節(jié)前?后回了京城。顧安的字條上留的是一間民舍的地址，屋主是一位盲眼的老嫗。這些人從房屋的地基側(cè)面挖出了一本?裹著油紙的書冊，那個老嫗說年前?時?常常聽到有腳步聲走?來走?去?，不像是普通的莊稼人。自除夕之后，便銷聲匿跡了。

    “顧安死了。所以他?們就覺得太平了?！?/br>
    宋也川翻開這本?名單，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這是什么？”溫昭明問。

    宋也川指著其?中?幾個名字：“這幾個人我都認得，是司禮監(jiān)和東廠的人。這本?冊子里記載的應該都是在濼縣自閹的內(nèi)官?！?/br>
    溫昭明遲疑著問：“宮里不是不許自閹么?！?/br>
    “是不許，而且是重罪?！彼我泊ǔ谅曊f，“這些人都是在濼縣自閹的，而后由賀虞引薦著入宮為奴為婢。這里頭記了近十年來從濼縣入宮的內(nèi)官，估計都是走?了司禮監(jiān)的門路。他?們散落在闔宮各處，擰在一起，結(jié)成?黨羽來?！?/br>
    “而且，很多人都不是自愿入宮的?！彼我泊▽鴥院仙希煨斓?，“很多都是被人牙子拐來的孩子，又或是威逼利誘著來的。正是因著這層關系，想入宮的人一律都得嚴明了正身?才?能入宮侍候。這名冊上的人頭每年都有定?數(shù)，應該是司禮監(jiān)要求每年送入特定?數(shù)目的內(nèi)官入宮。只怕濼縣和周邊幾個縣都深受其?害，不知道多少人是被迫的。”

    縱然所有人都知道閹黨們樹大根深，黨羽無數(shù)。這樣公然違逆皇命的事，依舊是不被容許的。宋也川連夜寫了折子，天亮之后便送進?了內(nèi)宮。在當時?，只有四品往上的官員才?能參與早朝，這本?名冊是由封無疆代為呈與御覽的。

    今日早朝比平日還要更久些，封無疆從乾清門走?出來時?身?邊圍著好幾個人。

    他?們似與他?激烈地說著什么。

    封無疆的話不多，偶爾點頭。

    遠遠地看見宋也川，他?同旁人說了幾句，那些人便悻悻地散去?了。

    宋也川立于金水橋邊，金水橋引了泉眼中?的活水，冬日里并不上凍。倒映著冬日晨陽，波光粼粼，金玉流光。

    “封大人?！彼我泊▽χ?長揖。

    “你的奏疏陛下看了。”封無疆淡然說，“叫了司禮監(jiān)的人當堂對峙。起初的確是殺了他?們個措手不及。只是很快，他?們便推出了一個人頂罪?！?/br>
    “誰?！?/br>
    “你認得，司禮監(jiān)的一個秉筆，叫李燃?！?/br>
    宋也川自然記得他?，建業(yè)八年他?因林驚風的策論?，被帶進?了詔獄里，險些連左手也一并毀掉。那個叫李燃的年輕秉筆，在所有人走?后把?他?扶起來，給了他?一口水喝。

    李燃說看過他?的批注，自稱是受過他?恩惠的人。

    “怎么不說話？”

    宋也川低聲說：“下官在替顧安不值。”

    他?抬起眼，看著封無疆：“封大人該知道，他?在大理寺衙門外生生受了三十杖，杖杖都是死手。他?為了保護這本?名冊，風餐露宿數(shù)月徒步入京，宛若流民般四處藏匿，豈非太不值?！?/br>
    “這些年來，哪里有人能動得了司禮監(jiān)分毫。他?們推出一個秉筆棄車保帥已經(jīng)不算不值了?！狈鉄o疆神情?很是平靜，“我以為你會滿意這個結(jié)果，至少我是滿意的。不算傷筋動骨，怎么也能殺一殺他?們的威勢，如今鬧到皇上跟前?，夠喝一壺了?！?/br>
    宋也川神情?淡淡的，封無疆倒是耐著性子多說了一句：“別妄圖著一蹴而就，以你現(xiàn)在的本?事和他?們硬碰硬，和蚍蜉撼樹沒有區(qū)別?！?/br>
    封無疆已經(jīng)走?遠了，一陣凜風吹過，吹落梅樹上的殘雪，紅梅點點，宛若猩紅的血。

    *

    李燃被關在刑部的大牢里。

    比起詔獄來說，刑部的牢房強了何止一星半點。

    亮了都察院的魚符，宋也川穿著官服走?了進?來，繞過幽長潮濕的甬路，宋也川停在了李燃的牢房外面。

    司禮監(jiān)拉李燃出來頂罪，他?已經(jīng)在卷宗上簽了名字按了手印，所以也不曾也用刑。

    他?身?上已經(jīng)換了一身?囚衣，頭發(fā)還如過去?那般端正的束著。

    聽到腳步聲，李燃抬起頭。

    “是你。”他?似是一笑，“宋御史來看我笑話么？”

    在某個瞬間，李燃心?中?升起了一絲荒誕的詭譎感。因為這樣的畫面何其?熟悉，分明在建業(yè)八年發(fā)生過，只不過兩年過去?，他?們的身?份對調(diào)，宋也川成?了那個隔岸觀火的那個人。

    宋也川手里拿著鑰匙，他?將牢房的門打?開，李燃這才?看見他?手里還拎著一個食盒。

    “建業(yè)八年，你給了我一瓢水?！彼我泊ㄔ诶钊紝γ孀?，掀開了食盒的蓋子，“我今日來還你這份情??！?/br>
    菜色看樣子不是光祿寺備的，倒像是宋也川從宮外買好帶進?來的。

    食盒下面還有一壺酒，宋也川為他?斟滿。

    “我知道錯的不是某個人?！彼我泊ㄑ壑?波瀾不驚，“你沒辦法，我也一樣?！?/br>
    *

    走?出刑部的牢房，檐下滴水成?冰。新年將過，空氣里還殘余著一縷幽幽的佛香。這種佛門清凈地才?有的淡淡香氣此刻竟飄到了大獄外，莫名的叫人覺得嘲諷。

    朱紅的夾道前?，賀虞瞇著狹長的眼睛審視著宋也川。

    宋也川看到了他?，也不曾刻意躲避，而是徑直走?到了他?面前?。

    “你害他?至此，卻又在此時?徇私，當真是惺惺作態(tài)?！辟R虞冷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