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匾額上掛著?篆書寫的藏山二字。

    整座精舍藏匿于半山之中，又有高大樹木遮擋，若不走近來看，都不會發(fā)覺這里有一?處樓闕。

    一?個穿道袍的青年?，走到了樓閣二層盡頭的房間門口，他輕輕叩門，里面?zhèn)鱽硪?聲平靜的：“請進(jìn)?。”

    他推門而入，一?個青年?背對著?他，正望向窗外的碧海松濤。

    他穿著?半新的斕衫，沉默地站在那，好似被迷蒙云霧遮住的月光。

    “也川?！边@青年?輕聲說，“你還沒想好么？”

    宋也川轉(zhuǎn)過身，漆黑的眼睛安靜地看著?他：“塵述，能看到你還活著?，我真的很高興。但我不能答應(yīng)你留在這里?！?/br>
    “不單只有我，昔年?藏山精舍還活著?的，算上我一?共有四個。只是他們與你不熟，你只怕都不曾見過?！苯瓑m述靜靜地看著?他，一?字一?句，“也川，朝廷的潑天富貴，公主的軟玉溫香，足以讓你忘了藏山精舍么？你那時還在京城，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對待我們的。就因?yàn)閹煾覆亓肆煮@風(fēng)的刻板，藏山精舍的多少?門生、多少?師者死在了押解入京的路上，多少?人被砍了腦袋？你全?都忘了嗎？”

    “我沒有忘?！彼我泊ㄌ鹗种钢?自己的額頭上的刺字，“我怎么可能會忘？”他挽起自己的袖口，將手腕的傷疤暴露在江塵述的眼前：“可我忘不了有什么用？塵述，你不會以為自己在山中修建了這座精舍，掛上了藏山精舍的名字，藏山精舍便?可以回來了么？”

    記憶中的宋也川沉默而疏淡，不是一?個喜形于色的人，今日也是江塵述第一?次看到宋也川露出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

    “也川，”江塵述緩和了一?些語氣?，“我是在江邊找到的你，若我再晚到一?刻鐘，你就會被水卷走。你身上穿著?的是大梁的官服，我本不想救你，但是我認(rèn)出了這個人是你。這樣腐朽的朝廷，這樣幾次三番要推你下地獄的官場，你又憑什么為他們賣命？你是我?guī)煾傅膬鹤?，為何對藏山精舍的純心，比不上我這個門生？”

    清風(fēng)吹過山舍的竹簾，依稀的云影落在山舍的房頂，陽光金燦燦的，可以照亮不遠(yuǎn)處的梯田與茶樹，茶香清沁肺腑。聽不見嘈雜與喧鬧的人聲，這里像是超然于世外的瓊州仙境。

    “也川，只要你留下，我愿意敬你為精舍主人?！苯瓑m述一?字一?句，“只求你和我一?起，重建藏山精舍，不要讓藏上精舍的魂徹底消散于天地之間。”

    “塵述?！彼我泊ㄊ栈啬抗?，“我不能答應(yīng)你。你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為藏山精舍昭雪，也不是要重現(xiàn)精舍昔日的風(fēng)光。你應(yīng)該帶著?幸存下來的幾個人，好好生活，休養(yǎng)生息。而不是一?心想要復(fù)仇。你們幾人力量實(shí)在是太過弱小。”

    “可有你就不弱小了。”江塵述眼里帶著?一?絲懇切，“也川，你是精舍最?有才學(xué)?的弟子，只要有你在，什么都可以做到的?！?/br>
    “終有一?日，你渴望得到的都會得到。但不是現(xiàn)在。”宋也川推開窗，吹過萬頃碧浪的風(fēng)吹過他的頭發(fā)，他看向遠(yuǎn)處天邊翻卷的行云低聲道，“你能不能相信我？”

    江塵述眼中的懇切與真誠緩緩散去?：“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放你離去?。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在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br>
    宋也川轉(zhuǎn)過身：“你們現(xiàn)在做的事，和飛蛾撲火又什么區(qū)別？”

    “這是天下寒門士子渴望我能做的！”江塵述仰著?頭，“藏山精舍的愿望，原本就是要替天下寒門開辟一?條道路。宋也川，我不論你愿不愿意，這條路我到底是要走下去?的。我江塵述從來都不是怕死的人，只是我絕不會像你一?樣，無?聲無?息地死于官場傾軋，獻(xiàn)媚邀寵于豪強(qiáng)貴族，我要死，也一?定要死在為民請命的路上！”

    宋也川無?聲地一?笑：“我有點(diǎn)懂她了?！?/br>
    江塵述側(cè)目。

    宋也川臉上笑意淺淺：“原來看別人一?心送死，是這樣的感覺。”

    江塵述冷笑，他抬起手指著?宋也川的臉：“你是藏山精舍的叛徒?！?/br>
    那一?刻，宋也川的內(nèi)心變得很平靜。

    他想到了很多他本以為自己會遺忘的事。

    想到了藏山精舍中專門存放舊物的閣樓，那時他總會偷偷爬進(jìn)?去?，在灰塵與陽光之間，專心做核雕和燙樣。后來被江塵述發(fā)現(xiàn)了，他就把自己做核雕的技巧教給他。但江塵述不喜歡這些，他偶爾會拿書上來看。

    在孩子眼中，藏山精舍是這樣的大，又有這么多特?殊的回憶。

    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便?是永遠(yuǎn)。哪怕江塵述刻意復(fù)制了藏山精舍的外觀，卻無?法復(fù)制他曾在藏山精舍中留下的年?少?時光和全?部回憶。

    檐下銅鈴輕輕搖晃，宋也川仿若看見當(dāng)年?的自己坐在燈下做核雕，江塵述、江麓還有許許多多一?起讀書的好友，曾一?起燈下執(zhí)筆。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藏山精舍早已經(jīng)?煙消云散，留下的不過是一?縷執(zhí)念罷了。

    江塵述走后將門反鎖。宋也川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窗邊。

    宋也川想，他大概也曾有過一?瞬間的動搖。

    因?yàn)槟亲《腱雍盏幕食?，是?此的讓他厭倦。那些層出不窮的詭譎政治，讓他每每想起便?覺得作嘔。欺詐、隱瞞、陰謀，那些自地獄里無?數(shù)次想要把他拉下深淵的手。

    還有這個，一?次次想要拋棄他的世界。

    留在這里，宋也川可以無?聲無?息地告別那些讓他憎惡厭煩的一?切，他可以讀書寫字，埋首于黃卷中，拋卻光陰，安安靜靜、了無?牽掛地死在青史的背面。

    但他也徹底失去?了溫昭明?。

    溫昭明?也徹底失去?了他。

    公主的軟玉溫香動搖的不是他的純心，而是他求死的意志。

    宋也川不想死。

    也不想做那個死于路上的證道者。

    江塵述說他是藏山精舍的叛徒，宋也川并不想反駁。

    第58章

    溫昭明南下來到澠州時, 暴漲的江水已經(jīng)退了大半。田里的青苗大都被沖毀，余下的三三兩兩，只怕還不夠明年春耕的種子?。依稀記得, 澠州是一座豐饒的小城，除卻種稻之外，養(yǎng)蠶繅絲，每年給京城里進(jìn)?貢特制的緙絲都是澠州的為最。

    一場災(zāi)情之后, 許多?百姓流落街頭，哪里還能看得出昔年的繁華景象。

    溫昭明坐在茶樓里, 霍逐風(fēng)帶著幾個人走?到了她身邊：“殿下，還是沒消息?！?/br>
    “咱們的人已經(jīng)去過酆縣了, 雖然不敢大張旗鼓，卻也能打探出一些消息。酆縣的幾個村子?的村民確實(shí)見過一個年輕郎君，這個郎君還專門教了他們?nèi)绾?能更多?的爭取賑災(zāi)錢糧, 臨走?時還把?自己身上?的錢都給他們留了下來?！?/br>
    “有用嗎？”溫昭明突然問。

    “什么？”霍逐風(fēng)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

    “我說宋也川的法子?，真的奏效了么？”

    霍逐風(fēng)緩緩搖頭：“他們確實(shí)去了澠州的州府, 但高門緊閉, 無一人出面?, 任由他們聲討了幾個時辰都無動于衷。”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溫昭明緩緩道：“你說宋也川是不是傻。”

    “他口口聲聲說喜歡我, 永遠(yuǎn)不離開我?？蔀槭裁匆獟佅挛?？”她的眼睛泛起一絲紅，卻又倔強(qiáng)地仰著頭，“他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做傻事？”

    冬禧走?到溫昭明身邊，輕聲說：“殿下, 您也不是頭一日認(rèn)識宋先生, 他不一直都是這樣的么。他是良善慈悲的人，有錯的是那些要害他的人, 您要怪也得怪他們。”

    溫昭明吸了吸鼻子?：“你們一個個都替他說話，可見他是給你們灌了迷魂湯的?！?/br>
    溫昭明知道，這不是宋也川的錯。錯的是jian佞橫生的朝堂，是一灘渾水的地方衙門，錯的是這世道容不下一心赤忱的人。

    清白有罪。

    其罪當(dāng)誅。

    她抬起頭看向霍逐風(fēng)：“霍時行有消息了嗎？”

    霍逐風(fēng)艱難地?fù)u頭：“還沒有?！?/br>
    “繼續(xù)找?！睖卣衙鞯哪抗馔高^茶樓看向遠(yuǎn)處的梧桐山，蒼山浮翠，陽光躍金，“哪怕是死，他也得等我找到他再死?！?/br>
    出了茶樓，霍逐風(fēng)帶著的幾個人又重新走?入了人群中，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門庭荒徑，窄門高檻。昔年的煙柳垂楊，如今只余下倉促頹圮的殘痕。

    溫昭明帶著兩個侍女走?在街上?，兩側(cè)的樓閣分明還是精致規(guī)整的樣子?，可街上?的流民卻已經(jīng)成群結(jié)隊(duì)。她們今日穿著普通，但溫昭明明艷的外表依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前面?不知從哪竄出一個小乞兒，搶了一個青年的荷包，那青年猛地轉(zhuǎn)身去追，跑過了數(shù)十米，終于把?那小乞兒摁在地上?：“殺千刀的王八子?，爹娘怎么教你的，怎么敢做這樣的事！”

    溫昭明循聲看去，那個青年穿著舊道袍，衣服泛出一絲黃色的陳舊感?，五官卻尚且清秀。這人看上?去有幾分面?熟，她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

    心思微微一動，溫昭明走?上?前輕聲問：“你可是江塵述？”

    江塵述抬起頭，看向溫昭明的目光有些迷茫：“你是？”

    “建業(yè)四年，我曾和宋也川一起在藏山精舍中躲雨?！睖卣衙黛o靜地看著他，“你那時在二樓看書，宋也川為我引見過你。”

    江塵述的眼中露出一絲迷茫，顯然早已經(jīng)不記得了。

    說來奇怪，建業(yè)四年其實(shí)發(fā)生過很多?事，但到了如今，溫昭明能記得的竟只余下了報恩寺這么一件。

    她依然可以記得自己跟在宋也川身后走?進(jìn)?藏山精舍之后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那時她和江塵述只有一面?之緣，他們打了個照面?，江塵述便?獨(dú)自出去了，記憶中只知道他是個寡淡的人，此時此刻，他一手拿著自己的荷包，另一只手揪著那乞兒的頭發(fā)，宛若市井小人般尖刻，滿嘴粗話。大概他這些年過得并不好。

    “你是什么人？”多?年來的東藏西躲讓江塵述的性子?格外警惕，他放走?了那個行竊的乞兒，環(huán)顧四周確認(rèn)無人之后把?溫昭明上?下打量一番：“我不認(rèn)得你。”

    “我是宋也川的朋友。”溫昭明拿捏著語氣，“若他知道你還活著，一定很高興。”

    江塵述冷淡一笑?：“他如今有了公?主，又有官身，怎么會管我們的死活。這些年間，我們這群人顛沛流離，宛若喪家之犬，他卻在那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身邊過神仙日子?，真是可笑??！?/br>
    秋綏聽?了這話有些不高興，溫昭明看了她一眼，秋綏怏怏地低下了頭。

    “他不是這樣的人。”溫昭明猶豫了一下，從懷中拿出一本書冊，紙頁粗糙簡陋，她緩緩將?這本書打開，“這篇文章，你應(yīng)該也讀過?！?/br>
    這本書上?的字跡有些模糊，甚至七歪八扭，看上?去連開蒙的小童都不如，江塵述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一眼，隨即睜大了雙眼：“這是林……”

    “是。”溫昭明將?宋也川的舊稿合上?，“這是宋也川在流放途中交給我的。他說如果他死在路上?，希望能讓我好好保管這本書。傳言不一定為真，但他的努力，從來都沒有停止過?！?/br>
    江塵述心念一動，他裝作無意說：“既然這本書是也川寫的，不如姑娘將?此書轉(zhuǎn)交給我，我也是藏山舊人，你身藏此等禁書，一旦被人發(fā)覺豈不是引火上?身?！?/br>
    溫昭明緩緩搖頭：“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約定，我不能交給你?！?/br>
    江塵述輕慢一笑?：“可宋也川已經(jīng)死了。一個大活人這么多?天無影無蹤，要么被水卷走?，要么被狼吃了，再或者?恨他的人那么多?，早就?把?他暗中殺了。”

    溫昭明淡然說：“沒找到不一定是死了，我還要繼續(xù)找下去，你不要詛咒他?！?/br>
    “這樣吧，他那本書我可以買，你出個價。”江塵述一臉真誠，“藏山精舍毀于宦禍之后，我夙興夜寐只盼望能重建精舍，這篇策論我也會好好保管，廣傳于天下，不讓他的心血白費(fèi)?！?/br>
    “我給你看是希望你能信任我，而不是想讓你做什么。”溫昭明將?這份書稿收起，安靜地看著他，“你們太過弱小，不到一擊即中的時刻，還不能輕舉妄動。”

    這樣熟悉的話仿佛前不久才剛聽?過，江塵述微微瞇著眼看向溫昭明：“你這般懂他，好似這些話是他親自說的一般，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溫昭明漫不經(jīng)心：“他的相好不應(yīng)該是宜陽公?主么？”

    江塵述冷笑?：“若我是宋也川，只會對宜陽公?主恨之入骨。造成他今日之苦的人，是公?主的生父。宜陽公?主對他又百般折辱，讓他清譽(yù)盡毀，你說他是不是瘋了，才會喜歡這個仇人之女。”

    “害你們?nèi)绱说姆置魇情廃h?！鼻锝棜獠贿^，終于補(bǔ)充了一句。

    “都是一樣的?，F(xiàn)?在這個朝堂，又有哪個清白？”江塵述漫不經(jīng)心，“你只說我猜的對不對，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溫昭明輕輕呼出一口氣：“是?！?/br>
    “公?主知不知道你？”江塵述掃過溫昭明如玉般的面?龐，“聽?聞那個宜陽公?主生性悍妒，若她知道有你的存在，你焉有命在?！?/br>
    “大抵是不知的。”溫昭明從善如流。

    “那你很久沒見過宋也川了吧?！?/br>
    這句話觸動了溫昭明的心，她的眼尾泛起一絲微紅，連聲音都帶了哽意：“是啊，好久了。”

    上?次告別時，她還在同他慪氣，就?連他出京都不愿意相送。

    但印象里宋也川從來不會和她生氣，哪怕上?次被她的府丁五花大綁著押到她面?前，他也只會說好脾氣地對她說：昭昭你不能這樣。思及至此，溫昭明心里泛起一絲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