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微已經(jīng)十分老道了，若論對圣心和朝局的把控，鐘涵自問自己不一定能勝過喬微。

    “你心中有數(shù)就好。”鐘涵點(diǎn)點(diǎn)頭，他也沒說什么。

    他本來是想要勸喬微不要傷心的，結(jié)果喬微不僅不傷心難過，反而認(rèn)為這是最大的機(jī)遇，鐘涵那點(diǎn)安慰弟子的心思一下子蕩然無存。

    喬微卻笑道：“老師，我知道您想要安慰我，您不見我也只是氣我行事大膽，想讓我在外面清清腦子，想明白再進(jìn)來回話。”

    “我只想說，我知道我之前所行之事有多危險，但若是讓我重新選一回，我依舊還會如此?！?/br>
    喬微看著鐘涵一字一句地道：“老師，扶持太女上位是我入中樞拜宰輔唯一的機(jī)會，廢太子和楚王絕不會允許我一個女子成為宰輔的?！?/br>
    這和她在元和帝面前說得完全不一樣，而她現(xiàn)在說得才是真相。

    元和帝之所以會相信，是因?yàn)樵偷凼谴雀?，他沒有將廢太子和楚王想得那么不堪，沒有認(rèn)識到這兩個兒子的本質(zhì)。

    事實(shí)上，就算她做出了政績，在元和帝當(dāng)政時她還有好日子過，一旦廢太子和楚王上位，這兩人定然會選擇把她納入后宮。

    甚至這種做法還可能被傳為一段佳話，帝王和女官是多好的愛情故事啊！還能幫皇帝刷一刷美名，畢竟在百姓看來一個女子能成為后妃那是多大的榮幸啊!

    如若真的是走到這一步，喬微怕自己會忍不住造反。

    可國家動蕩最后受苦的還是百姓，所以在政通人和的盛世，喬微能選擇和平方式解決問題就不愿意造反。

    所以喬微選擇了昭陽公主。

    喬微說得是事實(shí)，鐘涵也明白對喬微來說這個選擇沒有錯。

    但他內(nèi)心同樣也唏噓不已，廢太子和楚王終究還是不

    堪為君，辜負(fù)了元和帝的厚望。

    同樣，喬微這話也透露出了她的野心——封侯拜相。

    “你的眼光不錯，太女會是個好儲君。”鐘涵道，他雖然不支持女子為儲君，但太女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他無法否認(rèn)。

    既然現(xiàn)在已成定居，他自然也會全力支持太女，畢竟他現(xiàn)在依舊是太傅，只不過從廢太子的變成太女的，而太女對他還十分尊敬，他不能不報(bào)。

    說完這些后，鐘涵又對著喬微囑咐道：“此行齊縣，水患當(dāng)是你需要解決的首要之急，我記得你對水利多有自己的見解，或許能派上大用場，但除此之外，你還要多拜訪當(dāng)?shù)氐乃蠹?，多考察?dāng)?shù)氐那闆r，因地制宜。”

    “學(xué)生明白，多謝老師教誨。”喬微感謝道。

    “你要是遇到了什么問題，一定要寫信告訴我?！辩姾植环判牡氐?。

    喬微心中感動，要知道就連鐘涵的長子外放為官的時候，鐘涵可是讓長子不要什么都靠著家里，要自己解決。

    到她這里，已經(jīng)是格外照顧了，似乎和她一比起來，鐘涵的幾個兒子都不像是親生的。

    “學(xué)生記下了，如若遇到需要幫忙的，一定會寫信請老師幫忙，到時候老師可不能不管我啊！”說到最后喬微還透著一絲撒嬌。

    這親昵的語氣，讓鐘涵十分受用。

    和鐘涵告別后，喬微第二日就前往齊縣赴任了，在京都的城門前，遇到了特地來給她送行的太女。

    “阿微，我等著你回來！”

    ————

    齊縣，只聽名字便知道其地處齊魯之地。特別是齊縣多泉眼，雖然地處北方，但卻頗有江南風(fēng)韻，歷水陂位于齊縣之中，每到夏季荷花盛開，讓這個北方之城多了一些柔媚之氣。

    喬微站在歷水陂前，聽旁邊的縣丞樊遵講述這歷水陂的故事。

    “六朝之前此湖一直叫歷水陂，但是后來因?yàn)楹猩L蓮花，故起名叫蓮子湖。如今這湖時而叫歷水陂，時而叫蓮子湖，更是有人拿此處和江南西湖作比?！狈裾f起這歷水陂還是很驕傲的，畢竟這可是齊縣的一大勝景，有很多文人墨客來齊縣就是為了看這歷水陂。

    喬微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我記得這歷水陂最早可以追述到《水經(jīng)注·濟(jì)水注》中，那個時候應(yīng)該還沒有現(xiàn)在的齊縣，因?yàn)闅v水陂的出現(xiàn)，附近的人們開始漸漸圍繞著歷水陂筑屋而居，所以才有了現(xiàn)在的齊縣?！?/br>
    樊遵沒有想到面前的少女還有如此見識，心中的輕視才慢慢放下一些。

    “知縣說得不錯。”樊遵點(diǎn)頭道，“只是現(xiàn)在每逢夏日暴雨，這歷水陂水位上漲，就會淹沒齊縣，讓齊縣百姓生活在水災(zāi)之中，痛苦不已?！?/br>
    喬微道：“我記得齊縣上任知縣寫給朝廷的奏報(bào)上說，每逢暴雨，齊縣的百姓只能用荊葦為蔽，納土于門，以防外水之入，可是如此？”

    聽到喬微對齊縣的事情了解地如此清楚，樊遵有些意外：“這些知縣也知道？”

    他之前聽說朝廷派了個女子為齊縣縣令，還為此很是生氣，齊縣歷任幾任縣令都沒有治理好的水患，交給一個女子豈能行？

    為此之前他大罵朝廷和喬微好幾日，如今看來倒是他狹隘了。之前上任的幾任縣令哪有才來一日就對齊縣的情況了解的如此清楚的？這顯然是之前就做足了功課，不管喬微是不是女子，這份用心倒是讓他起了一些尊重。

    “我既然要上任齊縣，來赴任的途中自然要對齊縣做好了解?！眴涛⒋鸬?。

    她不是很想同樊遵解釋這些，接著問道：“如若我沒記錯的話，齊縣原本是留有城門來排泄積水的，如今可是城門廢棄了？”

    “原來留著的城門是北城門，如今也不算是廢棄，只是一遇到夏日暴雨，單一個北城門便疏通不了這么多的洪水，所以造成了水災(zāi)?！狈裾f道。

    喬微翻身上馬道：“我們?nèi)ケ背情T?！?/br>
    樊遵帶著縣衙的衙役緊跟在喬微身后，一起朝著北城門而去。

    從所在的歷水陂旁到北門，一路上要經(jīng)過大半個齊縣縣城。

    看著路上的百姓在家里就能夠取水，更有甚者家中就有泉眼，喬微對著旁邊的樊遵感嘆道：“齊縣真乃泉城也?！?/br>
    要知道水即便是在現(xiàn)代也是最重要的資源之一，更何況是在古代。不要說在北方水資源困難的京城，就是在南方都很少能夠見到如此景象。

    整個齊縣甚至達(dá)到了家家有流水的奇觀。

    樊遵點(diǎn)頭應(yīng)道：“齊縣水多泉豐，但也正是因?yàn)辇R縣多水，一遇到暴雨就容易出現(xiàn)水災(zāi)?！?/br>
    齊縣可以說是成也水?dāng)∫菜?/br>
    等越靠近齊縣的西北之處，喬微越發(fā)現(xiàn)了不對。

    “潏潏分流，如深山長谷之間，匯而為渠，環(huán)城之西北?！边@幾句話是齊縣之前幾任縣令對齊縣的描寫，看著眼前西北處越來越深的水渠，喬微才明白齊縣的地勢究竟是怎樣。

    喬微皺眉，對著旁邊的樊遵道：“輿圖拿來?！?/br>
    很快旁邊一個衙役將自己身后背著的圓筒盒子中取出一張牛皮紙制成的輿圖，遞到了喬微手中。

    看著面前的輿圖，喬微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問題：“和我想得一樣，齊縣的地勢南高北低，南部山區(qū)與城內(nèi)泉群的水流多涌向齊縣縣城北部。”

    “之前選的泄洪城門沒有錯，齊縣若想要泄洪，必須要走北門?！眴涛⒌溃d修水利這種事情并不是異想天開，必須要根據(jù)實(shí)際情況做出決定，齊縣的地勢就決定了泄洪必須走北門。

    “水平匠可在？”喬微對著樊遵問道。

    樊遵搖搖頭：“齊縣已經(jīng)沒有水平匠了。”

    “如何會沒有？”喬微皺眉。

    所謂水平匠，就是測量水準(zhǔn)的匠人，在現(xiàn)代應(yīng)該被稱為水利工程師。

    最早的水平定義是源于墨家學(xué)說。《墨子》有言：“平，同高也。”之后莊子指出：“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zhǔn)，大匠取法焉?！边@也是最早有記錄的工匠利用水平原理進(jìn)行水準(zhǔn)測量的記錄。

    之后戰(zhàn)國秦漢之際有大量的水準(zhǔn)測量的實(shí)踐，當(dāng)時挖鑿三百多里長的漕渠時，就曾“令齊人水工徐伯表”，這種水工工匠被稱為水平匠。

    喬微記得這種專業(yè)的水平匠，每個州縣都會有的，如何到了齊縣就沒有了呢？

    “原本是有的，水平匠叫作蘇守敬，他于三年前病逝，他沒有收徒弟，只有一個孫子，這個孫子覺得當(dāng)水平匠沒前途，所以現(xiàn)在改考科舉了，蘇守敬這水平匠的本事他就學(xué)了個皮毛，現(xiàn)在也不愿意做這些，咱們這齊縣自然也就沒有水平匠人了?！闭f到這樊遵還有些唏噓。

    “去蘇家?！眴涛⒄f道，測量水準(zhǔn)是需要水準(zhǔn)儀的，她現(xiàn)在沒有水準(zhǔn)儀，就算她自己測量，也得先找到水準(zhǔn)儀啊。

    水平匠在現(xiàn)代絕對是受人尊敬的水利工程師，但是在大周地位卻不高。

    等到喬微帶著樊遵到蘇家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了蘇家的情況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說是清貧，甚至連房頂都已經(jīng)破陋，還沒錢修補(bǔ)。

    雖然早就預(yù)料到了，但這種情景依舊讓喬微心疼。

    “你就是蘇佺？”喬微問道，蘇佺就是蘇守敬的孫子。

    “你是？”蘇佺見到為首的是一個少女，有些怔愣，他不知道這樣貌美的女子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他不覺得這女子會是自己的桃花，實(shí)在是差距太大，特別是少女的威壓，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是齊縣新上任的姚知縣，你還不見過？”樊遵趕緊呵斥道。

    蘇佺不信：“這年頭女子都能當(dāng)知縣了？”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好嗎？

    “我是姚微?！眴涛⒗渎暤馈?/br>
    “姚微？五都賦？”蘇佺聽到喬微報(bào)上的名字，立即想到了那篇自己最為推崇的文章五都賦，他記得當(dāng)時最讓自己震驚的就是作出五都賦這種奇

    文的人居然是女子。

    “是我。”喬微點(diǎn)點(diǎn)頭。

    “原來是先生，您怎么會來我家？”蘇佺見到喬微很是激動，這可是自己最推崇的文人之一，更不要說喬微還師從大儒鐘涵，鐘涵可是大周文人最為敬重之人。

    比起齊縣知縣，還是姚微這個名頭更好用。

    “你祖父留下的水準(zhǔn)儀呢？”喬微直接問道。

    蘇佺聽到后有些羞恥：“都扔了?！?/br>
    聞言喬微皺眉：“為什么扔掉？”

    “祖父總想讓我當(dāng)水平匠，可是我不愿，為了讓祖父打消此念頭，我就將那水準(zhǔn)儀扔了?！碧K佺說到這紅了臉，十分不好意思。

    “水利之事事關(guān)民生，你既是讀書人，更需要明白治理天下不止需要讀圣賢書的人，更需要大匠?！眴涛⒑浅獾溃骸爸荒阕x得這些書，可能解齊縣之危？”

    “不能?！碧K佺搖搖頭，臉上更紅了。

    喬微繼續(xù)道：“士子所求無外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水利之事關(guān)乎國計(jì)民生，是為治國之大事，你居然瞧不起你祖父之才，可見你這書也沒讀明白！”

    她實(shí)在是生氣，雖然她知道這個時代的很多讀書人清高自持，看不起工匠，可是一個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離不開每一個人。

    理工之學(xué)，必需得到重視。

    “你瞧不起你祖父，可是如今齊縣的危局最需要的還是你祖父這般的大才！”喬微道。

    說完后喬微也嘆了口氣：“我知你想法，無外乎覺得水平匠清苦一生，不如科舉中榜來得榮耀富貴，可這天下同樣需要水平匠人，天下百匠缺一不可?！?/br>
    “你好好想想吧。”說完后喬微就離開了。

    她不能說蘇佺錯，只能說大周的制度錯了。蘇佺可以不當(dāng)水平匠，但不應(yīng)該將水準(zhǔn)儀扔掉。

    離開后，樊遵發(fā)愁道：“姚知縣，沒有水平匠我們要如何？可是要向州里或者是工部借人？只是如此一來，可能會耽誤工期，今年夏季之前就無法修筑好工事了?！?/br>
    喬微搖搖頭，對著人道：“我會制作水準(zhǔn)儀，你找?guī)讉€會算學(xué)的人和木匠過來，重新制作水準(zhǔn)儀。”

    第二日，樊遵就將人找來了，這次跟著來的人居然還有蘇佺。

    這倒是讓喬微覺得意外。

    “我到底和祖父學(xué)過幾天，希望能幫上您和齊縣的忙?！弊蛱靻涛⒌哪欠捵屗呃?，他雖然還依舊不想放棄考取功名，但也想為齊縣做點(diǎn)事。

    他祖父生前名聲一直不錯，他不想壞了自己祖父的名聲。

    “既然來了，就跟著好好學(xué)吧。”喬微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么，之后吩咐人開始制作水準(zhǔn)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