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77節(jié)
哥舒英揶揄,余光望去,左衛(wèi)諸人面紅耳赤,都低下頭。 “其一,可汗稱臣,武氏賞賜谷種五百車,俱已蒸熟,不能種植;其二,郡王帶來的金銀皆是偽造,毫不值錢;其三,去年信使往返,可汗賞了貴重服飾,來時為何不穿?其四,彩帛質(zhì)差,不堪裁衣……” 他說一句,閻知微便愕然嘿一聲。 卻不是害怕,而是生氣。 概因這幾句,句句皆是欲加之罪,荒謬絕倫。 國朝賞賜的谷種,因突厥春來得晚,四月方才播種,就種在通往烏拉蓋河的綠洲,隨來的佃農(nóng)手把手教會耕種,甚至改造了犁耙,架在駱駝身上使用。 前幾日,是哥舒英親口向他致謝,說國朝授人以漁,兩國永結(jié)友好。 “裴郎官醒醒!” 閻知微滑頭,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為公事冒性命之危,眼看武延秀靠不住,他便蹲身下去搖裴懷古。 抱起來掐他人中。 “你來,你來罵他!這顛倒黑白的混人!小人!” 裴懷古胸前衣襟盡被血染,毫無動靜,閻知微手一松就直通通倒下。 閻知微才燃起的勇氣又澆滅了,跌坐在后腳跟上,愣愣望住哥舒英。 哥舒英的視線穿過賀魯,望了武延秀一眼,復(fù)向閻知微一笑。 “您與可汗有結(jié)義之情,所以能得南面汗王尊位,這好消息,昨日可汗已令人快馬送去太原,張仁愿聽了,還笑嘻嘻地恭喜您吶?!?/br> “啊——張仁愿?!?/br> 閻知微怔怔小聲重復(fù),茫然垂頭,看手里裴懷古的鮮血。 仿佛還熱,又仿佛冰冷,他倏然打了個寒顫。 張仁愿剛正,不容他人丁點行差踏錯,更不會體諒刀架在脖子上的不得已。 這話被他傳回神都,定是上綱上線,那他的妻兒老小,兄弟叔伯…… “可汗!” 閻知微手腳并用,狗樣向前猛爬兩步。 起勢太猛,一時竟如脫兔。 賀魯唯恐他對默啜不利,急忙伸手去拽他脖頸,竟只拽住衣領(lǐng)。 閻知微往前抻頭,衣領(lǐng)被制,唯有下巴死命往前夠,整顆頭顱將將卡在默啜案頭,與他并列的是一只羊頭,兩角圓溜溜向后勾出弧形。 閻知微與羊頭咫尺相鄰,羊眼珠子瞪他,他也瞪回去。 默啜的目光在兩顆頭之間來回掃,轟然爆發(fā)出大笑。 “好好好!” 他用突厥語道,抓起切rou的小匕首比在閻知微頭皮上,竟替他剃起發(fā)來。 閻知微嚇得氣喘,呼呼熱氣噴在默啜手腕,卻不敢改變姿勢,兩手死死抓住案角,頭頸仍是獻(xiàn)祭般卡著案臺邊沿。 默啜動作飛快,轉(zhuǎn)瞬刮掉小半截,露出半個趣青的頭皮,跟羊頭更像了。 “看看——” 他把杰作向手下們展示,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哥舒英嗤笑了聲,緩步走到武延秀身后。 羊腿已是剔得見骨,整塊青鹽使用殆盡,哥舒英與他稱兄道弟近年,事到臨頭仍然言笑晏晏,輕飄飄道。 “郡王好胃口呀——” 第161章 “輪到我啦?” 武延秀把兩只油手在褲子上蹭了蹭, 抬臉也笑,邊笑邊拿手背抹嘴。 這牙帳里,刀槍劍戟皆無, 唯默啜座下有把圓月彎刀,可賀魯攔在頭里,要搶也難。這就又可見默啜心胸狹隘, 連女皇身邊,千牛衛(wèi)、監(jiān)門衛(wèi),尚可手持刀劍護(hù)衛(wèi), 這默啜的親衛(wèi)各個精壯,卻是赤手空拳。 哥舒英的目光在他臉上刮擦,像默啜拿匕首刮閻知微頭皮, 態(tài)度既輕佻又蔑視, 字字品度,質(zhì)問道。 “可汗之女,當(dāng)嫁天子之子,況且當(dāng)初武氏親口應(yīng)承,以嫡系正支為配, 為何拿你這寒門小姓假冒糊弄?竟是羞辱可汗!” “鄙人武家寒門,自來王庭,亦常自省……” 武延秀抬起右手捂住心口, 向默啜屈膝頓首,整套動作優(yōu)雅而行云流水,全無一絲外來尷尬。 “何德何能,匹配公主天人之姿?” “反是葉護(hù)功勛累累, 服侍得公主滿意。” 他說一句,哥舒英翻譯一句, 翻到最末微微側(cè)頭拱手,謝他成人之美。 “若是可汗允準(zhǔn),鄙人愿退位讓賢,請葉護(hù)陪伴公主?!?/br> 抬起眼來掃看室內(nèi),賀魯固然精壯勇武,默啜固然殘酷野蠻,但最叫他忌憚的,卻并非他們。一禮即畢,他向裘虎等人示意,別做無畏掙扎,卻聽對面?zhèn)鱽砝湫Α墙^少開口的默啜。 默啜在閻知微領(lǐng)子上蹭干凈匕首,抬刃指向武延秀,笑得古怪。 “你叫什么?” 武延秀看見刀鋒直直指來。 他不曾真正對敵rou搏,十六衛(wèi)過招總有限度,而且唐人匕首刃直端尖,以圖刺傷,突厥人的匕首正如彎刀,刃首彎曲回環(huán),竟是以剜掉塊rou為目標(biāo)。 默片刻道,“鄙人武延秀?!?/br> “我知道你會唱戲?!?/br> 默啜一雙眼把他細(xì)細(xì)打量。 仿佛初次相見,年來不曾常常歡聚,哥舒英遲遲翻譯過來,便見武延秀倏然變了臉色。 默啜玩味著他的反應(yīng),轉(zhuǎn)而又道,“我想聽《踏搖娘》?!?/br> “可汗莫不是點錯了?” 哥舒英顧不得翻譯,先賠笑道。 “《踏搖娘》是倡優(yōu)小戲,講個女人被丈夫打得滿街亂跑,向街坊訴苦,又哭又笑,路人調(diào)戲她,丈夫失了面子,只管打她?!?/br> 轉(zhuǎn)臉來向著武延秀,“他——誰演那女人?” “我瞧你是白在并州長大了,連這出戲都不懂。” 默啜在虛空中勾起手指,仿佛端著武延秀的下巴。 “他方十三四歲,我便識得他扮相?!?/br> 武延秀瞳孔巨震,小寶等也是渾身一凜,齊齊向他望來。 武承嗣做壽,他演的正是《踏搖娘》,因這出戲熱鬧詼諧,最引人發(fā)笑,臺下確有番邦使節(jié),但年紀(jì)老邁,足有五十往上,說起話來吭吭哧哧,武承嗣背地里說笑,突厥人老馬乏,不及吐蕃威猛。 啊……武延秀猛地想起來。 使節(jié)身后有個侍衛(wèi),滿臉大胡子不辨面貌,又不通漢語,被侍女碰翻酒爵,聽不懂求饒之語,竟拔刀威脅女人,惹來一片嘖聲。 算來那時節(jié),默啜繼任可汗不久,局勢未穩(wěn),所以主動請和,而今么,各部落歸伏,羽翼漸豐,夠份量與武周叫板了。 又所以,他初初來時,默啜已知他是何許人也,卻引而不發(fā)。 對面?zhèn)鱽砟ǖ统琳Z聲,然后是哥舒英的翻譯。 “武氏僭取江山,辜負(fù)皇恩,我做的李唐左衛(wèi)大將軍,豈能坐視不理?既然你們唐人皆是孬種慫包,便由我來出頭罷!” 這話無恥至極。 默啜的大將軍官銜乃是武周皇帝賜予,他卻要反周復(fù)唐! 在場左衛(wèi)人等盡皆瞠目,心里罵他吃飯砸鍋,哪是對李家盡忠,不過是拉大旗扯虎皮,胡亂尋個由頭罷了。 “你扮那挨打的女人,閻郎官——” 默啜揪住閻知微的耳朵使刀去割,鮮血潺潺流下,猶如宰羊。 武延秀冷眼看著,想起石淙山上瑟瑟和武崇訓(xùn)合力推下去的祭祀。 女皇的榮耀是他們拿命來換,但這過程傳回神都,卻羞辱了國家。 “你扮她丈夫,打得他嗷嗷哭叫,才算熱鬧!” 默啜得意洋洋,又看武延秀。 “你發(fā)什么愣?今日戲弄你,來日我還要戲弄武氏!快唱!陣前做戲,正是吉兆,明日葉護(hù)南下,先取并州!” ——鐺! 默啜cao起彎刀斬斷案角,驚得閻知微捂著耳朵直直蹦高。 暗影中幾十人竄出來,旋風(fēng)般點亮羊油大燈。 火光映紅閻知微頰上鮮血,也照亮這些人身上裝扮,皆是鎖子甲大披風(fēng),肩上刺著紋樣。 紅底黑狼頭的是哥舒英手下,黑底金狼頭的是默啜親衛(wèi),兩隊人馬聚集到默啜腳下,齊齊單膝下跪,異口同聲吼出號令,繼而七嘴八舌爭吵起來。 哥舒英適時解釋。 “郡王,他們正在爭吵,來日由誰去戲弄武氏。” 滿場將士對這安排很是受用,指著武延秀,起哄大笑,拍手跺腳,幾個軍官更按捺不住,嘰嘰咕咕,大尋開心。 武延秀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神都再多傾軋,兩姓、兩府再多勾心斗角,都不及這外辱來的兇險刻薄。 他知道在這突厥牙帳之內(nèi),他已被當(dāng)做武周女主的象征。 挫敗他,侮辱他,便是見血祭旗,激揚(yáng)士氣,祝禱來日旗開得勝! 生了這張面孔,他半生警惕,卻仍淪落到如此境地。 所幸,郭元振走了,要緊消息插上翅膀飛往神都,他大可以放手一搏,玉石俱焚也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