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76節(jié)
“我姓武?!?/br> 武延秀彎腰抓起一把沙子揚在風里,星星點點直向東去。 他不望沙粒落處,反向西面,落日金光映在黑沙之上,猶如火燒。 “在這兒,姓武姓李,是一張油餅兩面皮,怎么算都行?;厝チ耍徽撜l當皇帝,我首先姓武,然后是魏王幼子,來龍去脈,我能忘,別人忘不了?!?/br> 郭元振脫口。 “所以我勸你,來都來了……” 第160章 武延秀對著匣鏡梳頭, 邊梳邊感嘆,得虧春官雜吏蠢笨,未把尋常嫁妝剔除出來, 不然他連面鏡子都用不上。 突厥人的小辮子不好編,他不耐煩小寶沾手,只能自己來, 帳篷無窗,饒是兩側都點了羊油燈,還是不夠亮, 耳后那一綹憑指尖揣摩,弄了幾回不成。 使團算定了出發(fā)返程的黃道吉日,報與默啜, 他卻道與閻知微相談莫逆, 要大擺宴席送行,硬是把日子又往后延了三天。 帳篷外幾個披鎖子甲的兵,因武延秀在內(nèi)梳妝,不敢明目張膽監(jiān)視,但影子投在壁上, 赫然躬腰附耳偷聽。 裴懷古坐在武延秀身后守衛(wèi),右手緊緊握著橫刀,不時用大拇指把刀刃挑出鞘外, 又啪地扣進去,卻震懾不住晃來晃去的人影,反惹出窸窸窣窣譏笑。 “你太著相了——” 武延秀平靜道,眼角往外一瞥, 輕蔑地笑。 與李重潤約定的三年之期,直到郭元振離開, 方才送出第一條消息,他早憋得發(fā)慌了,早一日白刃相向,他便可早一日回神都去! “是他們太不對勁了!” 裴懷古滿臉緊張地解釋。 “他們瞧我的眼神向來不敬,可方才瞧您,瞧閻郎官,也暗懷惡意,還有裘虎、孫猴兒,說是去燕子井打獵,為何十日未歸?還有,往常喝酒賀魯不來,方才卻頭一個鉆進牙帳?!?/br> “大不了是頓鴻門宴。” 武延秀眼瞳轉了兩轉,并不顧慮外頭人聽懂聽見多少,坦然道。 他輕松閑在,裴懷古卻是蹙眉瞠目,半晌沉重地一點頭。 武延秀從鏡中瞟他,板正端肅的文官,在這地頭待久了,也粗糙起來,鼻頭上油滴滴的冒汗,他嫌棄地撇下眼皮,抽了帕子扔過去。 自郭元振走了,裴懷古便焦慮的夜不能寐。 唯恐武延秀托大,遭人暗算,尤其閻知微一口一個‘可汗大哥’,叫的他直起雞皮疙瘩,不得已學人提刀在手,鬧了不少笑話,聽了這話,才知道武延秀并非全無察覺。 “走罷!” 武延秀抿好碎發(fā),當先走出帳外。 那幾個人一哄而散,哥舒英遠遠招手,他便噙著淺笑趕兩步上去。 “哲哲不肯來——” 哥舒英笑著解釋,鬼祟地拿肩膀撞了他下,“全是男人方便?!?/br> 撩起牙帳門簾指給他看。 這是黑沙南庭最闊大奢華的帳篷,也是正圓形,方寸足有五十步,中間頂桿大腿粗,撐起三丈高,能容五六十人宴飲,往常每三步便擺一只碩大羊油燈,即便帳簾全落,也照耀的煌煌如晝。 今朝卻怪,大燈全滅,獨留一盞幽暗的小燈置于首席案上,火光搖曳,照亮默啜滿臉卷曲的胡須。 兩條對坐長案延伸到門口,頂頭影影綽綽,看不清是誰,但每席背后皆有許多披金裳的人影,甲胄寒光凜冽,有站有坐,三五扎堆。 武延秀視若不見,大踏步往里走,當仁不讓坐在默啜對面,裴懷古卻是面目煞白,躑躅不前。 “副使身上不舒坦么?” 哥舒英的目光轉回來,輕蔑地望了眼裴懷古,撐著門柱取笑。 “閻郎官在里頭,您不進去不要緊,報個病,回營帳躺著便是?!?/br> 裴懷古怕得渾身打抖。 他那柄橫刀原是孫猴兒的,魚皮刀鞘上穿了銅環(huán),圖迎敵時颯颯作響,以為威風,可提在他手里,刀刃貼著褲腿已響起來。 哥舒英說的更明確了。 “要殺要剮,沖的是正使,你呀——讓開罷!” 伸臂一攘,推他倒在地上,提步便走。 “不不!” 裴懷古不去撿橫刀,反一骨碌抱住哥舒英大腿,狼狽地拽著他腰帶站起來,他到底是個讀書人,學不來武人逞強斗狠,口氣竟是客氣的商量。 “葉護讓我進去,我……” 他雙手抬到頂上扶正進賢冠,肅然道。 “我是武周副使!” 怕哥舒英再推,竄起碎步搶先沖進去。 明明滅滅光影落在他臉上,似突入狼xue的詭譎,他心里撲撲的跳,待雙目適應了這光線,忽地看清,往常對坐暢飲的閻知微,已趴在默啜腳下,春官侍郎正三品的紅袍剝落堆地,遭人扯的稀爛。 賀魯站在閻知微身后,一腳蹬著他脊背加力,金冠踩得扁扁的歪在旁邊,冠上珍珠滿地散落。 賀魯手里另捧著一頂怪模怪樣的黑鐵冠。 “將軍豈敢對我朝正使無禮?!” 裴懷古一看這個架勢,原要行的禮也不行了,沖到閻知微身邊,拿眼直直瞪視默啜。他的突厥話是整個使團最流利的,正義凜然地喊出來,驚得賀魯打了個頓,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裴郎官誤會了!” 哥舒英夾腳跟進來,長聲大笑,直用漢語道。 “可汗封閻郎官做南面可汗,與你們的親王、郡王一般,裂土封疆!” 指暗處金燦燦的人影。 手到燈亮,那些穿金鎖子甲的,兩個夾一個,左右摁住人肩頭跪在地上,那些人全被毛氈蓋著頭臉,嗚嗚地哀哭悶在底下,像落網(wǎng)的野獸。 金甲衛(wèi)士扒開毛氈,剝出一個個頭。 哥舒英哈哈大笑。 “這幾個,老的三品,小的五品,各個做官!” 女皇點左衛(wèi)兩百人護衛(wèi)使團,沙暴中損失三分之一,如今只剩下一個中郎將攬總,與裘虎、孫猴兒、小寶,并幾個身材魁梧的,同被反綁雙臂壓在地上。 裴懷古見大家命都還在,稍感放松。 再看武延秀坐在默啜對面,卻是松弛地抱臂在懷,一言不發(fā),他面前還有一架才烤好的羊腿,熱騰騰散出rou香。 “做官是好事,閻郎官歡喜地腿都軟了——” 裴懷古鼓起勇氣拽閻知微起身。 他冷汗淋漓,頰上肥rou亂抖,被裴懷古一碰,就哎哎呀呀叫起來。 裴懷古狠狠踹了一腳,才使他倏然警醒。 “可咱們是武周的官,如何能做突厥的王?!請可汗收回成命罷。” 閻知微渾身一抖,顫顫抬頭,敬畏地仰視裴懷古,就見黑影一閃,裴懷古額角忽地裂開大口,血流涌出,立時抹紅半張面孔。 閻知微嚇得膝行后退,賀魯嘿嘿笑出聲,舉高沾血的鐵冠向他揚了揚。 “你……你!” 裴懷古像個皮筋壞了的偶人,跌跌撞撞轉身看住賀魯。 抬手抹了抹額角,直摸到個深深的洞,他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嚇得,兩眼往上一插,就倒了。 哥舒英嘖了聲,責怪賀魯。 “附離急什么呀?話要慢慢兒問。” 于是繞開裴懷古,轉到閻知微正面,和顏悅色道。 “您做不做南面可汗?” 探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郎官看郡王作甚?他可不管別人的死活?!?/br> 閻知微不信。 “郡王!郡王您說句話呀!可汗最喜歡您,下官該怎么辦?” 賀魯太高,擋住了視線,他竄跳著去夠武延秀的目光,越喊越?jīng)]底氣。 突厥人食rou用青鹽,從鹽湖鹵水中曬制而成,大如拳頭,色澤青綠,宴客時一人一坨擱在碟中,自家用小石頭磨出細末,取rou沾食,他們嗆嗆的熱鬧,武延秀全不理會,大拇指比刀刃剔羊腿,一片片刮下來,大口大吃。 閻知微再去看他稱兄道弟的那幾個,裘虎、孫猴兒等等,也都不吭聲。 “你!你只管摘開府——” 青鹽當胸擲來,打得閻知微心口劇痛,老實了。 賀魯起了疑心,然這帳中唯有默啜全然不通漢語,他既不問,賀魯便裝作聽不出,把血淋淋的鐵冠舉到閻知微眼前。 “你們皇帝背信棄義,小人行徑,原是人人得而誅之。” 哥舒英很得意使用成語如此純熟,自笑了聲,看閻知微滿面莫名,便從袖子中取出信函,抖了抖,朗聲讀道。 “武氏身負五條大罪……” 閻知微嚇得打了個嗝兒。 這蠻子敢直呼女皇姓氏,怕是,沒打算讓他活著回去! 他不敢反應,只當哥舒英說的是突厥語,他一個字不懂,訕訕往后縮身,卻被一眼識破,哥舒英提起他衣領大喝。 “汗王!下官莫非念錯了?女皇可是姓武?唐人可稱她武氏?” “是……?。∵@……不!” “你這粘纏口齒,竟也做得使節(jié)?可見女主不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