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78節(jié)
思及此,他勾起薄唇微笑。 默啜瞧在眼里,狠色稍退,想起當(dāng)年武承嗣用做戲的假刀打他,摁在臺上掀了衣襟,打得砰砰直響,那時他才多大?細(xì)伶伶身?xiàng)l子,打一下大叫一聲好,叫人更想往死里打。 “我姓武,卻是男子,自然不愿女主登臨,可汗說的是,唐人盡皆草包,十年來竟拿她毫無辦法,反是可汗英雄人主,可堪庇佑萬民?!?/br> 他一番話說的誠懇。 經(jīng)哥舒英翻譯出來,不單是默啜聽入了心,不曾打斷,連哄鬧的將士們也紛紛靜下來。 “但方才可汗說先取并州,卻不妥?!?/br> 武延秀平鋪直敘道。 “永淳年間,可汗的兄長阿史那骨篤祿在世,便曾從黑沙南庭出發(fā),攻襲并州,去時如風(fēng)輾轉(zhuǎn),連取并州、嵐州、豐州、定州、朔州,直到遭遇大將軍黑齒常之,慘敗而歸?!?/br> 他侃侃而談,以指蘸酒,圈圈點(diǎn)點(diǎn),正如那日小寶在靈武城頭賣弄,反被他打的模樣,勾畫出武周的千里江山圖。 西北的突厥,西南的吐蕃,以及關(guān)中寬廣豐潤的腹地。 默啜勾著脖子邊看邊琢磨,大贊有理,痛快地提杯飲盡烈酒。 裘虎等瞠目結(jié)舌,孫猴兒更脫口大罵。 “老六胡咧咧什么?!” 武延秀坦然而笑,指地上不知生死的裴懷古,明媚面龐露出一絲膽怯。 “情勢如此,還能怎樣?” 閻知微震驚于武延秀的無恥,也一下子為自己的軟弱找到了借口。 武周宗室尚且茍且偷生,悍然資敵,更何況他? 他重重喘氣,不停眨眼,知道一旦投降,在京過百兒孫便無命在,從今往后他煢煢在世,便是孤家寡人了。 他哭得涕淚長流,血淚雜糅,終于大聲求饒。 “我做,我做南面可汗!” 眾人齊刷刷向他看來。 賀魯揚(yáng)聲大笑,把那鐵冠扣在他頭上,形制模仿女子花冠,但粗糙不堪,尖銳的鐵刺不曾打磨,又刮出面上數(shù)道淺淺血漬,真正沐猴而冠,羞恥可笑。 “誒——這就對嘍!” 哥舒英很滿意,洋洋抬起右臂劃了個半圈,瀟灑地往左一拐,躬腰道。 “恭喜可汗,有這兩位做先鋒,大業(yè)成矣。” 武延秀如遭雷擊,忽地明白了哥舒英究竟是何人物! 他激動地手心出汗,腦筋飛轉(zhuǎn)。 難怪哥舒英明知他有意刺探,仍然給出綠洲水井的詳情,更放任郭元振孤身離去,又難怪他建議以最優(yōu)質(zhì)的娑勒色訶馬作為禮物,讓他轉(zhuǎn)贈女皇——這動作定然還有下文,不然默啜不能同意,但卻給了國朝提升監(jiān)馬品質(zhì)的一線機(jī)會。 武延秀不敢再望哥舒英,看默啜還想問不打并州該打何處,便搶先道。 “可汗懂戲,《踏搖娘》也容易。” 停頓一瞬,眼直勾勾望著默啜,似戲臺上邀人喝彩一般,尾音上揚(yáng),引得他眉梢一抽,便直道。 “只公主的衣裳,我穿太短。” “這個簡單,你只把這身脫了便是?!?/br> 默啜的目光從地圖上遲遲轉(zhuǎn)開,哈哈大笑。 這話一出,在場將士更激動了,甚至吹起口哨。 武延秀五官之艷麗,在唐女中便難有匹敵,何況粗豪爽朗的突厥女子? 他們不是不好色,只是相比唐人,更鄙薄男兒沉迷美色,視為英雄軟肋,但今日,既然可汗率先調(diào)戲美人,他們何樂而不為? 哥舒英凝眸在他身上,湊熱鬧般插了句。 “清唱無趣,又無琴、箏,郡王若信得過我,便以酒爵為配,如何?” 武延秀默片刻,低頭平靜道,“也好?!?/br> 眾目睽睽之下,他走到氈堆背后更衣,脫掉花里花哨的長袍,摘去異域風(fēng)情的綠松首飾,甚至脫了鞋。 搖曳的火光把他身影拉得愈加修長,舉手投足神秘而富有韻味。 武延秀心知肚明他們貪婪的期待,恨得嘔血,面上卻很放得開,甚至輕輕哼出小調(diào),仍是郭元振那首《陌頭楊柳枝》。 旁人充耳不聞,不知他唱的什么,唯哥舒英手指緊了緊,悄然背到身后。 默啜讓親衛(wèi)全部入座,大家便酒rou暢懷,只等武延秀出場。 片刻他繞影而來,果然外裳盡去,從上到下只剩一件窄領(lǐng)白布長襯衣。 突厥人不會養(yǎng)蠶,唯有以蒿草編織的粗布,貼身頗為粗糲,硬扎,但勝在耐磨,又素底平花,連腰帶都不必,大粗線條勾勒出他細(xì)腰長腿。 滿場將士看得呆了。 知道唐人貪圖享受,戲臺上男女盡皆過火,把私情小意攤開表現(xiàn),甚至有為粉頭兄弟反目的丑態(tài),突厥人卻不知道,原來這傳說中的把戲,無需樂器烘托,妝容衣衫匹配,單單是一張臉,一抹笑,便足矣。 第162章 武延秀提步到默啜案前, 輕飄飄足尖點(diǎn)地,似白鷺掠于水上,到跟前頓住, 拈起那根默啜往??`在額頭的綠綢帶,偏頭看他。 “贈給你罷——” 默啜暢快笑道。 他便退回牙帳中央,半側(cè)身形, 好叫默啜看清他動作,摘下無名指上寸許赤金游龍指環(huán),小心綁在綢帶尾端當(dāng)做道具。 那青金石閃耀的火彩頓在半空, 晃得將士眼花。 哥舒英盤腿坐在他側(cè)后,膝頭只一銀爵,注滿赤紅葡萄酒, 又一玉箸, 乃是武延秀‘陪嫁’之一,突厥人不善使用,默啜便把筷子全賞給哥舒英。 他左手扶爵,右手提箸鐺地一敲! 如定場鼓點(diǎn)。 武延秀掂了掂綢帶,舉目往閻知微方向一瞟, 咿呀呀問了聲。 “——踏搖,何來?” 精妙的假嗓如銀錠化水碰撞,場上頓時一靜。 默啜早年驚鴻一瞥, 已是勾魂奪魄。 惜乎唯此一聲便被打斷,多年念念不忘。 突厥歷代汗王,無不垂涎華夏錦繡,人口、物產(chǎn)、絲綢自是豐腴肥膏, 但于默啜而言,附著其上錦底添花的, 卻是這出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小戲。 前年哥舒英從河北道虜來數(shù)萬百姓,其中亦有幾個戲子,唱念做打,各有本事,可是論及這出小戲,卻不能令他滿意。 他不禁點(diǎn)了點(diǎn)頭,面露微笑。 那般欣賞神情被武延秀盡收眼底,口里唱詞不停,卻是恍然,誰能想到少年任性,被輕視嘲弄,反是這野獸樣的蠻子懂得風(fēng)雅。 不,不可能,他是因?yàn)闊o知,因?yàn)樨汃?,才仰望崇拜?/br> 武延秀撇開目光,只當(dāng)身處熱鬧街市,遠(yuǎn)近街坊指指點(diǎn)點(diǎn),把牙帳正中那根腿粗的頂桿當(dāng)做家中門柱,閨中怨婦般斜斜倚住,嘆了又嘆。 候著哥舒英敲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碎音開場,才微微啟唇,滿場將士如水里鴨子伸長脖頸,全豎著耳朵傾聽。 “踏搖娘苦從何來?” 他輕聲吟誦,“玉帶紅綢當(dāng)日喜,朝夕棒打今成仇?!?/br> 如泣如訴,哀婉凄惶,默啜的呼吸為之稍頓。 見他團(tuán)了團(tuán)綢帶,哥舒英便又是重重一擊。 指環(huán)隨著重音落入閻知微懷中,翠綠飛虹如長橋,連接起兩人,武延秀拽了拽,想引他上臺來,可閻知微扎手扎腳,左顧右盼,就是不動。他世家出身,別說唱戲,連聽都沒聽過兩出,根本不知該如何配合。 武延秀將身子一扭,暗示他道,“我的夫呀——” 引得滿場竊笑,閻知微卻還不動。 賀魯不耐煩了,大掌張開,從上往下狠狠一拍。 那鐵冠原本卡在閻知微頭顱,硬往下壓兩寸,刺爛面頰,將將掛住鼻尖,頓時前后血流如注。 眾人愣了愣,都在感慨,他這個頭,幾番血染,狼藉不堪。 閻知微的膽子已是嚇破了,怔怔不敢去摸頭上傷勢如何,更別提躲避,眼瞪著賀魯,竟呵呵笑起來。 荒謬滑稽的場面,比陣前投敵更令人不齒。 左衛(wèi)中郎將親眼目睹,心火蹭蹭竄跳,不顧群獸環(huán)伺,自縛繩索,硬是一蹦三尺高,兩臂束在背后尖聲亂叫。 “你打他!你快去打他!打死他!” 卻撞翻了左近矮幾上的酒壺,全潑在金甲親衛(wèi)身上。 他嚇得一愣,親衛(wèi)狗熊樣身形,只把眼一橫,煞氣冷颯颯撲面而來,他不由癱軟跪倒,把頭用力下點(diǎn),向親衛(wèi)點(diǎn)點(diǎn),轉(zhuǎn)身又向默啜,不住哀求。 “可汗饒命!饒命!” 默啜嫌他掃興,囫圇一杯酒潑過去,另指賀魯。 “叫他上去!” 賀魯便提起閻知微一攘,推得他跌跌撞撞撲到武延秀跟前。 幾盞大燈交叉照亮,環(huán)繞頂桿,匯集出個耀眼的光圈。 閻知微踏入圈內(nèi),帳內(nèi)頓時響起一片驚愕的嘶聲,原來那鐵冠像圈棘刺,深深地扎進(jìn)閻知微面頰,往上往下都斷難取出。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個人樣了。 堂堂九代親貴,春官侍郎職銜兒,淪落得街上耍猴戲般凄涼,瞪著武延秀的眼神瘋狂恐懼,直如跌進(jìn)陷阱的野獸,胡亂撲騰生路,揮拳亂打抬腳狂踢,卻沒沾著他分毫。 “人家說我浪蕊浮花,你明知全然是假,卻為何仍將我打?” 武延秀心底潸然,面上笑靨如花,只拿他當(dāng)做仰望的夫婿唱道。 字字句句黯然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