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81節(jié)
他想否認(rèn),她卻繼續(xù)顧自說話。 “那我覺得,你還是有損失的吧……至少我這樣天才橫溢,脾氣又好、能忍你還能哄你的人,世上大約沒有第二個了?!?/br> 他冷笑道:“自作多情?!?/br> 她沒有再反駁,再低頭咳了一陣,手里的玉清劍顫抖得更厲害。他的右手藏在大袖下,捏得更緊,但他自己沒有發(fā)覺。 他催促:“選哪一個?不收手,你會死?!?/br> 她垂著頭:“是啊,你說得對?!?/br> 下一刻,她抬起眼。 薛無晦竟然慢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異?!请p眼睛突然變得澄澈安寧、平穩(wěn)無波,更重要的是……其中充盈著生機! ……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重傷之人身上的生機。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忽然降臨,他急急要退! 然而—— 風(fēng)聲。 四面八方都起了風(fēng)。 不是狂風(fēng),不是陰風(fēng),而是清新純粹、生機勃勃的春風(fēng)。它們無處不在,將山頂包圍;蓬勃的生機沒有任何攻擊力,只是簡單地存在著。 可就是這簡單的存在,逼得死氣不斷壓縮、凝聚,不敢上前。 薛無晦站在原地。他四周分明已是廢墟,空曠荒涼,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路可退。 在這個肅殺的秋日,在這個肅殺的夜晚,能從何處生出溫潤的春風(fēng)?他往四周看,卻見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在風(fēng)中顫動,每一個弧度就是一抹筆畫,無數(shù)筆畫交疊起來,就是無數(shù)個“生”字和“光”字! 黑霧包裹著他,也抵抗著生機的浸潤。這溫柔平和的力量,于他卻是最致命的毒藥。 這是……薛無晦猛地向云乘月看去。 她沒有離開,仍然在不遠(yuǎn)處。他們一步之遙。 她還是狼狽,渾身的傷做不了假,唇邊的血跡也是真??芍钡竭@時,薛無晦才陡然想到,她有生機書文蘊養(yǎng),傷勢為何還好得這么慢? “……你的生機書文,”他有些怔怔,“竟然附著到了這些死物上頭?” 云乘月專注地控制著力量。她的靈力比他少太多,一絲一毫也不能浪費?,F(xiàn)在成功了,她雖然有些欣慰,卻也沒表現(xiàn)出來。 “我不久前聽人說,即便觀想出了書文,也不能放棄書寫的過程……書寫一次,就是證道一次。又有人說,道之所存,天地萬物都可為筆?!?/br> 一次性傾瀉出太多力量和心神,她感到自己像個被戳了無數(shù)大大小小空洞的沙包,空洞又痛苦。好痛…… 她喘了口氣,努力讓自己說得更連貫一些?,F(xiàn)在是最后的時刻,她必須向他解釋清楚:“我知道我們實力差距很大……所以我突然就想,如果不止證道一次呢?” “如果……我讓盡量多的事物,都化為筆,同時證道呢?” “一個不行,就十個、一百個、一千個……到我的極限為止。靈力不夠,我就不要修復(fù)傷勢了。所有的力量都拿來當(dāng)墨,天地是紙……我拼盡全力,終究成功了,對不對?” 薛無晦聽怔住了。半晌,他忽而失笑:“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謊?!?/br> 他看向她的劍。那柄頗為玄異的玉清劍再次成了拐杖。清澈的劍光像無辜的眼睛,仿佛在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主角,我殺不了人,我只是一桿筆罷了。 她低低應(yīng)了一聲:“不會……不是不能。需要我做戲的時候,我也能做得很好。你不是早已見識過了么?” 生機之風(fēng)流淌,間或有光芒閃爍。 薛無晦環(huán)顧四周,意識到她原來她不光是同時書寫了無數(shù)“生”字,也書寫了無數(shù)“光”字。他之前告訴她,說他強她弱,但其實她的道一直在這里,哪怕她實力真的弱,她書文中的道也從來不弱。 他試著伸出手。 嗤——! 溫柔的生機靈光,陡然化為最蝕骨的毒液,毫不留情地腐蝕了他的指尖。這是他的魂魄,所以受傷也是靈魂的傷,而靈魂的傷痛更甚于rou體,而且是甚于千萬倍。 薛無晦卻沒有說痛。相反,他注視指尖的飛灰,漸漸輕聲笑起來。 “是,你勝了,敗的是我。” 他平靜地承認(rèn)了這一點,口氣里有些許遺憾,卻終究是干脆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過去在哪里?為什么一個初學(xué)者,卻有如此堅定的道心……真是荒謬。我一時竟然分不清,遇見你究竟是運氣,還是我活該遭劫?!?/br> “罷了,成王敗寇,沒什么好說的?!?/br> 他搖頭,再搖頭,笑聲不停。等他收回手,轉(zhuǎn)臉就看見了玉清劍的軌跡。 顫抖的劍身橫著過來,抵上他的脖頸。這柄劍很神異,與她的書文渾然一體,在他頸間壓出一絲刺痛。但他沒躲。 云乘月握著劍,將劍刃壓上了他的脖頸。她望著他,臉上臟兮兮的,美貌半點不剩,唯獨眼神亮若秋水。 薛無晦的笑淡了一些:“怎么,你也要斬我一回?也好,這樣的確清凈,一了百了?!?/br> 當(dāng)年他被人斬下頭顱,而今魂魄將死,竟也是同樣的局面。上天大約的確看他很不順眼,才特意給他希望,又要他再狠狠跌落一回,而且是用同樣的方式、遭受同樣的羞辱。 她卻沒有進(jìn)一步動作。甚至他察覺到,她在盡力穩(wěn)定手中的劍。 “咳……薛無晦,我問你個問題。”她聲音輕得像雨,沙啞得都不像她了,“‘祀’字……其實不是你弄的吧,而是封氏搞的鬼。我聽說了,封氏是你的敵人?!?/br> “是又如何?!彼涞鼗卮?,“莫非你要告訴我,既然封氏才是始作俑者,你就會放過我?” 她送了送手里的劍,扯了扯唇角:“說不定哦,說不定我真的會放過你,只要你肯說清楚……明明是封氏的書文,你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薛無晦盯著她。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唇角彎起,恍然大悟。 他問:“原來如此……你在希望什么?” “你在希望,這數(shù)十萬活人都是封氏決定殺死的,我至多是袖手旁觀?這樣你就能找到借口,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錯,所以你可以不殺我?”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又連連嘆氣,嘲諷一聲比一聲濃。 “好,我可以告訴你?!?/br> 他倏然回歸平靜,一字一句:“封氏的書文,原本是可以細(xì)水長流,不會造成大規(guī)模死傷。” “是我逼封栩動手的?!?/br> 他唇角仍然上彎:“‘祀’字是封栩的書文,只有他能使用,也只有他能如此便捷地收集大量活人生機。我恰好需要這些力量,便逼他走了最激進(jìn)的路?!?/br> 云乘月花了一些時間,理解了一下。她現(xiàn)在渾身痛得不像自己的,頭也在發(fā)暈,實在需要更多點時間。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問:“就是說,這些人本來可以不死,但是……你促成了他們的死亡?” 他說:“是?!?/br>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的目的……是為了得到他們的生機,供養(yǎng)自身?” “是?!?/br> “你就是為了……得到更多力量?”她又低低咳了一陣,“你想要強大的力量,我能明白,可你為什么一定要用這種方式?” 他淡淡道:“萬物殘殺以利自身,我要復(fù)仇,力量自然多多益善,你問的是什么蠢問題?” “蠢問題……嗎?!彼p聲說,“或許如此。” 她望向他左手。他左手掌中一直托著那團黑紅的光,這就是控制“祀”字的力量之源。通過它,他得以源源不斷地吸收萬民生機。 “就是這個?”她問。 他說:“是,你何必明知故問。” “明知故問……的確,我為什么要這樣問?說多余的話,我明明覺得很麻煩……” 云乘月手中不動,卻偏頭看了一眼。夜色很濃,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當(dāng)她望向那里時,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熱鬧的叫賣聲,甚至市井無賴的吵架和之后的求饒……又一次浮現(xiàn)在她眼前。 “我其實猜到了,但……我就是想確認(rèn)一下。” 她嘆了口氣:“死了很多人。薛無晦,你死了很難過,可別人死了……也是一樣難過的?!?/br> 帝王低笑一聲:“庶民的命,與朕如何相比?我故意逼迫封栩,讓他加緊書文詛咒,收集一州生機,才好對抗我?!?/br> “等他死了,這成果自然為我所用。一將功成萬骨枯,帝王之業(yè),本也需要百千萬的尸骨造就?!?/br> 他逼視著她,很有幾分惡劣:“這數(shù)十萬人的確是因我而死。你認(rèn)識的人也死了不少吧?云乘月,你看見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還有無數(shù)你看不見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br> “但這一切也都是你的錯?!?/br> 他一語斷定,冷冷道:“是你將我喚醒,也是你為了自保,才同我簽訂契約、讓我回到世上。也是你——聽從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腳,讓我得以隨心所欲地施展力量?!?/br> 他笑意更深,惡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難過?你那無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經(jīng)支離破碎?你……” 他聲音戛然而止。 他的笑也僵住,眼角眉梢的惡意也一并凍住。 他的思維忽然陷入泥沼。接下來他還想說什么來刺激她?他怎么想不起來了。 他只看見,在他面前……僅僅一步之遙的地方,她望著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是,我明白……這一切都是我的錯?,F(xiàn)在我終于能確認(rèn)這一點?!?/br> 她這樣流著淚,喃喃說道。 她沒有掩飾哭泣。起先還是安靜的,只有淚水不斷溢出、眼眶越來越紅,然后她開始抽噎,止不住地發(fā)出嗚咽。 薛無晦怔怔地站著。 良久,他才夢囈似地說:“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朕才想哭呢?!?/br> 失敗的是他,即將消逝的也是他。功敗垂成,他才是該哭的那個。 她還在哭。她哭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沒有委屈或者軟弱;她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他,淚水一串串地掉。她哭得很真實,嗚咽了一會兒,鼻子里都掉出水……一點不美,都丑了。 怎么會有人哭成這種丑樣子?他突然想笑。不為了嘲諷,不為了憤慨,就是單純地覺得……她這樣子很好笑。 “……別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欺負(fù)你?!彼吐曊f。 她還是哭,又說:“你閉嘴?!?/br> 他有些手足無措。一邊茫然,一邊又覺得自己可笑:他的復(fù)仇才開了個頭就要崩塌,他自己也即將被斬下頭顱、魂飛魄散,為何他還要關(guān)心她哭不哭?比起他失去的東西,這些眼淚多么不值一提,比鴻毛更輕…… 薛無晦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淚。她甩開,但他突然執(zhí)著起來。他都要再死一回了,現(xiàn)在他不想再忍。 有一件事他從沒告訴她,他能觸碰世間一切死物,但唯有她……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被他碰到的活人。早在他們簽訂契約之前,他就能碰到她,他都不明白這是為什么,而她是不是從來沒發(fā)現(xiàn)這點異常? 也對,她總是在意別的活人,在意這個陽間,在意那些平淡無聊的生活、生命,夢想著有朝一日過上無聊的隱居生活……她從不曾真的很在意他。 她的眼淚一直掉,他怎么都擦不完。 “別哭了,好了,哭起來都不好看了?!笨倸w都要結(jié)束了,他終于放棄思考內(nèi)心的困惑,順應(yīng)那些不該滋生的愿望,無奈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