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女 第5節(jié)
鄭衣息盯著煙兒瞧了半晌,見她仍是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便蹙眉將話說的更直白了些。 “澄苑的這三個大丫鬟都一門心思地想做我的通房,我在夜半之時傳喚你進書房,她們自然會記恨你?!?/br> 煙兒后知后覺地蹙起了柳眉,撞進鄭衣息不懷好意的黑眸里后,便折膝跪在了地上。 鄭衣息勾唇一笑,饒有興致地說道:“還好,還不算太笨。” 煙兒本就又懼又怕,如今愈發(fā)覺得鄭衣息喜怒無常,心思難測。 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濕,黏膩膩的觸感裹挾著從門扉縫隙里鉆入的夜風(fēng),迫得她身子不住地發(fā)虛發(fā)寒。 如此窘迫,卻比不過上首那人似笑非笑的言語里藏著的惡意要來的可怖。 她便如林間斷了腿的幼鹿,是生是死都只隨眼前之人肆意擺弄。 “煙兒?!编嵰孪⑦@兩個字放在唇舌間咀嚼了片刻。 愈發(fā)覺得眼前的啞女是上蒼賜給他的寶物,連名字與蘇煙柔也這般相像。 五皇子身邊那礙人的爪牙,也可盡數(shù)除去了。 到時五皇子要連損膝下兩位有治國宰輔之才的心腹。 而他,不過是折損個卑賤的啞女罷了。 思及此鄭衣息的眸色愈發(fā)陰郁不定,他望著顫抖不止的煙兒,語調(diào)不禁放柔了幾分:“我生母便是個爬床的奴婢。大太太去母留子,一條白綾活生生絞死了她?!?/br> 煙兒猛然抬頭,清亮的杏眸里蓄滿了煙蒙的淚霧。 他……他將自己不堪的出身都告訴了她,莫不是要殺她滅口。 煙兒跪在地上顫抖的模樣如雨霜里的嬌嫩花兒一般,蒲扇般的睫羽被淚水沾黏作一團,清瘦的身姿愈發(fā)顯得楚楚可憐。 鄭衣息卻不為所動,睥睨著煙兒淚眼漣漣的面龐,輕笑道:“若我要殺你,竹林那一回,你便已死了。” 話音甫落。 煙兒總算是止住了哭腔,身子也不再抖如篩糠,儼然一副劫后余生的慶幸模樣。 鄭衣息這回是真心實意的笑了,“你難道只有活下去一個念頭,活的難堪,活的屈辱,也全然不在意?” 煙兒眨了眨杏眸,柳眉有所松動。 她自然不是全不在意,只是生而為奴,便成了世上的一只螻蟻,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已耗費了她全部的心里。 如何還能去妄想有尊嚴的活。 鄭衣息一眼不落地盯著煙兒瞧,仿佛能從她素白的小臉上窺視到她心里的念頭。 一個卑賤到塵埃里的啞女,在鄭國公府里為奴為婢,因美貌而被丁總管夫婦百般折辱。 “我可以給你尊嚴,也能讓你做澄苑奴仆里的主子,衣食份例都比著三姑娘和四姑娘的例兒,再給你配個小丫鬟伺候?!编嵰孪⒎氯羰┥岬卣f道。 “我還會教你讀書寫字。” “你若喜歡丹青,我也能教你?!?/br> 鄭衣息興致勃勃地等著霜兒的回答。 他有千萬種手段能逼著眼前的啞女為他做事賣命,可強人所難這詞也太難聽了一些。 他實在是不喜。 他已弄清楚了煙兒的出身來歷,也知曉她從前在西院做著灑掃的活計,被那方婆子百般欺.辱.踐.踏。 他自信拋出來的條件已經(jīng)足夠誘人。 書房里有片刻沉默。 與鄭衣息篤定的預(yù)料不同,煙兒久久不語,嬌俏的面容上也并未浮現(xiàn)欣喜之色。 鄭衣息只得沉下臉,加重了語氣后,滿是不虞地問: “爺房里缺了個通房丫鬟,往后你就在書房里研研磨,不必做那些粗使活計。” “你可愿意?” 詢問聲里已染著不分不耐。 煙兒怔然抬首,望向鄭衣息飽含陰郁的俊美面龐,里頭薄冷的沒有半分暖意。 半晌,她才壯起膽子搖了搖頭。 曾記得她那賭鬼爹爹養(yǎng)了她十來年,卻只給她做過一碗裹著鹵蛋的長壽面。 吃完這一碗長壽面,便把她賣給了人牙子。 她出身卑賤,也見識淺薄。更不敢肖想天下掉餡餅的好事。 況且,她初初被人牙子賣來鄭國公府時曾聽李嬤嬤說過。 世子爺要納一個心悅的通房丫鬟,且要出身清白,為人伶俐,最好還識得幾個字。 她與鄭衣息之間,哪兒有半分心悅? “不愿意?” 上首響起的清薄嗓音里已染上了幾分慍怒。 鄭衣息手里盤弄的凍墨已應(yīng)聲落地,沉悶撞地的砸擊聲把煙兒唬了一大跳。 下一晌,她聽見了自己慌亂無比的心跳聲以及上首那位主子怒意凜凜的話語。 “敬酒不吃吃罰酒?!?/br> 第5章 栽贓 時值深夜,股傷未愈的煙兒正挺立著脊背,跪在書房冰冷的地磚之上。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將煙兒單薄的身姿吹得愈發(fā)清濯可折,如一株破敗凋零的雜草一般任風(fēng)攀折。 鄭衣息睥了她兩眼,便起身褪了下外衫,隨手擱在了朱漆描金花卉紋架上,施施然地走進了內(nèi)閣。 他躺在了鋪著羊絨毛毯的軟榻里,煙兒則只能跪在了冰冷堅硬的地磚上,良久才敢彎松一會兒脊背。 一層影影綽綽的縵帳隔開了軟榻與外間的地磚,劃出了天塹般的鴻溝。 冷意侵入衣襟,打著旋兒鉆在煙兒的肌膚之上,凍得她止不住地發(fā)顫。 她想,這興許就是鄭衣息賜給她的罰酒。 不曾挨打,不曾謾罵,只是罰她跪在了冷風(fēng)口子里,便能讓她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何為尊卑之分。 一個奴婢,興許沒有資格違抗主子的吩咐。 可通房丫鬟代表著什么,煙兒也明白。 她雖卑賤,卻也不想違著心委身于他人,丁總管,亦或是世子爺,于她來說并沒有差別。 * 天邊灑落曦光。 時隔許久,鄭衣息又夢到了他的生母。 如溺水之人陷在汪洋湖泊里的噩夢,磨得他睜眼時眸子里已挾染起了凌厲的怒意。 他素來不喜人貼身伺候,穿衣凈面之時從不假手于人。 撩開內(nèi)閣的幔帳時,他瞥見了桌案旁跪得筆挺的煙兒,倔強的身姿礙眼至極。 鄭衣息冷哼了一聲,大步越過煙兒,離開了書房。 一刻鐘的工夫后,雙喜悄悄來了外書房,瞥見里頭清麗的身影后,便走上前去將煙兒攙扶了起來,嘴里道:“爺說你可以起來了。” 煙兒跪了一整夜,如今自然直不起身來,一張素白的小臉因疼痛而扭作一團,額角也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雙喜憐惜之心頓起,便索性將煙兒扶去了寮房,掀開門簾時,恰好迎上收拾齊整的冰月。 冰月掃了一眼臉色泛白的煙兒,苦凝了一夜的愁緒霎時消散了大半,嘴角也露出了幾分笑影。 “莫不是你惹惱了爺,被爺罰跪了?” 話里漾著的幸災(zāi)樂禍太過明顯,連雙喜也看不過眼去,只說:“冰月jiejie,來搭一把手。” 男女授受不親,因此他不敢使狠勁攬住煙兒。 冰月白了他一眼,卻是再裝不出昨日那副溫柔和藹的模樣來,撇了撇嘴道:“你愛做爛好人,就自己送她進去?!?/br> 雙喜氣結(jié),可冰月已扭著腰肢去了東側(cè)的廂房。 煙兒自始至終皆是一副垂著頭的沉靜模樣,無聲無息,也無悲無喜。 雙喜將她放在了軟塌之上,又替她斟了一杯茶遞了過來,煙兒朝他張了張嘴,以示感謝。 他清秀的面容上立馬浮現(xiàn)了兩分赧然,而后道:“我勸你一句,別和爺對著干,奴才怎么拗的過主子?” 說罷,便小跑著離開了寮房。 煙兒喝了些水后便倒在了軟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她已餓得前胸貼后背。 只是她這一雙腿跪得高高腫起,連下榻走兩步路都如凌遲般疼痛不已,便只能躺在軟榻上忍受著腹中的饑餓。 不知等了多久。 冰月和霜降才相攜著走回了寮房,手里正侍弄著一支累絲攢珠金釵,在夜色籠罩下,愈發(fā)顯得要耀彩奪目。 “今日二太太不知為何出手如此大方,竟賞了我們一人一只金釵?!彼颠呅χ厡⒛抢劢z攢珠金釵簪進了她烏黑的鬢發(fā)里,比著銅鏡仔細對照了一番。 冰月雖不是個眼皮子淺的丫鬟,托了老太太那兒的路子來澄苑里做活,也見識了不少好東西。 可卻也驚訝于這支金釵的成色和份量。 只怕三小姐和四小姐那兒也不常有這樣精巧的金釵呢。 “二太太莫不是有事要求世子爺,借著我們探探口風(fēng)?”冰月把玩著那金釵,忽而肅著臉發(fā)問道。 霜降掩唇一笑,只道:“jiejie放心,二太太若當真要求世子爺辦事,自該去討好雙喜才是,找我們做什么?” 心里卻嗤笑著冰月不知天高地厚,連世子爺?shù)臅慷歼M不去,又能替二夫人探得什么口風(fēng)? 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笑著,心照不宣地忘了軟塌上的煙兒,連眼風(fēng)都沒偏過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