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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 第79節(jié)

    又兩日,她再度睜開眼,兩頰染霞,手中有了些力氣,抬指撫摸趴在榻畔淺眠的男人的頭,溫柔又悲憫,交代他,“別再相見……”

    他說,“不!”

    兩回,他都這樣回她。

    總不讓她安心。

    大抵是這樣的不得安心,原該在回光返照后赴黃泉的人,終于還是留在了人間。

    蘇醒后的她,形銷骨立,卻依舊張口咽下,他喂來的藥。

    相比你以身殉我。

    縱是塵世艱辛又污濁,我也愿意,再求一回生。

    諸人皆道是芝蜂草起了效果,醫(yī)者也道她的根基正在養(yǎng)護起來。

    唯有她撫著男人背脊,輕嘆,“……大概更重要的是,你讓我覺得,留你一人在這世上,是我的罪過,堪比十惡不赦?!?/br>
    她眉宇間有年少的嬌嗔,顰蹙間浮起一股惱怒色,“帶著這樣的罪孽,我得下九泉,入阿鼻,對不對?”

    “對!”從來紐結冠正、形容清貴的男人,這會涕泗橫流、儀態(tài)皆無,出口回她更是斬釘截鐵,兇神惡煞。

    “你都不好看了……”她捏他皮囊,“妾不喜歡?!?/br>
    “往后年年歲歲,你都會喜歡,都會歡喜的?!?/br>
    他這樣說,便這樣做。

    先是從薛真人處詢問了她身子的狀況。

    紅鹿山上群醫(yī)會診過幾回,六月中旬給了他確切的答復,道是當真花草發(fā)揮了藥效,謝瓊琚的根基雖比不得常人,但是枯木逢春,總算有了好轉的趨勢。

    如此,又過七月,是先前判定的壽數,她熬了過去

    縱是這般,他依舊不甚放心,按照薛真人囑咐,留在山中觀察,養(yǎng)生。

    只是看著她不再昏睡,慢慢恢復正常作息的模樣,賀蘭澤開始忙其他的事宜。

    經過謝瓊瑛一事,將他本就想要尋清凈地的念頭再度提起。如今失憶的姑娘,看起來無憂歡愉,但他沒有忘記她還有一重看不見的病癥,郁癥。如薛真人所言,說不定哪日一點故人舊事便又刺激到了她。

    而此間這群山中醫(yī)者僧人,已救他夫妻性命,斷沒有再連累他們的道理。

    何論,縱是沒有謝瓊瑛,只要他在這山間一日,只要他生母知他行蹤,他便給不了她完全平靜的生活。

    譬如,在這一年的年終,大雪紛飛里,賀蘭敏就來過一次紅鹿山。

    大雪傾覆,她守在雪中一晝夜,直待他走下山來,與他道,“阿郎,阿母是來接你、接你們回家的?!?/br>
    她說,“數月前有兵襲紅鹿山,亦是阿母讓你舅父領兵突襲,如此逼走歹人。你孤身在外,再有能耐,也雙拳難敵四手。阿母認了,你帶謝氏一道回來吧!”

    “還有,還有阿桓,你的兒子,阿母將他養(yǎng)的很好,他熬過了去歲隆冬,眼下又入嚴寒,還不曾染過一次風寒……”

    賀蘭澤撐傘立在風雪里,任由生母上來拖拽,泣淚,都不為所動。

    竹骨傘傘沿壓得極低,辨不清他神色,只聞他喘息開口,“我之行蹤,知之者寥寥,您算一個?;蛟S非您有意泄露,但有勞舅父前來相救,我不覺得欣慰,反而覺得歸去仍是險地。故而,便是您如今愿意接納長意,我亦不敢相信。至于那個孩子,你若覺養(yǎng)他勞心,大可送來。原是我為人父的職責,我不會推卸。”

    “難道你便一點都不想自己的兒子嗎?”賀蘭敏追問。

    “我不想!” 賀蘭澤合眼搖首,“或者您覺得我應該想,那么您為何不帶來讓我看一眼,以此作為感化我歸去的心?”

    “冰天雪地,那樣小的孩子如何經得起?”賀蘭敏斥聲。

    “您怕他經不起,有個萬一是不是?”賀蘭澤反問。

    “對!對!”

    “不對!”賀蘭澤將傘撐起些,嗤笑道,“您更怕他有個萬一,您便再也沒有可以捆綁我的東西了……”

    “你……”賀蘭敏伸出的手顫個不停,哆嗦道,“你怎會如此想我!是不是非要我一頭撞死在這里,你才能回去復你父王的大業(yè)?”

    “是啊,您好好想想,為何、為何你我母子會走到今日地步?為何我會如此狹促想你?莫要以死威脅我,你口口聲聲依舊掛念我,怎就舍得給我貫上不孝的名聲……”許是一下說了太多話,寒氣撲進口鼻,激得賀蘭澤渾身冷顫。

    他咳嗽許久,幾乎握不住傘柄,撐不起傘面,最后掩口的指縫中滲出細小的血流,怔得賀蘭敏抓住他掌心細看。

    壯年嘔血,乃短壽之兆。

    然賀蘭澤的話原比這征兆更催她肺腑,“您看,相比我逼您,您分明迫我更早。下來這趟,便是告訴你,我時日無多。到此為止,莫再糾纏了?!?/br>
    轉年四月,春暖花開。

    紅鹿山上多了兩作土墳,道是賀蘭澤夫婦先后離世,其女落崖不得所蹤。

    消息傳出的時候,賀蘭澤帶著謝瓊琚正在公孫纓的別苑中。

    公孫纓道,“你這個法子莫說英明,實在拙劣得狠。莫說旁人,你阿母便是頭一個不信。眼下都帶人去山上查看尸體了,未幾便識出了端倪?!?/br>
    彼時謝瓊琚較之去歲已有明顯的好轉,面上終于有了些血氣,只是始終體虛,正同孩子在暖閣休憩。

    賀蘭澤的目光從暖閣窗欞上收回,一時也沒說話,拂蓋飲了口茶。

    “你是故意的?”公孫纓回神,“你知曉你的死訊傳出,賀蘭老夫人定會行驗尸之舉。而她一旦辨出您假死,定然會在山間四下搜尋。如此便是順道為紅鹿山撇清了關系,日后譬如謝瓊瑛之流亦不會再去擾亂山中秩序??墒侨绱?,賀蘭老夫人怕是會上天入地尋你!”

    “她不會尋太久的?!辟R蘭澤又飲了口茶。

    公孫纓頷首,“的確,誰能想到,大梁的太孫殿下,居然會離開國度,去了高句麗?!?/br>
    賀蘭澤這會沒有應聲。

    還有一重是公孫纓不曾想到的,便是去歲年關在紅鹿山腳下,他嘔血那回。血是真的吐,卻是他自己故意染寒氣逼出來的。

    相比她口頭以死相逼,他以此舉直白告訴她,莫再逼迫,催他性命。

    而讓她知曉自己還活著,給她的一點慰藉,大抵是他于情孝之間,為人子的最后回饋。

    許久,茶涼換盞。

    賀蘭澤贈給公孫纓一包從紅鹿山醫(yī)書中配來的藥粉,“昔年你所托,要我除了你族中堂兄弟,彼時臨陣離去,只除其一,多有抱歉。后來聞丁刺史暗里除掉了另一個,還剩的一位如今與您暗中相斗,明面尚且和諧。即是明面和諧,且送些東西與他補身。無色無味,數月后方毒發(fā),怎么也算不到你身上!”

    “這般厲害!”公孫纓接過,挑眉道,“雖說這是您昔年應諾妾的,但是眼下此物于妾,仍是大禮。不知要妾如何回報!”

    “此去高句麗,那處不知醫(yī)藥水平幾何。我與長意,一時半會還離不開藥,需要你幫襯送藥而來?!惫寿R蘭澤直白道,“而這座幽州城為我屏障,作為萬一之后我的退路?!?/br>
    “還有……”賀蘭澤這會嘆了口氣,眼中生出一些蒼茫與無奈,只自嘲地笑了笑。片刻方道,“罷了,就這些吧?!?/br>
    “您還有個兒子。”公孫纓看出他的意思,“妾想本辦法幫你帶出來?!?/br>
    “如此最好?!闭摷斑@個孩子,賀蘭澤明顯沒有決策其他事那般凌厲,最后,他道,“試一次即可,不必強求?!?/br>
    明面上,公孫纓沒有任何理由接觸到齊桓。即便是放在賀蘭芷那遭事之前,她最多也是去看看,抱抱,斷沒有撫養(yǎng)的可能。

    所以,所謂“帶出來”,便是暗里制造事端,偷出孩子。

    孩子羸弱,未必能經得起爭奪奔波,是故賀蘭澤說一次即可。

    試一次,算是父子一場。

    若是能帶出來,一家團聚,自是最好。

    若是帶不出來,亦是他們父子緣薄。

    捫心自問,賀蘭澤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孩子是怎樣的額情感,很多時候他甚至下意識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

    至此,大梁境內再尋不到賀蘭澤夫婦一行的蹤跡,而在高句麗的邊地隆守城中,則多出了一對尋常夫妻。

    *

    初到這處的時候,為了生活得更從容,賀蘭澤做過一段時間的大夫。他自臂膀受傷后,數年里同薛靈樞學了不少骨科一類的推拿手藝。后來在紅鹿山上更是研讀醫(yī)書無數。

    他擇這個行當的時候,謝瓊琚在租來的瓦房內,如同聞了天大的笑話,對著皚皚道,“你信不信,不出半年,你阿翁準得換活計。等他這個手藝吃飯,我們能餓死!”

    皚皚問緣由,她卻笑而不答。

    不僅不答,亦未攔著賀蘭澤去行醫(yī)賺錢。

    果然,還未到半年,這年年關時,賀蘭澤便宣布來年開春,換一種活計。

    皚皚來不及問他打算做什么,只扒著一碗熱騰騰地麥麩粥,匆匆咽完,用一種接下來就會吃不飽穿不暖的口氣問他,“阿翁,您為何不行醫(yī)了?那您行醫(yī)四月,賺了多少銀錢!”

    麥麩粥guntang,賀蘭澤吹了半晌好不容易吃進一口,眼下梗在喉嚨,只合了合眼勉強咽下道,“沒有?!?/br>
    小姑娘愣在一旁,豆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照出她逐漸泛紅的雙眼,往昔對生父的崇拜rou眼可見地脫落,“沒有什么?您一錢都沒賺到?”

    “怎么,阿翁一錢沒有,讓你這般失望?”賀蘭澤擱下碗盞,“那要是阿翁還倒貼了,你是不是還要同我斷絕父女關系?”

    “那……不是,阿母當年好歹還賺錢的……”小姑娘垂眼嘀咕道。

    謝瓊琚瞧著父女兩個,實在憋不住笑,惹的咳嗽連連。賀蘭澤和皚皚一道伸手給她撫背。

    然那只大手不小心觸到小手,小手整個嫌棄地縮回。

    一道而來的竹青不知里頭緣故,自也當賀蘭澤不懂行醫(yī),只道,“不要緊,奴婢處還有一些郎君前頭賞賜的細軟……”

    當日賀蘭澤帶謝瓊琚上紅鹿山,因人數之故,竹青守在山下,避在公孫纓處。這會原是一道來了高句麗。

    謝瓊琚擺手,示意她不需要。

    細軟和銀錢,他們都有。但是若要長久生存下去,所用的銀錢都需有合理的來路,才不至于顯眼,招來旁人的猜疑。

    *

    這晚入夜,皚皚毫不客氣霸占了謝瓊琚。

    謝瓊琚道,“你有沒有覺得如今在這個山城之中,周遭的鄰居已經不怎么排斥我們,待我們越來越熱情了? ”

    皚皚回想,頷首道,“上月里,西頭的劉三郎送了我兩本被他翻得起皺的書,還讓王十一娘同我一道玩。前日,東邊的秋大娘送給我們半筐小米糕,還教青姨做秋梨醬?!?/br>
    “這是你阿翁的功勞?!敝x瓊琚同孩子解釋道,“高句麗信奉巫術,縱是行醫(yī)也以巫醫(yī)為主。你阿翁如此堂而皇之的行醫(yī),怎可能有生意!但是這處民生艱難,總有付不起銀錢的人,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尋到你阿翁這個免費的醫(yī)者。你阿翁治好不少人了,是故周遭的人自然對我們慢慢有好感了?!?/br>
    “那……眼下阿翁不做了,可是因為免費行醫(yī),實在撐不起花銷?”

    “這是其一。”謝瓊琚想了想道,“還有一處最主要的,再做下去,你阿翁便搶了巫醫(yī)的勢頭,一個外來者動了人家的糧倉,這是大忌?!?/br>
    皚皚思索片刻,燦然道,“我懂啦!所以阿翁在此刻停下,既得了民眾的好感,又無聲對巫醫(yī)一處做出了自己的態(tài)度,讓他們放下戒備。如此雙管齊下,我們在這里便可以更好的融入和生活,對嗎?”

    “唔!這就是所謂的生存之道!”

    入冬寒涼,謝瓊琚裹著被褥,心中卻暖融融的。

    這會見自個女兒如此聰慧,愈發(fā)歡喜,只揉著她腦袋同她抵額,“小姑娘如何這般聰慧的,我都嫉妒了!”

    皚皚便用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鳳眼提溜轉過一圈,“是阿翁和阿母遺傳的好!”

    頓了頓,皚皚轉過話頭,似想到什么,又問,“那為何阿翁前頭不辯解,要阿母來與我解釋!”

    謝瓊琚扶額,“此等矯情行徑,大概就是所謂的拿捏之道。你看你,眼下對他的敬仰可是隨著方才的一點誤解歉疚,而翻倍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