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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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他一顆心,如擂鼓般跳動,扶在腰間的手哆嗦中傳來力道。 她便喘出一口氣,小聲道,“我的頭發(fā)都散啦,你捋一捋?!闭f著,她抬起一張近若透明的面龐,虛弱的眉眼含笑。 給他看,凌亂不堪的鬢發(fā),絲絲縷縷捻在額角耳畔,還有一些濕發(fā)垂落在半敞的脖頸間。 可是她說話的神情,隱約間卻還是當(dāng)年那個對鏡貼花黃,纏他梳頭又嫌他手腳蠢笨弄亂她發(fā)髻的小姑娘。 賀蘭澤聽話給她將頭發(fā)捋好,別在耳后,驀然間滯了動作。 他看見他的指尖托著一根白發(fā)。 從她頭上長出的一縷白發(fā)。 今歲,她才二十又五。竟生華發(fā)! 歲月和世事幾欲扼殺掉當(dāng)年的女孩,他卻還在和命運相爭。 不知對錯。 就是,他的長意……該活下去的。 他扶著她,在屋中慢慢走著,走過第一圈,她似想起什么,問,“你怎么弄成這樣,你這身血哪來的?” 他笑笑,“……才下的戰(zhàn)場?!?/br> 走第二圈時,陣痛又來,她搖頭道,“去哪都疼,回了榻上我就下不來了……你讓我靠一靠,我能忍過去……”于是,她伏在他肩頭,貝齒咬磨過他的衣帛和皮rou,良久才隨著冗長憋脹痛楚的消散松開口。 她跽坐在地上,趴在他肩頭喘息,滿頭虛汗中凝出一點僅有的神思,“是不是我咬疼你了,你身上……這樣重的血腥氣?還是、哪里……你哪里受傷了……” “沒有,我沒事……就你,長意,你撐過去……”賀蘭澤就這樣半跪在她身前。 是一番耳鬢廝磨的樣子。 中間一點空隙,卻也不是空隙。 那里是她隆起的胎腹,他們的一個孩子。 如此,是一家三口最親密的相擁。 但這一刻,賀蘭澤無比厭惡這個孩子。 他幻想,也期待過,再要一個共同的孩子。但是從未想過陷她入如此境地。 他抽出一只手,撫她腹部,感受著一陣陣胎動。 這個無知無覺、但是已經(jīng)有四肢魂魄的孩子…… 無端承受他的憎恨,無端遭人計算。 他該恨的是他自己。 很快一直纖細的手覆上他手背,耳畔是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氣息繚繞,賀蘭澤盡可能地貼近她,想聽清楚她說的話。 最后,只聽到氣若游絲的兩個字,“……好疼!”她連跪坐都撐不住,虛闔著雙眼從他肩頭下滑去。 是破水了。 賀蘭澤一把將她抱起,置在榻上。 便也來不及再去思索,她方才在他耳畔到底有沒有說話,若是說了,說的又是什么話。 接生的嬤嬤和貼身的侍女都圍著她,亦有人勸他趕緊出去。 將他手背摳破皮rou的手隨著眼瞼的抬起,慢慢松開,她說,“你出去吧,去陪陪皚皚,別嚇到她……” 她說,“我好久沒有理她了,你去和她說,我好了還是一樣陪她……” “快去!”她攥著被褥,兩眼通紅,渾身濕透,“都在這,她會覺得落了單,我們一人陪一個……” 一人陪一個。 從年少至今,風(fēng)霜幾多欺凌,她也沒有停止過良善和體貼。 賀蘭澤終于頷首,起身離開。 轉(zhuǎn)過屏風(fēng)后的話,謝瓊琚急痛中,已經(jīng)聽不清。 但是所有的醫(yī)官和接生的嬤嬤都聽得格外清晰。 他說,“孩子不論生死殘損,孤都不怪你們。但是夫人如有萬一,你們便泉下侍奉。” 為著他這句話,無論后來產(chǎn)房之中如何兇險,無論謝瓊琚在數(shù)次暈厥又被醫(yī)官用針灸扎醒,用參湯吊起一口氣后如何掙扎,都沒有人出來問過是保大還是保小。 所有人,搶救的都是她的性命。 所有人,都稟承著一個道理,孩子能活是幸運,不能活便是他的命。 屋內(nèi)人影奔相匆匆,屋外到出一盆盆血水。 有此起彼伏的聲響,催促她用力,教導(dǎo)她換氣,每一個人都帶著急迫和惶恐。 卻偏偏沒有她半點聲音,只有零星一點嗚咽,和隱忍在喉間吞咽下去的破碎呻\吟…… 賀蘭澤坐在榻上,將皚皚抱在膝頭。一如謝瓊琚所求,陪著皚皚,以防嚇到她。他緊緊抱著孩子,一遍遍和她說,“你阿母不會有事的?!?/br> “不會有事的……” 七月酷暑天,皚皚蹙眉退開身,“阿翁,你手臂怎在流血?你身上怎么這么多血?” 薛靈樞聞言上來,給他重新敷藥止血,“夫人用了那顆補基養(yǎng)元的藥,雖是急了些,但是應(yīng)當(dāng)能勉強挨過眼下這關(guān),后頭事后頭再說,你且先顧好自己……” 賀蘭澤還未來得及應(yīng)話,薛真人便出來喚過薛靈樞,匆匆與他作談。 “若是關(guān)于孩子,隨你們?nèi)绾?,我就要她?!彼陂缴洗ⅲB問都沒問緣由。 于是,對面賀蘭敏起身一半,欲要問的話,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她低低喚了聲“阿郎”。 這堂間雖闊,卻也是安靜無聲,但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對面的人半點沒有吭聲。 從他回來一晝夜,他都沒有正眼看過他的生母。 小半時辰后,已是啟明星閃爍,天光初露。 賀蘭澤便是在這個時候,甩開眾人,踢門入內(nèi)的。 因為在她喑啞的嗓音里,終于發(fā)出一聲痛呼,攜帶著“蘊棠”兩個字,跌散在他耳際。 孩子即將生下,但是還差一口氣。 她的神思已經(jīng)全部渙散,無盡的痛意籠罩著她,將她腦海中涌現(xiàn)的過往一層層擊潰,她拼命地挽留,縱是悲苦荒謬者多,卻也有極致的歡樂和最真的愛意。為了這些,她可以忍受苦痛。 悲喜幾何,都是她的人生,她認了。 她攥著他的衣角,將想了很久、終于記起的話與他說,“余生,還有余生,你好、好……” 她沒能說完,最后的一股縮脹里,她本能地用力,終于生下孩子。 而他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亦忘記了要問她最后想說的話是什么。 因為自生下這個孩子,她一直昏睡了五日,才回轉(zhuǎn)意識醒來。 醒來后的她,按照薛真人所言,當(dāng)是產(chǎn)后身體氣息變化,情志不舒,肝氣郁結(jié),徹底促發(fā)了郁癥。 她很少說話,變得喜怒無常,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是昏睡,或是發(fā)呆。 薛真人回山尋求藥方,不止治療她郁癥,還有她的性命。她的根基經(jīng)此一遭,算是基本耗損,會診的醫(yī)者道是能如此產(chǎn)子回生,已屬萬幸。 七個多月誕下的孩子,比尋常早產(chǎn)兒大了不少,明顯是補之過剩,又是難產(chǎn)而生。若是待到足月,子嗣保下,母親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 便是如此,他們顛來倒去地推算,最后道,時日無多,至多一兩年的光景。 薛真人因覺自己一念之差,毀人至此,故而回山尋方。 謝瓊琚做了雙月子,賀蘭澤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她多來都不怎么開口,有一回兩人說了幾句,她似心情還好,問道,“王氏首飾鋪解封了嗎?還有,郭玉,讓她回家去吧,李洋在你麾下,若是知曉,必然灰心!” 至此,她還在想著旁人。 賀蘭澤撫著她腦袋,應(yīng)聲道,“他們都無事了,你放心?!?/br> 薛靈樞建議道,可以試著讓夫人做些往昔愿意做的事情,給她緩解心神。 賀蘭澤便試著陪她繪畫,練字。 謝瓊琚握著筆,墨滴在筆尖,好多畫面在她的腦海中時續(xù)時斷,還有她想對他說的話,她記不住,但她寫下來的,寫了好多。 雖然不是同一句,但都是一個意思,寫了好多好多。 她放下筆,翻開桌案上一本本卷宗書籍尋找,但是都沒有找到。 對,沒有了。 寫在白日里的,她撕碎了。 寫在黑夜里的,她燒掉了。 她又急又氣,拂開筆墨,撕毀書頁,賀蘭澤上來安撫制止她,被她用硯臺砸傷額角,近身抱住她恐她自傷時,又被她撓破胸膛,連帶舊傷也裂開。 她昏迷后轉(zhuǎn)醒,撫他面頰,同他說對不起。 他搖首,“你只是病了,是我沒照顧好你。” 她便挪過身子,拉他上榻,摸著被她弄傷的傷口,“我吹吹,你抱抱我?!?/br> 賀蘭澤吻她發(fā)頂,似吻她難得的平靜與溫柔。 出了月子,皚皚過來看她,因她不愿出屋子,又不愿見光亮,于是送給她一盞親手制作的羊角燈。她很喜歡,捧著手中看了許久。又從床頭擺到柜上,從柜上放到桌案,總覺沒有合適的地方安置,自后又抱回手中。 皚皚和她說,“阿母,殿中燭火不多,我們點亮看看,亮了更好看。” 謝瓊琚沒有拒絕,然待燈火亮起,皚皚捧來她身邊,映出她半邊消瘦面龐,她只匆忙避過,伸手直掐火焰,直接將羊角燈奪來扔開。 她喘著氣,又驚又恐,“……太亮了!” 賀蘭澤從隔壁書房趕來,她推開他,自己抱住了孩子,一遍遍和她說對不起。 父女二人守在她榻邊,看昏睡的人。 賀蘭澤看著沉默的孩子,安慰道,“莫怪你阿母……” 皚皚搖頭,“我沒有怪她,就是想起以前,阿母帶我住在朱府,她每日上工很晚回來,用的是尋常燈籠,風(fēng)雨一吹便壞。其實她特別怕黑,我就想做盞結(jié)實的燈籠給她,但是那會我總不愿好好和她說話,就是她討好我尋著話和我說,我也不理她……” 賀蘭澤擠出一點笑,“等你阿母病愈,就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