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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 第69節(jié)

    大抵, 是真的身無長物,又無力作畫, 以此相送吧。

    是故當日,在名為保護, 實際已經(jīng)被監(jiān)控的謝瓊琚于諸人當前以此物相贈時,賀蘭敏和薛真人都未作他想。

    讓薛真人覺出些許端倪的, 是賀蘭澤曾說過, 會按月送信上山, 彼時勞他再行方便,每月月底著人于山下守候。

    二月底的那場天燈, 他是知道的, 也聽聞童子說謝氏處有雪鵠往來, 便知是他們傳信了。

    三月閉關,出關時已是四月初,聞童子無有山下來信,他一時沒有在意。

    只在四月底時,著人下山侯了數(shù)日,亦不曾有信送來,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原是聽聞賀蘭氏與謝氏不慕,但謝氏有孕,賀蘭氏親來接人,謝氏亦自愿下山去,想著自是一樁圓滿事,本未作深想。

    四月底未見書信后,原也派人前往遼東郡打聽消息,在千山小樓府門前,見到了謝氏的侍女竹青和其他數(shù)個婢子,聞言一切安好。

    遂一時心下稍安。

    想著,接不到來信,當是他處內(nèi)眷已經(jīng)告知,如此在府中往來通信。

    只是到底心中有了疑惑,這一點不足以讓他完全放下心來。畢竟人是從他手中脫離的,他便又來回細想。

    終于覺出還有更大的一處紕漏,乃是賀蘭敏上山當日,山腳驟然出現(xiàn)的公孫氏的伏兵。再顯然不過的意思,這處人手亦是奉命保護謝氏的。

    賀蘭澤人手充足,如何會是公孫氏的人來護他妻女?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這是因為自己原本的人手沒法用。

    那又如何會是自己的人手不得用?

    只能是所謂自己人還不是真正的自己人!

    至此薛真人方意識到,賀蘭氏和謝氏之間,或許并不是簡單的婆媳問題??扇羰侨绱?,謝氏如何會心甘情愿下山去?

    只要她稍有不愿,紅鹿山和山下公孫氏的兵甲二者同心,抵住賀蘭敏沒有任何問題。賀蘭澤給予的兩重保護足矣護她安好。

    這是受人挾制了?

    倒回想,若是當真為人所迫不得已下山去,是否會留他求救的信號……

    薛真人想起那只雪鵠。

    尋來翻來覆去的看,然并無端倪。

    且雪鵠罕見,雖是傳信的極佳信使,到至遠處三百里爾。

    紅鹿山距離涼州兩千里路途,顯然不是讓他待傳之意。

    “妾得真人用心照拂,身無長物,唯有此物算得珍稀。您可給它尋一公鳥作配成一雙,閑適逗玩。一點心意還望真人不要嫌棄。 ”

    薛真人查檢雪鵠周身,腦海中轟然炸出謝瓊琚贈物時的話語,頓時茅塞頓開。

    當真是不情不愿下山去的。

    當真是留了求救的信號。

    這只雪鵠便是公的,如何還要尋一只公鳥作配,豈不荒唐之極?

    這公……是要他去尋公孫氏!

    此去幽州城,不足兩百里,正是雪鵠可以飛至的距離。

    而且,在此話之前,她還說了一句。

    “妾這幅身子,若是以藥物催之,可有受孕的可能?”

    謝氏能在思考再三后依舊想要一副墮胎藥,可見實在不欲要孩子,她也確實說過,自己不僅沒有養(yǎng)生備孕,反而避孕良久。

    故而這話再明顯不過的意思,她之受孕,分明是遭人有意算計。

    只是薛真人理清這此間關竅已是五月下旬。于是,他一來早早派人在山下侯信,二來為防雪鵠為人所截,遂親自下山,快馬去了一趟幽州刺史府。

    府中見了正重孝在身的公孫纓,兩人將信息彼此對上,方皆大驚。

    公孫纓道,“當日三月間,妾之人手從貴山退下回府,妾便著人傳信給太孫殿下說明緣由,只是未得他回信。便只當戰(zhàn)中多事,不回信也是有的。加之父親去世,門中斗亂,守孝至今,確實未曾多加上心?!?/br>
    兩人交談間,薛真人得童子飛鴿傳書,道是山腳出現(xiàn)生人臉,暗中盯之,竟是專門為截信而來。

    “所以女郎之信,也有可能是根本未達殿下手中,亦是途中遭截。”薛真人嘆,“到底是老朽一念之差,負人所托,女郎重孝之中不可離府,此番老朽親自送信而去。”

    “真人且慢!”公孫纓攔住他,“若按你我推算,謝氏強撐病體懷孕至此,恐是已兇險萬分,這會你我都沒有合適的理由將她接出。且她自愿下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亦不會隨你我離去。為今之計,還是妾親送信于殿下,您則回山想想辦法,可有保她母子俱安的法子……”

    *

    謝瓊琚陷在深夢中,想起留在紅鹿山上的那只雪鵠。

    是她九死一生的求生里,唯一的希冀。

    可是,要能悟透她的暗語,也確實太難為人了。

    可是,她方才看見了賀蘭澤,是夢還是真的?

    她想睜眼,卻怕只是夢,夢醒又是空空蒼白只有苦痛難捱的日子,她不想醒。

    但是睜眼看一看,若真是他……他回來了,即便來日無多,卻可補她此生無恨!

    他回來,有句話要告訴他,要讓他知曉。

    但、他怎么可能回來,在這個時候回來……

    她就是這樣,永遠糾結,永遠矛盾。

    然而很久之前,她分明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畏畏縮縮,膽小怯懦。

    她笑起來那樣好看,容光比驕陽還盛。那會,賀蘭澤抬頭看她,總是帶著癡迷和羨艷。

    她策馬揚鞭行過長安的朱雀大街,潑墨繪過山河草木,萬千生靈,舉止是爛漫灑脫,神色是桀驁難馴。

    有淚從她眼角滑落。

    有聲音一遍遍喚著她,喚她“長意”。

    經(jīng)年后,喚這兩字的人,唯剩了他。

    也只有他,喚起這個名字,依舊是唇齒間含情??v是嗓音發(fā)啞,卻還是聞來最動聽。

    謝瓊琚睜開眼,最先感知的是殿中亮了許多。

    她有些記起,之前殿中安靜,幽暗。

    只有床頭一盞燭火。

    只有他一人。

    而現(xiàn)在,內(nèi)室外殿都被點亮了,人影晃悠,往來匆匆。

    然后感知到的是腹中的抽痛,但是一只手被他死命抓著,貫在軀體的力道遠勝腹中那些陰沉的絞痛。

    “長意!”他急促又無措地喚她,來不及道歉也來不及細說回來的原委。

    反正,這一刻他回來了,是真的。

    他只是和她說,“沒事了,很快就會好的。”

    他說,“就一會,你、忍一忍……”

    最后的三個字吐得出口即散,他低著頭,將臉深埋,不敢看她。

    似是無顏說那三個字。

    都這樣了,還能有多疼,還有什么不能忍的。

    如同他都回來了,她于無盡深淵窺得一絲明光,還有什么要去介意的。

    謝瓊琚的思緒聚一陣,散一陣。

    她就是有句極重要的話要同他說。

    他回來在如此關鍵的時候,她不覺得于她性命還有幾多救贖,但是當是可以彌補此生遺憾。

    她要和他說,說什么……

    那樣重要的一句話,她卻怎么想不起來。

    腹中接連的疼痛席卷上來,腰間酸脹仿若骨折脊裂,她哭出聲,抓著他沾血布塵的袖角,眼淚噗噗索索地落。

    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因為記不起事說不出話急哭的,此情此景皆只當她是耐不住陣痛。

    于是,近身的穩(wěn)婆道,“夫人不可如此,這才開始疼,哭腫了眼容易月中落病?!?/br>
    趕來切脈的醫(yī)官道,“夫人莫慌,得穩(wěn)住心神,不然后頭易起崩漏,便是大疾了?!?/br>
    他反手握住她,亦是哄道,“不怕的,我在,一直在……”

    她別過臉去,緊皺的眉頭卻沒有松開,來回幾波陣痛過去。

    燭臂半減,珠淚凝珠,外頭早已是夜色深濃,月亮從樹梢爬上中天。

    她也已經(jīng)模糊忘記先前的執(zhí)念,忘記要說的話。

    只是在這一兩個時辰內(nèi),從他的話語,從周遭往來的侍者醫(yī)官的對話里,依稀辨清一點事宜。

    她確實沒有喝到那碗賀蘭敏又要強灌她的保胎藥。

    是被他砸了。

    他帶回薛真人和薛靈樞,讓他們配一劑落胎的藥。后來是被二人勸下,這會落胎和分娩沒有任何區(qū)別。

    即是無有區(qū)別,在生與死之間,總沒有舍生取死的道理。

    于是,他才屈服,給昏睡中的她喂了一盞催產(chǎn)的藥。

    她能知道這些,是在越來越頻繁綿長的陣痛中,瀕臨昏厥之際,只覺手上一松,見他身形遠離。

    他拉過薛靈樞,雙肩都顫抖,“孤不要孩子,不要她這個樣子,把孩子落了吧,你去開藥,去……”

    “都與您說過了,要不要孩子,夫人這重罪都要受的。夫人懷他已經(jīng)不易,或許夫人也想要呢!為今之計,您先鎮(zhèn)住自己,否則當真無人為夫人作主!”

    他便回來她身邊,揀了帕子擦拭她止不住的汗。

    見她沒有昏過去,反而因陣痛的暫歇而清醒了些,便按照穩(wěn)婆的話,低聲問她,“還能起得來嗎?我扶你走一走,會、會快些……”

    她沖他點頭。

    蒼白的面上攢出一點笑意,就著他的手起身。

    然甫一落地,便知是站不住的。

    兩股戰(zhàn)戰(zhàn),頭暈目眩,只一頭撞在他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