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6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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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溫暖的靜室當中,他看著她,想到的卻是?那個凄惶夜晚中銅鏡映出來的、陌生?的臉。 他到底要?怎么開口告訴她,你心?中那輪沒有一痕瑕疵的月亮、高天上永遠燦爛的太陽,變得這樣怯懦、陰毒、不能見光。 他逃脫不?了自己的心?魔,將最丑陋的內(nèi)里暴露在了你的面前。 一切不?經(jīng)意?的傷害,可以當做沒有發(fā)生嗎? 又真的能夠在揭開假面之后瞬間消弭嗎? 他不?敢開口,哪怕只見她露出一絲的錯愕神色,問你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他都恨不?得從來沒有重新活過。 那他在她心?中,便永遠是?她從最初便愛慕的、圣潔完美的模樣。 可是如今落薇就在他懷中,他總是?有種錯覺,好似抱得稍一用力些,她就要?碎掉了。 沉默與否,好似都是傷害啊。 “你們有沒有為他立衣冠冢?”不?等他回過神來,落薇便抬眼看向他,帶一分?祈求地問,“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有是?有的,有一塊他親手刻的靈位,是為過去的自己做祭奠。 何必讓她對著虛假的神位傷懷,但?是?答“沒有”,又不?能消除她仍舊存在的一分?戒心?——他的身份與周柏二人不?同,他聽得出虛實之間的試探,落薇終歸是對他有一分疑心?在的。 猶豫再三,他為?她披了披風,引她往書房與小閣之間的園中走去。 園中落葉漫天,海棠樹幾乎已是光禿禿的模樣,其?后的竹林還算青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許久,落薇才看見臺上一塊小小的石碑。 ——承明皇太子泠之神位。 落薇伸手去撫摸那小小的、冰冷的神位,神位的背后空空蕩蕩,連一句墓志銘都沒有。 或許是?見?她傷懷,葉亭宴搭上她的肩膀,正?欲說些什?么,落薇卻反應劇烈,一把推開了他。 “不?要?碰我!” 片刻之后,她忽然回過神來,顫抖著嘴唇,混亂地道:“對?不?起,對?不?起,能不能……讓我獨自待一會兒?” 葉亭宴望著她,低聲叫:“薇薇……” “求你了,”落薇捂住耳朵,腿一軟,便跪在了那塊神位之前,“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聽。” 他被她趕走,失魂落魄地離開竹林的時候才恍然發(fā)覺,如今在落薇的眼中,他既是?少時開始對她有情意的陌生故人,又是?為?了宋泠歸來復仇的忠心?屬下,這關(guān)系千絲萬縷、藕斷絲連,亂得一塌糊涂。 他從前還時常因為落薇的溫馴和拉攏而惱火,而她方才的舉動,卻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除了神位之上的人以外,她從未在意?過旁人。 愛與欲分得清清楚楚,隔著天塹。 風吹過竹林,發(fā)出沙沙聲響。 葉亭宴倚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下,抬袖聞了聞衣襟上的氣息,他從前很愛熏香,如今也沒改了這毛病,書房中常年燃著舊時愛用的香料。 那一縷被她捉住的長發(fā),原來是?這個緣由啊。 他感?覺幸福得有些眩暈,又有難以啟齒的膽怯和悵惘。 不?等他多想,落薇便從竹林中走了出來。 她并沒有待太久,出來時也完全不見了先前的失態(tài),面色雖有些微微的蒼白,但?平靜了許多。 葉亭宴沒有瞧見?她,還是落薇走到身后牽起了他的衣袖,他才遲疑著跟上。 落薇道:“尋個說話的地方?!?/br> “說話的地方”便是不欲為他人所探聽之地,葉亭宴略一思索,帶她去了周楚吟布滿了地圖和沙陣的房中。 落薇與他在案前對?坐,先抬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這幾日臺諫可有動靜?” 葉亭宴將自己紛雜一片的思緒壓下去,回道:“自然,玉秋實死訊不?遠,皇后便突發(fā)重病,御史臺還沒說什?么,諫院先有人遞了劄子?!?/br> 他清了清微啞的嗓子:“宋瀾這幾日稱病不?朝,但?總歸是?拖不?了多久,待他再上早朝時,臺諫必定一齊發(fā)難?!?/br> 落薇忽然道:“不僅如此,我還準備了一樁旁的事?!?/br> 葉亭宴怔了一怔:“我也準備了一樁旁的事?!?/br> 落薇微有詫異,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寫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處,如何?” 葉亭宴欣然應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換手邊的宣紙,笑過之后置于一處。 全然相同的一個字。 ——輿。 “輿之一字,天造獨車于器中,”落薇指著那個字,笑道,“朋黨之輩,將這一個字把玩得得心應手,我們便以此術(shù)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說,君王無德,朝臣便臨加膝墜淵之禍,這話確實是?不?假的。宋瀾在位三年,方才親政,玉秋實不?在,必然極難壓抑嗜殺本性,此術(shù)不?過也是為了將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見?罷了。” 葉亭宴接口道:“臺諫之后還有太學,六部本就空虛,屆時又兼人心?惶惶,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將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個禁軍和守邊良將,天下輿論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須臾之間。我們最該費腦筋的,不?過是?如何將宮變盡力扼在紅墻之內(nèi),不致傷及無辜。” 落薇沒料到他還能想到此處,贊許地點了點頭。 二人說得敷衍,未提到其中許多旁的艱險,譬如宋瀾不?可能坐以待斃,真到極處,必欲拉著眾人魚死網(wǎng)破。 還有不安分的邊疆諸部,若見?朝中內(nèi)斗,會不?會借勢生?變? 到時候也只好見招拆招。 葉亭宴嘆了口氣,問:“事成?之后,你預備如何?” 落薇卻突然問:“在你們原本的謀劃當中,預備叫何人取而代之?” 葉亭宴沒吭聲,她便斟酌著道:“他兄長成王乃勇將,之藩以后,忠心?耿耿地鎮(zhèn)守西南,為?了兄弟情誼立誓永不?還朝,實在是真君子;三王避世、五王已死,臨陽王紈绔只為?自保,真要?用時,未嘗不?可;瀟湘郡王年歲雖小,未遭宋瀾屠戮之禍,可天資聰穎,也能為儲;還有舒康……” 他細細聽著,落薇口氣忽然一轉(zhuǎn):“但是……” “我叫人去西南尋了令成這么久,既然他在這里,也不?需瞞著你了。” 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預感?,這種預感?無形無跡,倏然將他籠罩在內(nèi)。 落薇道:“事成之后,我要?尋一個人來,易容成?殿下的模樣?!?/br> “先前那首《假龍吟》,你仔細聽過沒有?蓮花去國已久,可鎮(zhèn)鐵若失,不?死的真龍還會回來的——我寫這首詩,就是?為?了今后造勢?!?/br> 葉亭宴順著她的言語,忽然想清楚了他第一次聽《假龍吟》時心中的怪異之處在哪里。 玉秋實與宋瀾是?同謀,若要?栽贓,翻出此事豈不是太過冒險?只寫今上無德便可,為?何要?言明“真龍”含冤? 而落薇繼續(xù)說著,聲音慢條斯理,與她近乎瘋狂的想法截然不同:“宋瀾確信他身死,才敢為他造出滔天的身后名,汀花臺塑像,還有那首《哀金天》——他為?了利用他,把一個魂靈捧上神壇,那我干脆將這魂靈從地獄帶回來?!?/br> “只要他重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宋瀾過去所做的一切,就能為?他自己掘好墳墓——輿論排山倒海地饋贈回去,他殺過的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壓死他的利器。” “我是一定要為他留下身后名的,”她說,“還給大胤一個盛世?之后,我們再見?面,他就不?會怪我了?!?/br> 這一番話她應該從來沒有對旁人說過,此時傾吐而出,自己先松了一口氣。 落薇回過頭去,看見葉亭宴站在原地,面色白如金紙,見?她回過頭來,他便踉蹌著向前走了一步,險些在平地上摔倒。 她上前去,欲伸手攙扶,卻看清了他通紅的眼睛。 與她視線相接的一剎那,葉亭宴忽然捂著胸口向下倒去,想必是?心?疾再犯,她連忙隨著跪坐在地面上,半攬住他的肩膀,揚聲向門口呼喚了兩聲。 “我……”葉亭宴艱難地說著,“我有話對?你說……” 可只是這幾個字便用盡了他的氣力,落薇輕輕拍他的后背,發(fā)覺他口中有血沫溢出,染紅了她的手背。 柏森森急忙趕來,一腳踹開房門,見狀便要伸手將他接過來。 葉亭宴拉著落薇的袖子不?肯放手,一邊咳血一邊執(zhí)著地重復著:“我有話……要對你……對?你說……” 柏森森罵道:“你有話留到陰間去說算了!” 葉亭宴撐著不?肯昏過去,只是緊緊攥著她的袖子:“……不?要?走?!?/br> 落薇瞧著他的模樣,心?頭一顫,不?由安撫道:“我不會走的?!?/br> 她握住他的手,又重復了一遍:“我不會走的?!?/br> 得了這句話,葉亭宴才放心地撤了力,驟然昏迷過去,柏森森開箱尋針,見?她面色也不?好,便無奈道:“你先回去歇息?!?/br> 落薇輕輕點頭,有些恍惚,直到回到房中,她看著自己手背上殘余的血跡,仍覺得心?頭空落。 仿佛越近一步,她就會知曉什么不可知的東西。 這樣的預感一直持續(xù)到兩個時辰之后,裴郗來敲她的房門,說葉亭宴已然無恙,清醒之后本想來尋她,只是?宮中突然有詔,他不?得已離去,怕是幾日后才能歸來。 裴郗道:“公子說,他記得你的最后一句話?!?/br> 最后一句話,是“我不會走的”。 落薇“嗯”了一聲,裴郗覷著她的神色,咬了咬牙,又問了一遍:“皇……你要不要到公子的書房中去瞧一瞧?” 落薇有些出神,就在裴郗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忽地聽她應了一句:“好?!?/br> 第79章 暗室一燈(三) 葉亭宴的房中掛了許多白紗遮光,縱是晝時也不?算明亮,落薇關(guān)好門后,先嗅到?了一股濃重的油墨香氣?。 她摸索著往房中走去。 葉亭宴是風雅之人?,這油墨當中便混雜了他身上的熏香氣息,恍然間竟叫她生了些熟悉的感覺。 可是這感覺也如方才看見手背的血跡一般捉摸不?定。 周遭掛了許多字畫,窗前的五折素屏和周遭用以遮光的白紗上都被題滿了字,落薇先瞧見了被攤開?在桌上的一幅畫——是她先前在宮中畫的那幅思婦圖,葉亭宴還在她的詩句旁邊補了幾句。 室中實在昏暗,她有些看不?清,只好拿著畫軸朝隱有光線的窗邊走去。 落薇推開?那扇圓月花窗,發(fā)覺正對著窗的是一棵海棠樹。 不?知?這宅子在葉亭宴搬來之前的主人?是誰,這樹瞧著已有些年?頭了,落薇這么想?著,順勢在手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這長椅上竟還有御寒的薄被和手暖,葉亭宴時常在此處歇息么? 她抱著那毛絨絨的手暖朝窗外看去,越過枝葉零落的海棠花樹,隱隱瞧見了自?己?如今所居的小閣。 不?知?為何,落薇忽而覺得心中十分?安寧,午后的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的,長椅晃了一晃,她竟開?始幻想此處春時的模樣——她親手種在蘇氏府邸當中的花樹,大概也長這么高了。 滿樹花開?,落英繽紛,定然是醉人美景罷。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畫,先前那一闋《高陽臺》沒有寫完,他補全了詞,寫到?后來格律錯亂,不?知?是否反映了他當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