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約卻猜到這一定是趙佶在被金人擄到北方后做的一首詩。

    無轉機，難改變。

    一個人很容易沉迷于一種環(huán)境過完一生，哪怕你周游列國，可若只是看看風景、感春悲秋，你的人生也不過是個風景的旅客罷了。

    真正經(jīng)歷國破人亡的趙佶，和沈約見面談的第一件事，不是過往的恩情，而是他曾經(jīng)的心境……

    不見沈約反應，趙佶緩緩道，“先生覺得這首詩如何？”

    沈約笑笑，徑入主題，“或許我們更應該問的是——圣上京華一夢后，究竟該如何選擇？”

    趙佶盯著沈約的目光清澈，許久才道，“這正是朕請先生來見的原因，朕不知，請先生教我！”

    第1615節(jié) 蛛網(wǎng)

    見到不等于理解，理解不等同證悟。

    這是修行中不變的道理。

    趙佶言落，喬才人母女和鄭公公都是嗔目結舌，難想一向倨傲、素有才華的趙佶會對沈約這般恭敬。

    趙佶有才，恃才因此放曠，趙佶其實是個心高氣傲的人，這才不聽旁人建議，如今請教旁人，實乃他登基從未有過的事情。

    他終于見到另外的天地，想要試圖去理解。

    沈約沒有回避趙佶的目光，只是道，“國家大事，沈某沒什么高見。”

    趙佶微愕，隨即道，“沈先生過謙。在朕心目中，這天下若有一等一的天才，那定是沈先生無疑?！?/br>
    沈約沒有絲毫自得。

    見趙佶目光熱切，沈約終于道，“沈某只是個修行者?！?/br>
    “修行者？”趙佶喃喃道，竭力思索。

    在夢中，沈約的遠見卓識、能力卓越讓他嘆為觀止，敬重源于欽佩。

    無論上京還是迷宮，沈約并未對他趙佶特別看待，可也沒有對他鄙夷奚落，到了汴京，面對不同身份的趙佶，沈約仍是平和的態(tài)度，只憑此一點，就讓他趙佶心生佩服。

    兩世為人的他，終究還是能看明白一些事情。

    沈約又道，“修行最重當下一刻。”

    趙佶目露迷惘之意。

    李斌一旁不由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改變，就在眼下的這一刻？”

    沈約微微點頭，“過去怎改，未來難揣。當下一念、一行雖不見得頓悟見到心性，卻有助你構建你想要的結果。若一念不起，自然一事無成，若一念善起，隨手行之，就如蛛絲一條……”

    趙佶側耳傾聽。

    沈約隨即道，“但單絲不成線，一線難成網(wǎng)。只憑一線，若想得到善念之報，不過癡人說夢。”

    趙巧云微怔。

    見父親對沈約如此禮遇，她更知沈約的能力，如今聽沈約忽然講善惡，那正是她困惑的事情，也是不由認真傾聽。

    沈約繼續(xù)道，“那善念綿綿，終能得報嗎？”

    眾人有點頭、有搖頭。

    沈約轉瞬揭開答案，“哪怕蛛絲成網(wǎng)，可若是遇到狂風驟雨，不等收獲，說不定就會轉入塵埃，沒有回報?！?/br>
    趙巧云不由失落道，“沈公子，那依你之見，善心無用了？”

    眾人倒多有這種感覺，暗想世間高僧說法，多強調(diào)善惡有報，從未有人如沈約這般，說善念無用。

    沈約搖搖頭，“蜘蛛若因此心，不吐絲結網(wǎng)，那不久成塵，了無益處?！?/br>
    李斌一旁有些撓頭，“先生佛法高深，我等難以開悟?！?/br>
    自從趙佶狂熱信道以來，在趙佶面前談論佛法的，沈約可說是第一人。

    李斌一言，眾人又是點頭，暗想沈約所言盡是道理，可結網(wǎng)似乎無用，不結網(wǎng)亦是不對，那該如何是好？

    沈約笑笑，“只因你心存善惡之念，結網(wǎng)只為福報，那福報如蜘蛛結網(wǎng)等果，或未至、或終空，不可測量，這也是四大皆空之理。”

    趙佶目光微閃，似悟得什么。

    趙巧云亦是有所悟，沉默片刻，“因此《金剛經(jīng)》有云——如是滅度無量無數(shù)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br>
    她驀地以經(jīng)文對之，喬才人很是焦急，暗想圣上喜道，你偏偏論佛經(jīng)，那不是自取禍患？

    趙佶卻是霍然醒悟道，“何以故？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br>
    他說的也是經(jīng)文，正是巧云所言的下文。

    沈約緩緩點頭，“看來圣上，巧云都有所悟。正是如此。著相為迷，不著方醒?！?/br>
    “因此，這才是心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真諦?！?/br>
    攬秀軒外有稚幼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是個女孩子，遠望如花團錦簇，走近似月近心結。

    回話的正是賽月。

    賽月看著沈約，輕聲道，“《金剛經(jīng)》雖有千言，可要達金剛能斷之境，本質(zhì)只有‘無住生心’四字。”

    《金剛經(jīng)》全稱本是《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

    沈約微笑看著賽月，“很好，你終于懂得?！?/br>
    看著眼前那孩童，他卻如同看到了以后的詩盈。當然，詩盈比起從前更有悟得。

    賽月也如趙佶他們，記得了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

    一切改變看似漫長，但在改變的時候，竟如此迅猛？

    賽月垂下頭來，低聲道：“賽月終于懂得，可遲了很多?！?/br>
    心不迷，夢中醒。

    心若迷，醒似夢。

    室內(nèi)靜寂，眾人多是反復思索幾人的對話，有的人著實明了，有的人仍糊涂不解。

    喬才人暗想——這沈公子說的很是讓人費解，可只要圣上喜歡，那就是好事。

    趙巧云見賽月的表情，卻是內(nèi)心訝然，她從賽月的身上，居然看不到孩童的氣息，有的似乎只是她一般的女兒心思。

    不過半天的功夫，賽月如何會有這大的改變？

    半晌，趙佶輕嘆一口氣，“原來如此。朕自詡才華，也讀《金剛經(jīng)》，今日方懂經(jīng)中之意，很是慚愧?！?/br>
    鄭公公訝然，搞不懂趙佶今日行為如何這般反常。

    “看來蛛網(wǎng)不能不結，可蛛網(wǎng)又如何來結？”趙佶終道。

    沈約暗嘆一口氣，一聽趙佶這句問話，就知道趙佶仍舊不懂真諦。

    其實無論釋道，真正修行真諦無非是去遮見真。

    《金剛經(jīng)》教你無住生心，就是讓你哪怕進入染缸，也要如白蓮花般出來，經(jīng)書其余言論，無非教你如何無住不染而已，是以才用“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來做結語，再次強調(diào)你要無住生心。

    法為正。

    正法尚且需要如幻觀，遑論其它邪門歪道、神通五蘊？

    而道家的無住就是無為。

    何為無為？

    不是你不做，而是勸你少受欲望驅(qū)動，等你真正不受欲望驅(qū)使的無為后，才有大為。

    大為或修骨，或證道。

    佛道經(jīng)書萬千言語，真正的本質(zhì)其實極為簡單，只有那些左道三千、才以欲望修神通催動世人墜入其中，那和真正的修行反倒背道而馳。

    趙佶開口就問蛛網(wǎng)如何來結，只能說他醒悟要發(fā)雄心，卻非證道。

    但這均是極為細微的差別，非有慧根難以分辨。

    沈約明白這些差別，可覺得趙佶有改過之心就是好事。

    改在當下，永遠是修行者最重視的一個節(jié)點。

    “圣上若是……”

    沈約不等多言，外邊有了些許喧嘩，隨即有香風襲來，有女人叫道，“圣上……”

    話音未落，一女子已要掠過沈約等人，到了趙佶的身邊。

    趙佶神色微冷。

    李斌擋在了趙佶面前，低聲道，“賢妃，請退后?！?/br>
    那女子杏眼圓睜，揮手就給了李斌一記耳光。

    啪！

    第1616節(jié) 世上本無事

    有時候出拳容易，收拳困難，因為你要承受擊打出去后帶來的后果。

    世上難有歲月靜好，多是負重前行。

    你沒有承受人生的苦痛，多是因為旁人在幫你承受罷了。

    沖進來的女子想必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揮手給了李斌一記耳光，沒想到接下來的惡果，反倒撒嬌般撲向趙佶，嬌媚道，“圣上?！?/br>
    那女子看起來就要到了趙佶的身前，倏然止步，因為趙佶正看著她。

    一日夫妻百日恩。

    那女子如此不考慮場合，自然是因為天子總在枕邊說些體己的話語。很多女人信耳，也迷于甜言蜜語，因此選擇性的對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視而不見。

    在她們看來，眼下男人這一刻的溫柔，應該帶到棺材里才對，從未思考過，男人的溫柔，若非底蘊凝聚，亦不過是荷爾蒙催動罷了。

    可惜，大多男人都不過是因荷爾蒙才產(chǎn)生的溫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