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大雙眼，不甘心地伸出雙手去抓，卻只在敵人的臉頰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生命的活力迅速從他身上流逝，合浦龍君仰面倒地，在最后一刻才看穿了那漫天黃沙——

    風沙之上，竟是兩只執(zhí)棋的巨手。

    整片沙場，竟是一座碩大的棋局。

    而他們這些生死搏殺之人，都只不過是他人的棋子罷了……

    合浦龍君不甘地呢喃道：“區(qū)區(qū)一卒，怎能殺將？”

    天下沒有這樣的棋局，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然而，只聽他身前那名小卒堅定地說道：“抱歉，我必須活著?！?/br>
    豁然一黑，又是徹底的死亡。

    合浦龍君脫離了凡人軀體之后，反而心中清明：對了，這是無赦魔尊專為自己所設下的幻境，無論怎么不合情理，怎么波譎云詭，都必然是為了動搖自己。但不管他怎么做，自己只要道心堅定，不為魔道所迷，就不至于讓對方的陰謀得逞！

    現(xiàn)在看來，這座幻境也不過如此。

    “天下為局又如何？”合浦龍君低低道，“老夫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jīng)不為此等殘酷的天命而哀嘆了?！?/br>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下一刻他睜開眼睛，再次看見了這片風沙戰(zhàn)場。

    但此刻，他竟然是一名衣著破爛的小卒！

    腳踩過泥濘之處，渾身疲憊不堪，卻還要面對對面兵強馬壯的一名將領！

    “這是為何？”合浦龍君睜大雙眼。

    只聽天空中轟隆雷聲響起，那執(zhí)棋之人嘆息著說道：“為了勝利，我選擇兌子。”

    兌子！

    那執(zhí)棋之人明知道一名小卒不可能戰(zhàn)勝敵方騎將，但是為了勝利，卻選擇讓小卒去送死，只為能拖住敵方一回合罷了。

    這也是殘酷的天命嗎？

    “必死之局，我為何要去？”合浦龍君深吸一口氣，回頭看去，只見棋局上那條楚河漢界化為滾滾大江，阻攔在自己身后。

    執(zhí)棋人道：“過河之卒，有進無退?！?/br>
    過河之卒，有進無退！

    合浦龍君心中盤算：即便后退，也勢必要被戰(zhàn)馬追上。屆時自己無力渡江，憑白耗費體力，只會將最后一線生機給葬送！

    說來遲實則快，就在合浦龍君思索之際，敵方將領已經(jīng)拍馬而來。

    眼看那銳利的鋒刃就要沖向自己，合浦龍君忽然看清了對方的面孔——分明就是自己！

    不，是上一世的自己？

    來不及思考了，他下意識地矮身攥住了手中唯一的武器，同時左手在地上抓到一把塵土，接著就向那戰(zhàn)馬的眼中撒去！

    隨著一聲嘶鳴，那戰(zhàn)馬果然受驚立起，起作用了！馬上的將領也愣了一瞬！

    合浦龍君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合身而上，用盡渾身的力氣，將自己唯一的斷劍送入了敵人的心口——

    他殺死了上一世的自己，作為騎將的自己。用上一世學來的方法。

    眼看著與自己不甘地死去，他心中百味雜陳，不由自主地嘆息道：“抱歉，我必須活著……”活著走出無赦魔尊的幻境！

    然而，話沒有說完，他已經(jīng)愣住。

    因為這句話，他剛才聽到過。

    黃沙漫天，萬千兵卒如幻影般穿行而過。

    合浦龍君站在其間，恍惚間看到，每一名小卒、每一名將領都是自己的面孔，每一個自己都不甘地在沙場上拼殺，誓死走出這片幻境。

    可他死后，卻依舊困頓其中！

    合浦龍君仰頭望去，看見那執(zhí)棋之人猶如天神一般，以冰冷的眼神望著這一切。

    ——如此多生命，如此多不甘，自己這么多的輪回，難道都不能擊破這場幻境？

    合浦龍君憤怒地指天：“老夫修行中人，本該逆天行事——你既然不配為天，就給我滾下來！”

    轟隆。

    隨著一聲驚世雷聲，合浦龍君手持破劍，就像每一個經(jīng)歷雷劫的修行者一般，傷痕累累，卻將雷劫斬碎。

    他要殺死執(zhí)棋人，主宰自己的命運！

    轟隆。

    當合浦龍君再次睜開雙眼，就發(fā)覺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一副棋局之前。

    那棋局中黃沙彌漫，正是剛才的戰(zhàn)場。

    而自己手持一枚白色棋子，正欲落下。

    眼前的殘局已經(jīng)行至一半，敵方騎將眼看就要破河而來，直逼自己老巢，難道要任由他長驅直入嗎？

    不，他手中正有一卒！只要犧牲掉他，便可以阻攔敵方攻勢！

    合浦龍君下意識要將棋子落下，卻聽見手中棋子大聲問道：“為何如此？”

    他下意識地答：“為了勝利，我選擇兌子?！?/br>
    卒子怒罵：“必死之局，我為何要去？”

    此時此刻。

    合浦龍君心中震撼難言，執(zhí)棋之手遲遲不能落下。

    他抬頭看去，只見棋盤的對面，執(zhí)黑棋者面目籠罩在黑暗之中，正低低道：“唯有這場棋局的勝者，方能離開幻境。而輸?shù)娜?，會被抹去一切記憶，重新開始這場對局。”

    “為了離開幻境……”合浦龍君深吸一口氣，“無赦魔尊，我必須贏你！”

    說罷，他將手中白子落下，正放在楚河漢界之前！

    “過河之卒，有進無退！”

    他要逼著這枚棋子與地方騎將廝殺，因為他知道這是唯一的出路。他亦知道，這名小卒最終將會獲勝，無視規(guī)則，亦無視天命！

    啪。

    棋子落下。

    敵方騎將敗退，這名小卒奇跡般地踏過河界，看見了無限的戰(zhàn)場，也看見了敵方的元帥。

    “將軍！”合浦龍君大聲道，“我已經(jīng)贏了！”

    他顧不上戰(zhàn)場中，那些怒罵著天道不仁的自己，也顧不上沸反盈天的棋盤。他只知道自己贏了這場棋局，就理應能離開幻境，離開這場輪回。

    但在離開這里的最后一刻，他竟然看到了棋局對面，那執(zhí)黑之人……

    赫然……

    也是自己……

    “輸?shù)娜耍瑢荒ㄈヒ磺杏洃?，重新開始這場對局?！?/br>
    執(zhí)黑之人，合浦龍君深深嘆息，于絕望之中，沒入了無邊的黑暗里。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將會忘記這一切。

    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竟突然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還是一名騎兵，他必須要殺死對方的小卒……

    “不！我分明已經(jīng)贏了！”

    合浦龍君怒喝一聲，將手中棋子丟出。

    只聽啪一聲響，棋子果真墜地。

    而他滿額冷汗涔涔，猛然站起身，將手中的棋盤推翻，無數(shù)的驚懼和惶恐在心中翻騰而起，宛如毒蛇一般噬咬著搖搖欲墜的道心。

    他驚魂未定，察覺自己依舊在這個執(zhí)棋幻境之中，但卻已經(jīng)逃離了那個生不如死的輪回。

    此刻，坐在他對面的人，分明是一個黑發(fā)、盲眼的少年。

    這是幻境中除他之外唯一一人，所以這少年必然就是……

    “無、赦、魔、尊?！?/br>
    合浦龍君一字一句地說道。

    盲眼少年笑了笑，并未理會掀翻的棋局，而是好整以暇地把玩著手中最后一枚棋子。

    “敖濋，仔細想一想，你真的贏了嗎？”

    “我……”

    合浦龍君早已汗流浹背，恍惚之間，幾乎以為在少年人修長手指間拿捏的還是棋子，還是自己。

    自己就是那枚棋子，淪落于無赦魔尊股掌之間，無助而彷徨的無名小卒！

    他想起來了，想起來自己剛入幻境之時的記憶，那些因為輸?shù)魧亩贿z忘的記憶！

    那時，魔尊說：“合浦龍君，不如我們來對賭。我這里有一殘局，允你無限次地挑戰(zhàn)，只要你能獲勝一次，我就驅散幻境，從此于你龍族秋毫無犯，如何？”

    而他說：“只需贏一次么？”

    “不錯?！蹦ё鸬?，“但是每次輸棋，你都會忘記進入幻境后的一切，相當于重新開始。如何？”

    “就算忘掉一切經(jīng)驗……”合浦龍君傲慢答道，“但無限次地挑戰(zhàn)，無限次地輪回，我不可能次次一樣。但凡有一次找到正確的道路，那就是你輸。”

    “是么？”魔尊雙手交疊，黑眸深邃，笑容云淡風輕，“那我就賭你次次一樣。天命所定，永墜輪回?！?/br>
    天命所定……

    永墜輪回……

    如今……

    那盲眼少年——無赦魔尊伸出一根手指，淡淡道：“外界彈指一瞬，你已在此處幻境中輪回一萬三千次，每一次都一模一樣。你贏了，可也輸了?！?/br>
    “為何……如此……”

    合浦龍君閉上雙眼，只覺世間萬物、森羅萬象都從眼前消失，自己的道心猶如千瘡百孔，就在魔尊的注視下?lián)u搖欲墜！

    “我為何就像一枚棋子，永遠都走一樣的路？”他惶惑的如同初初修道的孩童，充滿了對世界的不信任。

    而魔尊坦然答道：“因為這天道要你生而為合浦龍君，要你傲慢無知，要你兩千歲來不能飛升，要你此情、此性不可更改——要你做一枚無知無覺的棋子，卻誤以為一切選擇都出自自己的本心。這便是這個世界的天道。敖濋，你想明白了嗎？這樣的天命，你打算遵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