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龍君怔然呆坐，許久不能言。

    但他看到，魔尊手中那最后一枚棋子，正是自己的模樣。

    那卒子字字清晰，指天怒罵道：“老夫修行中人，本該逆天行事——你既然不配為天，就給我滾下來！”

    第77章 定風(fēng)波（7）

    此時(shí)的外界，合浦龍君的壽宴早已中斷，眾人都宛如驚弓之鳥一般，躲藏在山海繪卷后面，驚懼交加地觀察著魔氣的蔓延。

    突然，有人叫道：“龍君！龍君醒了！”

    只見黑霧之中，忽有兩道金光射出。

    仔細(xì)一看，果然是合浦龍君從大夢之中清醒過來，一對龍瞳之中射出湛然金光，轉(zhuǎn)瞬卻又收斂回去。

    他站定在黑霧之中，龍威很重，驅(qū)散了周遭的魔氣。

    而留在場地正中的那破碎金輪之中，飛出了幾個(gè)黑色的字符，被龍君探手一抓，直接捏在了掌心里，動(dòng)彈不得。

    眾人登時(shí)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興奮地向著他走去。

    “太好了，龍君清醒過來，就無需懼怕這群魔頭！”

    “我就說龍君不可能被輕易困在幻境之中！無赦魔尊也不過是初出茅廬，怎么可能動(dòng)搖兩千年道行的合浦龍君……”

    “前輩，還請您帶我們擊敗魔尊！”

    然而，無視眾人的說法，合浦龍君敖濋卻仿佛大夢初醒一般，怔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他默然站立許久，輕輕吐出一口氣：“在那之前，老夫……還有一件事需要證實(shí)。”

    距離他最近的，正是他的后輩龍七。

    龍七只覺得老祖宗雙目之間，仿佛流轉(zhuǎn)著一層不詳?shù)脑箽狻蛟S遠(yuǎn)沒有看上去的那么平靜！

    龍七失聲道：“四太爺爺……千萬不要被幻境動(dòng)搖，那都是無赦魔尊的鬼蜮伎倆！”

    “是真是假，我自當(dāng)辨明?！焙掀铸埦従徎仡^看了他一眼，展顏慈祥地笑道，“綿綿啊，你也長大了，該多看看這個(gè)世界了——今日，正是一個(gè)好機(jī)會啊?！?/br>
    他說罷，整個(gè)人忽然迎風(fēng)而長，豁然光華萬丈，竟是瞬間化為一頭須發(fā)怒張的五爪金龍，伴隨著金石一般的龍吟聲，向天空之上騰飛而去！

    地面之上，所有人齊齊驚呼出聲。

    這一剎那所有人都在仰望，他們望著那兩千余歲的蒼老金龍騰翔而起，最后望了一眼人間，隨后便向著龍門之上徐徐飛去。

    龍門，龍門。

    從龍族自古以來，龍門便是一個(gè)上古傳說之地。據(jù)說，第一只龍便是在此誕生；所有的龍族也要在死前，至少膜拜龍門一次。

    傳說中，修道有成的應(yīng)龍可以在此做最后一搏，若能越過龍門天柱，到達(dá)那天光之上，便有機(jī)會脫胎換骨，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神龍——就如那不周山上的燭龍一般，化身為神，與日月同壽！

    此刻，所有人都知道，合浦龍君便是在做最后一搏。

    青天白日之中，金龍的身影蒼老而又圣潔，這一幕讓他們震撼難言，只能靜默地在此瞻仰。

    只見合浦龍君接近之后，忽而盤旋在祥云中，而神秘的龍門天柱也緩緩出現(xiàn)，在眾人眼中呈現(xiàn)出一道玄妙的天光，直貫天之極處……

    向著更高，更接近道的地方，飛躍！

    天空之中，忽而雷云滾滾，數(shù)不清的妖魔鬼魅從中現(xiàn)身，阻攔金龍繼續(xù)向上。

    而合浦龍君怡然不懼，合身而上，宛如金色雷霆般貫穿一切，在妖魔的讒言之中披荊斬棘，堅(jiān)定地向著他的道飛去。

    再接著，便是九九八十一道天劫。

    然后，是罡風(fēng)交加，地煞噴涌，三昧真火宛如彗星一般降臨，落在金龍的鱗片之上，轉(zhuǎn)瞬間將他遍體鱗傷。

    龍血潑灑而下，如雨一般籠罩整個(gè)龍門山。

    可他還在向上飛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勢必要見證天的盡頭、道的真身，哪怕他因此身死道消，至少也該親眼見證這世間八大天柱的真相，也讓他的龍族后輩們看到這一切——他無所畏懼！

    忽然，轟隆一聲有無量天劫炸裂而開，剎那間將整個(gè)天地照亮成一片銀白色。

    那銀白色中，又有一抹觸目驚心的血色噴涌而出。

    一截金色的斷角，飛旋而墜。

    “龍君！”

    有人失聲叫道。

    他們已經(jīng)看到，金龍的身影被擁在那龍門天柱的光芒之間，猶如一片鴻毛般，輕飄飄地下降……

    這是所有龍族的歸宿。

    合浦龍君終究沒有成為神龍，他失敗了，也即將身隕在天光之下。

    嘆息聲中，龍族的后輩已經(jīng)化為一條條蛟龍，向著奄奄一息的合浦龍君飛去。

    龍君的身軀最后落在了龍門山上，一處小湖泊前，碩大的龍尾無力地砸落在一處山神廟上，將煙火氣劈成了兩半。

    金色的龍首就垂落在山頭，雙目微闔，最后的鼻息中透露著不詳?shù)乃罋狻?/br>
    龍七第一個(gè)趕到垂死的龍君身邊，哽咽叫道：“四太爺爺！……”

    “莫哭，綿綿，我看到了……”龍君卻是已經(jīng)無法化為人形了，從金龍的喉嚨中發(fā)出低沉的回聲，“我雖未得道，卻也看到了……結(jié)局……”

    他在那天柱之中，看到了什么嗎？

    眾人只見，從五爪金龍的掌心里，緩緩飄出了幾個(gè)黑色的字符，在龍君的眼前重新組成幾句破碎的話：

    【……道不與易，天柱……】

    【……濋既敗，墜于龍門山下，壽二千四十歲……】

    【……天命所定，永墜輪回?！?/br>
    ——這是？

    從那破碎的大衍天數(shù)金輪里飛出的幾個(gè)字，難道是對龍君的預(yù)言嗎？

    可是龍君如果早已看到這預(yù)言，又為何在臨死之前，雙眼中流露出如此多的不甘和憤恨？

    合浦龍君敖濋最后的視野里，只看到自己的龍子龍孫們圍繞一團(tuán)，哭泣著，念著自己的名字。

    他合上雙眼。

    分明是自己的選擇，已經(jīng)是龍族最好的結(jié)局，在龍門天柱下最后一搏，然后在眾多子嗣環(huán)繞之下，毫無遺憾地死去……可是為什么偏偏，耳邊仍然響起了無赦魔尊的那番話？

    天命所定，永墜輪回？

    這算什么？

    分明是他自己的選擇，卻為何仍然在金輪的預(yù)料之中，為何無赦魔尊早已知道一切的結(jié)局？

    他這兩千余歲的生命，他所有的經(jīng)歷、所有的體悟、所有為了修道嘔心瀝血的努力，難道都在天命預(yù)料之中，一切都毫無意義……

    龍門天柱之下，根本沒有任何龍族能夠成神……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一切都不過是徒然逝去的生命，宛如螻蟻的掙扎和吶喊，天道從來不曾在意過……

    他們龍族的生命，毫無意義？他眼前這些幼小而稚嫩的孩兒們，甚至不曾真正看過這個(gè)世界的真實(shí)，便已經(jīng)注定了往后的一生……毫無意義么？

    這……算是什么？

    龍七跪倒在龍君尸首之前，忽然，他見到了一幕異象，頓時(shí)大驚失色。

    只見龍君緊閉的雙目之中，緩緩淌下了兩道血淚。

    龍七駭然起身，卻來不及說任何話。

    只見，合浦龍君的尸身突然就像腐朽千年一般，快速地塌陷下去。金光熠熠的鱗片變得黯然失色，燦爛的龍血轉(zhuǎn)化為紫黑的淤泥……

    然后又從中生出了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

    那是一頭瘦骨嶙峋、極其可怖的紫黑色魔龍……

    從他的尸體上，拼盡全力地掙扎著，重新站了起來。

    就像一個(gè)歷經(jīng)磨難的新生兒擺脫了已死的臍帶的束縛，精疲力竭地大口吸氣，然后向著天空發(fā)出了他最后一聲、也是第一聲咆哮——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天命！……天——命——?。?！”

    新生的魔龍渾身浴血，再度向著那遙不可及的龍門天柱騰飛而去！

    在所有人驚恐的吶喊聲中，只見魔龍?jiān)僖淮未┢圃茖?，穿破妖魔的阻攔，穿破天劫和一切的不甘，轟然撞在了龍門天柱上。

    天柱搖搖欲墜，大地動(dòng)蕩不休！

    萬千生靈駭然變色，再次仰望著天空上的那道身影。

    而那魔龍每一爪都是一道鮮血斑駁的印子，他目眥欲裂，在無窮憾恨的驅(qū)使之下，張開破碎的咽喉，狠狠咬住了龍門天柱，將其一口粉碎。

    隨著轟然一聲巨響，整片天空都仿佛破碎了，一切搖搖欲墜，再也沒人能看得清楚。

    他們只看見一片黑暗——

    那鋪天蓋地的魔氣化為一件斗篷，被魔君羅剎隱信手扔給了魔龍。

    而魔龍?jiān)谄渲兄匦履蹫槿诵危瑢儆邶埦綕榈拿纨嬌蠀s再不見一絲往日的慈祥，只余冰冷的漠然之色。

    黑色散發(fā)迎風(fēng)而動(dòng)，其間一對黯淡的龍角，已經(jīng)折損了一只，仿佛是過往驚心動(dòng)魄的證明。

    猩紅色的雙眼不見分毫波動(dòng)，無情映照出眼前眾人驚駭欲絕的神色。

    “合浦龍君身死，龍門天柱已毀，如今這世間就只有魔君敖濋了，哈哈哈哈！”

    羅剎隱張狂大笑，揚(yáng)手招來了那家織火狻猊所牽的馬車，對敖濋說：“走吧，不要讓尊上等候太久！”

    敖濋拂袖登車，衣擺迤邐之間，只見其中有六道奪目金紋，彰顯了他如今的身份。

    “不……”

    在場之人中，只剩下龍七仍不愿接受事實(shí)。

    他艱難在罡風(fēng)中睜開雙目，伸手想要挽留什么：“四太爺爺——?jiǎng)e走??！”

    身后有人死死拽著他，勸道：“別去！合浦龍君已經(jīng)被無赦魔尊的幻象所迷，徹底墮入魔道了！”

    “不、不會的！”龍七絕望地大叫，“龍君剛才還在看我……！他絕對不會輕易墮魔的，一定是有原因的！放開我！”

    “敖綿！清醒點(diǎn)！難道你要追隨他入魔嗎？”

    ——難道要龍七追隨他入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