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折鋒直奔書桌，在桌面下摸索片刻，找到一個(gè)開關(guān)，打開了書桌夾層。

    這一系列嫻熟的cao作，讓狐貍看呆了：“……”

    在夾層中，段折鋒看到一個(gè)信封，拆開一看，里面只是一朵干癟的杏花，也不知江辭月留著做什么？

    此外，還有一只破舊的布老虎，一只黑不溜秋的紐扣眼睛掉了，被不同顏色的線笨拙地縫上去，看來主人很珍惜它。

    “這是他唯一從家中帶走的東西?！倍握垆h說，“仙道講求什么‘了卻塵緣’、‘不染紅塵’，都不允許弟子回去找生身父母，甚至還要刻意去忘記。江辭月手里就這一只布老虎，藏藏掖掖十幾年，不敢讓人看見?！?/br>
    他說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信封，旋即將兩物又原樣放回了夾層中。

    繼續(xù)在屋里搜索片刻，段折鋒在博物架一角找到了桃源繪卷。

    物似主人型，桃源繪卷也不知怎么了，卷成細(xì)細(xì)的一長條，灰撲撲地躺在角落中，流露出風(fēng)干咸魚般的氣質(zhì)。

    段折鋒將桃源繪卷展開。

    只見其中屋舍儼然、田野開闊，依舊與先前別無二致，村民們正坐在村子中心，似乎在商討些什么東西。在唯一的木匠家中，兩口新做的桃木棺材停在院子里。

    一眼掃去，段折鋒就看見了桃源村最角落里的一個(gè)小院——只有那里栽了矮矮的兩株白芷。

    段折鋒念動(dòng)口訣，將桃源繪卷徹底展開成型，籠蓋了整個(gè)屋子。

    小狐貍正襟危坐在門口，乖乖地說：“我為尊上護(hù)法，免得繪卷被其他人看到。”

    段折鋒微微點(diǎn)頭，邁步踏入了繪卷。

    這桃源繪卷是靈犀宗獨(dú)門法寶，當(dāng)年玄微真君讓小江辭月持有，就是讓他練習(xí)辟谷之用，也是避免他一個(gè)小孩獨(dú)自居于玉闕宮中，難耐寂寞苦寒。

    多年過去，江辭月在桃源村中頗有人望，也就單獨(dú)留了一個(gè)居所。

    這處小院叫做“清凈小院”，門聯(lián)上寫著“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是江辭月自小以來的秘密基地。

    不過，在段折鋒的印象里，這座小院可不清凈。

    ——這里發(fā)生過很多事，不過最讓江辭月難堪的，想必還是那次被他騙了進(jìn)來，囚禁接近兩個(gè)月的時(shí)間……

    前世記憶在腦海中一閃而逝。

    段折鋒腳步輕快，沿小道走向清凈小院，敲了敲紫荊花纏繞的院門。

    門內(nèi)沒有聲音，只有氣息隱隱波動(dòng)。

    良久，江辭月想必是結(jié)束了冥想，察覺門口依然有人，以清冷聲音道：“今日不見客，請(qǐng)回吧。”

    “連我也不見么？”段折鋒問。

    出乎他意料，江辭月猶豫了半晌，道：“沒什么事的話，就算了……”

    他慣常壓抑自己話中情緒，段折鋒挑了挑眉——要換了前世，他肯定一腳踹開大門，將小師兄挖出來好好逼問一番。

    但現(xiàn)在他很有耐心：“師兄，你突然閉關(guān)，掌門很擔(dān)心，所以讓我來看看你。我?guī)Я送T新作的點(diǎn)心，你想不想嘗嘗？”

    江辭月：“……”

    他消失了三天，段折鋒真的來找了，心中仿佛忍不住的雀躍，古井無波的思緒也突然泛起漣漪。

    ——可是段折鋒怎么偏偏又帶了點(diǎn)心，是周顰和李珠兒做的嗎？

    ……江辭月突然發(fā)狠咬了咬舌尖。

    ——他怎么總想這些東西？

    段折鋒在門外等了一會(huì)兒，深覺自己像個(gè)誘哄小羊羔開門的老狼，沉思片刻，想起前世一樁往事來。

    他年少時(shí)肆意妄為，也不肯辟谷，上了靈犀宗還逮仙鶴吃，結(jié)果一不當(dāng)心抓到了某位真人座下靈鶴童子，險(xiǎn)些把人家嚇出半輩子的陰影。

    那件事后，玄微真君罰了他三十戒尺，面壁思過足足一個(gè)月。

    那期間小江辭月皺著眉來找他：“今日還不肯辟谷？”

    小段折鋒仰面躺在草叢里看天，假裝奄奄一息：“師兄，我要餓死了……”

    小江辭月嘴上教訓(xùn)他，身體卻很誠實(shí)，開始每天來給他送食盒，直接造成他面壁一個(gè)月、身體胖三斤的慘痛結(jié)果。

    戒尺雖然不會(huì)造成傷口，但卻還是很疼。小江辭月想了個(gè)法子，將凍雞蛋包在綢布里，讓他握著，手心就會(huì)好受很多。

    等雞蛋不冰了，被手掌捂得溫?zé)?，師兄弟兩個(gè)就剝開吃掉。

    段折鋒最恨蛋黃，嫌它又油又膩，覺得江辭月也不愛吃，就哄騙他：“師兄，我最喜歡吃蛋黃，蛋白就給你吃吧?！比缓笞约貉b作很享受的樣子，把蛋黃硬吞進(jìn)去，心里美滋滋地想：看吧，我也是會(huì)寵師兄的。

    而小江辭月很平靜，從這天起開始負(fù)責(zé)處理盤中所有的蛋白。

    ……一直到很久以后，段折鋒才知道，江辭月愛吃又甜又黏的小點(diǎn)心，蛋黃正是他的喜好之一。

    往事倥傯，浮生若夢(mèng)。

    段折鋒忽然嘆了口氣，想到今世怕是不會(huì)再有這樣的趣聞了，但他還是能多寵寵小師兄。

    年長者的自覺令他沉吟片刻，忽而心生一計(jì)：“師兄，你把門開開，我手心疼?！?/br>
    里面的江辭月聽了，果然出聲：“手心怎么了？”

    “霜梧真人說是我把你得罪了，不由分說罰了我二十戒尺。”

    “什么？”江辭月大吃一驚，“真人怎能這樣，這件事明明是我自作主張……”

    話音剛落，清凈小院大門打開，江辭月穿著一件素凈的青衣，出現(xiàn)在段折鋒面前。

    段折鋒嘆氣：“師兄?！蹦愫萌菀缀灏?。

    江辭月完全不知道段折鋒心里在想什么，只當(dāng)自己牽連了段折鋒，有些沮喪地低著頭，伸手將他拉住：“你先進(jìn)屋吧，我這里還有一些冰塊?！?/br>
    先前在桃源繪卷里所制的冰塊還有殘余，江辭月用幾層布包裹著，遞給段折鋒：“握在掌心里，能好受一點(diǎn)。改日我去向霜梧真人澄清此事，不能讓你無故被罰?！?/br>
    段折鋒接過小包裹，看了他一會(huì)兒，忽然莞爾一笑。

    江辭月不太自然地避開他視線：“你還笑什么？”

    “這樣也不錯(cuò)?！倍握垆h道，“江辭月……師兄，你只要保持這么可愛就好了。”

    江辭月的心情顯然很低落，他垂著頭道：“又在胡說些什么，你在外人面前也這樣口無遮攔嗎？”

    “當(dāng)然是仗著師兄不計(jì)較?！倍握垆h笑了笑。

    江辭月不敢看他，他就偏偏湊到那邊去，近在咫尺地看著江辭月的神情，低聲道：“江辭月，是不是我真的得罪了你？”

    江辭月更有些難過，說：“沒有，是霜梧真人誤會(huì)了。你不要這么以為，我只是這兩日心情不好罷了。一言不發(fā)，累你們擔(dān)心了，是我不對(duì)。這就離開吧，我去幫你澄清?！?/br>
    他眉峰微微蹙起，眼睫低垂，嘴唇緊抿，轉(zhuǎn)過身去。

    段折鋒一看就知道他準(zhǔn)備勉強(qiáng)自己了，于是做出了讓江辭月始料未及的動(dòng)作——

    他從身后抱住了江辭月。

    “！”

    江辭月身子僵住了。

    段折鋒在他頸邊嗅到了熟悉的白芷香氣，懷著促狹的心思，將嘴唇貼在他薄薄的耳廓后說話：“那你怎么樣算心情好？我親自來探望，你不想見；給你帶點(diǎn)心，你也不喜歡；不如我去把狐貍殺了，給你助助興？”

    “休要胡說……”江辭月哭笑不得，“你、你放開。”

    段折鋒吹了口氣，壞心眼地看著氣息所過之處，江辭月從精巧的耳根到白皙的后頸都泛起了霞紅色。

    江辭月的心跳聲好快，他這是因?yàn)楹π?？還是因?yàn)樯鷼猓?/br>
    “來靈犀宗之前，你說要同我一起尋找世間更多有趣的事物，讓我再也不會(huì)感到無聊，你尚且沒有踐約，怎么就生氣起來了?！倍握垆h低聲笑道，“我可沒有開玩笑。只要你高興，殺個(gè)狐貍怎么了呢。這片桃源，我可以它燒了作焰火；這靈犀山上那些人，也沒什么可留戀的——”

    “別說了……”江辭月忙打斷他，“你是要做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么？”

    “那要看師兄想不想做褒姒了。”段折鋒似笑非笑，“古之褒姒，比不上師兄眉間半分風(fēng)月?！?/br>
    他見過那風(fēng)月，果真銷魂蝕骨。

    “快住口！”江辭月滿臉通紅地掙扎了一下，“我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跟你出去了，還胡說什么？少促狹，否則，否則我再罰你二十戒尺?！?/br>
    “哦……”段折鋒心中暗笑：小師兄又害羞起來了，果真忘記了生氣。

    他乖乖放人，嘴唇卻不慎在江辭月臉頰上擦過，令江辭月整個(gè)人一怔，手指也蜷了起來。

    段折鋒低聲問：“江辭月，你想不想我道歉？”

    江辭月：“……”

    ——如果說“想”，好像有些小題大做……但如果說“不想”，是不是就好像巴不得能這樣親昵？

    江辭月愣了半晌，不知怎么回答。

    段折鋒看他糾結(jié)的小模樣，看得心中莞爾。

    ——按小師兄的性格，是怎么也說不出“不想”兩個(gè)字的。

    ——要是江辭月待會(huì)兒說出一個(gè)“想”，他就敢道歉兩次，然后過去光明正大地再親一口。

    只可惜，段折鋒的邪惡計(jì)劃還未能成功，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有個(gè)桃源村村民找來了清凈小院，他也將兩人獨(dú)處的氛圍徹底打破。

    江辭月道：“我去看看?！?/br>
    說罷，匆忙躲開段折鋒的注視，走向了院落門口。

    在門外等著的，是桃源村的一個(gè)小女孩。

    女孩身材矮小、面色蠟黃，發(fā)育得不太好，看向江辭月道：“仙人哥哥，我好餓……”

    江辭月沒想到她第一句話是這個(gè)，略微一怔，隨后想了想道：“我這里沒有食物，只有辟谷丹，不過師弟今天剛好帶來了一盤點(diǎn)心，你要吃么？”

    女孩聽了，有些失望地?fù)u頭：“不要點(diǎn)心，想吃rou……仙人哥哥，你說我們住在畫卷里面，那你能不能再畫兩頭牛、十頭牛給我們吃呀？”

    江辭月?lián)u頭道：“生命不能偽造，桃源繪卷里的每一條生命皆有定數(shù)。孩子，你的父母呢？你想吃rou的話，不如問問他們家里還有沒有臘rou。”

    “沒有了。”女孩失望地說，“村子里人越來越多，rou越來越不夠吃。爹爹說，地里的兔子、天上的鳥都已經(jīng)打完了，連耕田的老牛也給妖怪吃掉了?！?/br>
    江辭月摸了摸女孩的腦袋，認(rèn)真地說：“不是妖怪吃掉的，是用來招待客人了。”

    女孩吸吮了一下手指，沒有反駁，而是抬頭看了江辭月良久，說：“仙人哥哥，你快走吧。我爹爹他們?cè)跍?zhǔn)備三天后的祀鬼節(jié)了……”

    江辭月眉頭微蹙，問：“祀鬼節(jié)還是不讓外人參與嗎？”

    女孩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你走吧，回桃花林里，千萬別進(jìn)村子里了?！闭f罷，慢慢地走遠(yuǎn)了。

    這孩子來得古怪，不像是真的來討rou吃的，倒好像是來問江辭月幾個(gè)問題，然后催他離開的。

    江辭月心生疑慮，但還沒有想明白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