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時空，楊行密成功地打了一次縮小版的“淝水之戰(zhàn)”。朱瑾帶著李克用“贊助”的五千騎兵，陣斬龐師古，挫敗了朱全忠南侵的念頭。

    坐鎮(zhèn)宿州的全忠聞前線失敗，直接撤兵，北上邢州打李克用去了。

    再往前，淮南爆發(fā)的大戰(zhàn)更是不知凡幾。

    守江必守淮，沒了淮河防線，定都金陵的南朝容錯空間太小了，一不留神就要被滅。

    “陛下，其實淮南自唐以來，就心向朝廷。”中書侍郎蕭蘧跟在他后面，說道：“安史之亂時，淮南便沒讓叛賊得手。藩鎮(zhèn)割據(jù)時代，河東、劍南、淮南作為三大名鎮(zhèn)，皆為朝廷所有。也就唐末以來，中樞權威喪失，方令楊行密得手。”

    “唔……”邵樹德看向遠處的農(nóng)田。

    已經(jīng)過了春社節(jié)了，田野中有不少百姓在進行春耕，看到黃傘蓋后，紛紛拜倒在地。

    邵樹德明白，淮南的態(tài)度是“堅決支持中央”、“誰在中央支持誰”。

    其實這已經(jīng)夠了。

    作為南方開發(fā)最成熟的區(qū)域，淮南心向中央，那么海量的茶葉、絲綢、糧食便為朝廷所有，同時也對江南產(chǎn)生著極強的壓迫力。

    一等國道修到揚州，也是為了將淮南更好地融入整個北方經(jīng)濟圈。這里有著媲美江南的水運條件，有肥沃的土地和溫暖的氣候，還比江南平坦、田地更多，就農(nóng)業(yè)時代來說，絕對不輸江南。

    只要你別把它玩壞，來個黃河奪淮入海之類的把戲。

    邵樹德信步走下大堤，踩在松軟的田埂上。

    農(nóng)田之中，碧綠的麥苗長勢良好。

    河溝之內(nèi)，猶能見到灰黑脊背的魚兒。

    蘆葦正中，野鴨撲飛而起，落下幾片羽毛。

    稍遠之處，桑林密密麻麻，延伸到遠處的天邊。

    漁人駕著小棹，在河面上劃來劃去。待在夏日，這些河湖之上，便會滿布菱角、荷花，河湖之內(nèi)，螃蟹、游魚密密麻麻，肥美無比。

    一年兩熟，又有絲茶漁鹽之利，還有發(fā)達的航運及海貿(mào)，淮南確實是好地方。

    隨著暖期的逐漸結束，經(jīng)濟重心的南移，確實不可避免，地理優(yōu)勢太大了。

    “該去揚州看看了?！鄙蹣涞禄氐搅梭A道上，看著晴朗的南方，說道。

    此世的他祖籍淮南，后世的他還是淮南人，兩世為人，都與此地結下了不解之緣。

    此時看到淮南的一草一木，就很容易陷入回憶。前世那些早就泛黃甚至快要遺忘的記憶，一股腦兒涌了出來。

    回憶啊回憶，讓人著惱，又讓人沉醉。

    午夜夢回之時，他都有沖動，想要回到三十年前，哪怕皇圖霸業(yè)毀于一旦。

    清醒之后，他啞然失笑。他不是想回到三十年前，而是想回到那個精力充沛的壯年之時，回到有老兄弟陪伴的崢嶸歲月。

    時光最是無情，消磨了多少豪情壯志。

    蕭蘧也看向南方。

    揚州是陛下祖籍所在地，但自武周以來，已經(jīng)過去二百余年了，與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早就斷了。

    聽聞太子領兵攻淮南時，就有人前來攀親戚，結果是亂鞭打出。

    陛下對揚州，應該只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心情。

    他真正想去的，可能還是南京。

    西京三大內(nèi)（太極、興慶、大明三宮）、東京兩大內(nèi)（紫薇、上陽二宮）、北京臨朔宮，圣人都住過幾年。南京揚zigong已經(jīng)完工大半，收尾工作一兩年內(nèi)即可完成，現(xiàn)在其實已經(jīng)可以住人了，圣人或許想去看看？

    他也對南方非常好奇。

    圣人總說天氣變冷，南方將來會變得更加宜居，會成為財賦重地。說得多了，蕭蘧就愈發(fā)好奇，想領略一下江南盛景。

    其實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感受到了。

    北方很多地方，漸漸已經(jīng)無法兩年三熟了，開始向一年一熟的方向滑落。而南方卻可一年兩熟，長此以往，財富分布將徹底逆轉(zhuǎn)——從徐州一路南下，他看到了很多征兆。

    大勢如此，浩浩蕩蕩，無人能夠改變?；蛟S，該多派一些家族晚輩到南方去了，投入更多的資源，以占得先機。

    離開楚州山陽后，圣駕沿著漕渠南下，過安宜、高郵，抵達揚州。

    這個時候，煙花三月已近在咫尺。

    第061章 淮南行之二

    突如其來的暴雨很快便停歇了。揚州城被洗滌得容光煥發(fā)，風姿綽約。

    紫煙白塔，綠肥紅瘦，小河似帶，綠草如茵。

    郊野之中，千頃良田，麥色金黃，豐收在望。

    長江之上，船帆點點，千里相隔，一日而還。

    春天到來之時，暖風熏得游人直醉，聽聞也正是這股氣息，令揚州留下了諸多浪漫詩文和風流傳說。

    江左形勝，廣陵榮樂，不知道消磨了多少陽剛之氣。

    邵樹德對揚州有特殊的感情，但他也知道，他在這個時空無法填補那種感情，他能找到的，唯有失落和悵然。

    入眼所見，到處是熟悉的小溪碧野、煙村田園和雞鳴犬吠的古老畫風，而不是他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的井架、碼頭、輪船和高樓。

    其實這樣也很好，真的很好。

    他來到了碼頭。

    其時春日融融，和風送暖。

    前幾日有人勸他，待到夜晚再來碼頭，可見到另一番盛景。

    邵樹德拒絕了。

    他現(xiàn)在有點不喜歡夜晚，因為天一黑就胡思亂想，情緒變得不是很穩(wěn)定。也只有在白天，他才能以更從容的心態(tài)來應對很多事情。

    碼頭內(nèi)停滿了船只，涇渭分明地形成了兩部分。

    第一部分是連通長江的各個港汊小河，河面上密密麻麻滿是各種各樣的小船。

    船只吃水很深，船幫比河面也高不了多少。

    貨物沉甸甸的，蓋著氈布。春風揚起一角，露出了船艙內(nèi)花花綠綠的絲絹。

    邵樹德登上一處高臺，舉目遠眺。

    好家伙！小河溝的盡頭，還能看到一些隱隱約約的船只身影。船工們搖著櫓槳，慢悠悠地往碼頭附近趕來。

    而碼頭這邊，一艘又一艘的小船按先來后到依次開進碼頭，然后卸貨交割。

    有那等不及的商人，甚至穿過蘆葦叢，想要直接與商徒交易，好趕緊回家。但在外頭不好計稅，于是在被稅警勸誡后，只能怏怏不樂地回到碼頭坊市內(nèi)，繼續(xù)等待。

    第二部分自然就是海船扎堆的碼頭了。

    大食商人、波斯商人、婆羅門商人以及近年來日趨活躍、愈發(fā)財大氣粗的日本商人，在甲板上東張西望，時不時派人下船詢問，他們訂的貨到了沒有。

    經(jīng)營飯食、酒水買賣的商家劃著小船，將飯食遞上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到處流淌著“庸俗”的金錢氣息，到處都是動人心魄的大額買賣，到處都是喜笑顏開的鉆在錢眼里的人。

    商人們cao著不同的語言，有時甚至不等通譯翻譯，直接雞同鴨講，伸手比劃，然后大笑著擁抱，居然也特么能談成一筆生意。

    邵樹德在遠處看了半天，哈哈大笑。

    年紀大了，樂子本就不多，能看到這一幕幕情景喜劇，今日沒有白來。

    “有廣州、揚州兩地還不夠，泉州、明州、海州三地也得慢慢趕上?！鄙蹣涞抡镜美哿?，坐回了椅子上，說道：“罷了，朕也知道是妄想，哈哈。能有兩三個大港就不錯了，集中買賣，朝廷也方便收稅。”

    “阿爺，揚州僅次于廣州，是大夏第二大港，海貿(mào)重鎮(zhèn)。去歲收得關稅五十余萬緡，僅次于廣州的八十萬緡。”四郎邵觀誠在一旁說道。

    “這幾日憋壞了吧？”邵樹德瞄了一眼兒子，問道。

    邵觀誠有些尷尬，道：“兒早戒掉那些惡習了?！?/br>
    邵樹德哼了一聲，道：“老實陪著阿爺，別想著四處亂竄?！?/br>
    “是?！?/br>
    “你來說說，揚州市舶司還有什么需要改善的沒？”

    “阿爺，這里還是要擴大。眼下都二月底了，胡商沒法再耽擱多久了，待到海風轉(zhuǎn)向，他們怕是哭都哭不出來?！鄙塾^誠說道：“最好多加幾條棧橋，多募一些力工，多招一些算學生，加快交割、盤賬，讓胡商們得以及早離去。其實，這些事兒已經(jīng)在做了?！?/br>
    “你是想讓為父夸獎你嗎？”

    “父親要夸也是可以的……”

    邵樹德的心情莫名好了起來，這個憊懶貨，若不是有點才華，辦事能力也不錯，早就把他腿打斷了。

    “蕃坊那邊，你要與刺史多加協(xié)調(diào)?！鄙蹣涞抡f道：“大夏不是什么強盜窩子，殺人劫財這種事不能做，朕還要臉，大夏也要臉?！?/br>
    “是?！?/br>
    所謂的“蕃坊”就是胡商聚居在地方。

    事實上，他們也不想聚居，但自前唐以來，就要求他們集中住在一處，自己選代表，自己管理自己。有什么矛盾，自己內(nèi)部解決，不要牽扯到其他。實在解決不了的，再由官府裁判。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蕃坊就是一個“富人區(qū)”。因此，覬覦他們財富的人很多。邵樹德的意思是加強治安管理，震懾宵小。

    “有胡商買茶葉嗎？”說完治安問題后，邵樹德又提到了另外一件事。

    “有?！?/br>
    “比起往年如何？”

    “今年大增三成以上?！?/br>
    “為何增加？”邵樹德追問道：“有沒有調(diào)查？”

    “兒聽聞之時，也覺得有些蹊蹺。雖然這些年茶葉銷量一直在增加，但真的比較緩慢，有些年份甚至會下降?！鄙塾^誠說道：“兒找了個相熟的胡商詢問，他們的回答比較有意思……”

    “跟阿爺還賣關子？”邵樹德瞪了他一眼，說道。

    邵觀誠訕笑了下，道：“有波斯胡商提及，王師與薩曼朝激戰(zhàn)數(shù)年，屢戰(zhàn)屢勝，傳聞便是飲用了茶水，故力大無窮、耳聰目明。雖是無稽之談，但很多人對茶葉開始感興趣，于是就多買一些，回去售賣?！?/br>
    “還有大食商人認為這是一種很好的藥材，大夏獨有，十分珍貴。兒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感覺是昏了頭了?！?/br>
    “第三類人是因為仰慕華風，聽聞公卿貴人都愛飲茶之后，便大肆采購，回去獻給貴族、官員乃至國王?！?/br>
    “還有一類人純粹是在大夏住得久了，自己本身愛飲茶，憑著一腔喜好，打算回國推廣，至少得讓親朋好友嘗一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