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雪停了幾日后，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

    其實不算很大，但這預(yù)示著深秋的結(jié)束，初冬即將到來。

    護圣州西密縣城外的驛站內(nèi)，張全義一行數(shù)十人下馬暫歇。

    仔細看看，都是出身關(guān)北的將吏，這次一并到遼東上任了。

    張全義出任遼東道轉(zhuǎn)運使，正四品下。

    張全恩出任遼東道刑獄判官，從五品下。

    蔣玄暉出任瑕州司馬，從六品上。

    前靈州定遠縣尉金崇文出任瑕州輝發(fā)令，從七品下。

    前鎮(zhèn)國軍小校岳業(yè)謀出任仙州扶余尉，從九品上。

    ※※※※※※

    剩下的多是關(guān)北諸州吏員、經(jīng)學(xué)學(xué)生以及鄉(xiāng)勇指揮之類，這次都有機會當(dāng)官——圣人真的一直在兌現(xiàn)承諾，跟他的人都有富貴。

    張全義本來打算面見一下圣人的，雖然詔書上要求他盡快赴任，并未有覲見的要求。但人嘛，總想進步的。他今年才五十六歲，一點不老，若能見一見圣人，再哀求儲婕妤幫著說上幾句好話，說不定將來還能當(dāng)上巡撫，甚至入中樞為相。

    不過聽聞儲婕妤還在北平府后，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可惜了，多好的機會啊。

    護圣州只轄一縣，即西密縣，原契丹密云縣，因其最初百姓來自幽州山后西密云戍而得名。

    這種羈縻地只轄一縣，或者不轄縣是常態(tài)。比如振武軍的地盤原本也是一個羈縻都護府，下轄金河一縣。

    護圣州西密縣的主要人口是奚人和渤海人，種田為生。此時糜子已經(jīng)收獲完畢，百姓又被征發(fā)起來，冒雪修建城墻。

    州中傳聞，明年護圣郡王要來此地就藩了，城內(nèi)房屋需改造，城墻也要擴建，不得馬虎。

    什么？你說護圣郡王是誰？當(dāng)然是八皇子邵端奉了。

    護圣州所有人都對這個新郡王很好奇，聽聞他明年才十二歲，真能管理好這么大一處地方嗎？

    當(dāng)然也有人對此感到欣喜。

    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少年，最好倒行逆施，然后逼反全州上下。如果能擊殺此人，當(dāng)能給邵賊重重一擊。

    張全義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管。

    七圣州理論上隸于遼東道，實際上轉(zhuǎn)運使衙門也不會過分插手其內(nèi)部事務(wù)，頂多派一些官員過來收稅。七圣州主要還是北衙理蕃院代管，直到皇子就藩，再交給郡王府管理。

    “兄長，這幾日道上很忙啊。信使來來往往，官吏、武人隨處可見。遼東道好大一番造化，圣人對這里是真的上心?！睆埲鲝鸟R廄歸來，說道。

    “圣人這幾年多坐鎮(zhèn)北京，當(dāng)然對遼東重視了?！睆埲x親手溫著酒，道：“你還看到哪些人了？”

    “都是關(guān)西將吏，其中一人是折家的折從古?！睆埲髡f道。

    張全義一驚，道：“折從古乃威勝軍大將，怎么也來了？”

    “不知?！睆埲髡f道：“在山后時看到的，這會估計已經(jīng)去了遼東了。”

    “莫非折公身體抱恙？在提前交托后事？”張全義思索片刻，道：“威勝軍多半要北上了。這支折家軍，看樣子要交給秦王了啊?！?/br>
    “管他呢?！睆埲髡f道：“如今這個天下，機會是越來越少了。咱們富貴不缺，做好官便是?！?/br>
    “你能這么想，我很欣慰。”張全義說道：“赴任之后，首要之務(wù)是囤積糧草、牲畜，開過年來還有大仗要打，此事最為緊要?！?/br>
    說完，看了看驛站外的原野。

    風(fēng)越來越大，雪也越來越大。

    風(fēng)雪之中，馬蹄聲從未斷絕過。大夏朝廷正以其強橫無比的國力，一步步在這片熱土上打下自己的烙印。

    被歷史撞歪的軌道，似乎在慢慢回到正確的位置上。

    第二十一卷 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

    第001章 紅利

    高說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里，氣喘吁吁。

    不過，終點很快就到了。

    一片廢墟！

    這就是大夏建極七年的平壤。除百余戶民家之外，到處都是殘垣斷壁，連天衰草。

    “王京已經(jīng)成這副模樣了么？”高說看了有些感傷。

    他在形形色色之人的注視下，踏著薄薄的積雪，走進了故高句麗國的王京。

    “唉！”高門大宅的石階之上，滿是枯萎的青苔。

    走過坍塌了一半的圍墻，入眼所見，都是了無生氣的枯草。

    枯草之間，還有一粒粒的羊屎，顯然有農(nóng)人牽著羊兒過來啃食荒草。

    一只狐貍嚇得從黑漆漆的正廳后逃了出去。

    高說的眼神更加暗淡。他也是高氏族人，眼見此景，寧不傷心耶？

    “唐高宗咸亨元年（670），新羅攻留駐百濟之唐軍，煽動高句麗遺民叛亂，燕州道總管李謹行、東州道總管高侃率軍征討，收復(fù)安市城、平壤等地，石門之戰(zhàn)大破新羅軍。新羅王遣使納貢謝罪?！?/br>
    “唐高宗上元元年（674），新羅毀約攻百濟，上遣劉仁軌率軍征討，七重城之戰(zhàn)，大敗新羅軍。新羅王復(fù)遣使上貢謝罪?！?/br>
    “儀鳳元年（676），安東都護府治內(nèi)遷至遼東城（遼陽）。新羅大喜，趁機把國境北推到?jīng)炙??！?/br>
    “從那以后，你們便直面新羅的威脅。而今渤海勢衰，新羅人又對浿水之北垂涎欲滴，你等待如何？”

    回過神來之后，高說問道。

    他身邊圍了一圈人，多是高句麗遺民土豪，在浿水之北、鴨綠江以南這一片，頗有影響力。更準確地說，他們是此地實際上的主人，二百多年來未曾變過。

    “夏主不愿重設(shè)都護府，那與渤海何異？”有人忍不住問道。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夏國如果設(shè)一個都護府，羈縻統(tǒng)治的話，他們是愿意歸順朝廷的。但據(jù)已經(jīng)返回的使者說，夏主并未給出明確答復(fù)，這就讓人不太舒服了。

    九十年前，他們通過奮戰(zhàn)，擺脫了渤海國的統(tǒng)治，于唐憲宗元和十三年（818）遣使至長安入貢。其他時間，他們都是渤海的屬國，根本沒有自由——當(dāng)時渤海國在短短二十五年間，王位五易其主，故給了他們機會。

    但自渤海宣王大仁秀繼位后，渤海中興，擊敗新羅，斷絕了高麗后國在渤海、新羅之間搖擺騎墻的可能，羈縻統(tǒng)治了十七年后，改土歸流，高麗后國在事實上亡國，至今已七十二年。

    七十多年了，他們其實已經(jīng)接受了高句麗不可能再回來的事實。但在看到渤海勢衰之后，很多人又動了小心思，建國的可能又被提上臺面，并且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唯一的障礙，就是夏主會怎么看待了。

    “諸位，我也是高句麗后裔，有些話就直說了?！备哒f是在營州投降的高句麗遺民土豪，如今擔(dān)任正八品下的營州司功參軍事，見識了大夏新朝的武功后，已經(jīng)不作他想，一門心思在大夏為官了，只聽他繼續(xù)說道：“圣人親征，數(shù)月滅契丹，復(fù)攻渤海，摧枯拉朽，連戰(zhàn)連捷。如此威勢，我就問問爾等，可能擋之？”

    “新羅彌勒王也對浿北有興趣，夏主確實兵多，但能不能勞師遠征，還是個問題。我等可以借彌勒王之勢，與之分庭抗禮?！?/br>
    “彌勒王曾言，‘往者新羅請兵于唐，以破高句麗，故平壤舊都鞠為茂草，吾必報其仇！’其有此志，或愿出兵相助?！?/br>
    “彌勒王大將王建向稱驍勇，他若北來，勝負未可知也。”

    高說聽了，冷笑連連。

    他調(diào)查過，知道彌勒王名為弓裔，是個黃巢之流的賊帥。打下一大片土地后，建國稱制，定國號“高麗”，幾年前又把國號改為“摩震”。建年號圣冊，公然稱王。

    弓裔的野心是比較大的，實力也很強，南攻百濟、新羅，又北窺浿水，試圖占領(lǐng)平壤，將國境線推到鴨綠江。

    高說笑他們與高麗弓氏勾連，實屬與虎謀皮，將來怎么死都不知道——渤海曾經(jīng)吞并了他們，大夏意欲吞并他們，難道高麗就不想吞并他們嗎？

    “夏蟲不可語冰?！备哒f大笑三聲，道：“待明年，大夏天兵一至，你等人頭落地之時，不知會不會后悔？”

    “你！”

    “胡言亂語，妖言惑眾。”

    “好毒的心腸！”

    “夏主未必會勞師遠征?！?/br>
    “不會遠征？”高說嗤笑道：“前唐高宗時，兩次遣兵東征，大破新羅。當(dāng)是時也，遼東遺民早已內(nèi)遷江淮，沿途一片荒蕪，這么難都來了，而今營州、安東府經(jīng)營有年，渤海西京、南京更不是荒郊野嶺，軍糧籌措并不困難，為何不來？”

    “來了又如何？一定能贏嗎？”

    “新羅連渤海都打不過，弓氏就很強嗎？”高說反問道。

    “三國亂戰(zhàn)，弓氏也是死人堆里滾出來的，所謂開國精兵也，如何不強？”

    “大夏秦王邵承節(jié)，不到兩月時光，連下渤海瑕、河、桓三州，勇不可當(dāng)。而今王師就在桓州，你要不要試試？”高說臉上帶著嘲諷之意，說道。

    “年少恃勇，取死之道也?！?/br>
    “不熟悉山川地理，隨便一條小道，伏兵就能敗他?！?/br>
    “高麗有軍將渡河北上，我等見過，確為強兵?！?/br>
    “那些兵強不強先不論，但我怎么覺得，他們要殺了你等，奪占平壤之地呢？”高說哈哈大笑，為這些人的天真、嘴硬而搖頭嘆息。

    “彌勒王賞了不少財物，溫言撫慰，顯是仁君。”

    “彌勒王可能要統(tǒng)一三國了，其勢更強，且許我等世襲官位?！?/br>
    “我們幾家已在浿水筑城十三座，遣兵戍守，彌勒王應(yīng)不至于亂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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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說就像頭好斗的公雞一樣，舌戰(zhàn)群雄，一點不落下風(fēng)。期間把這些高句麗遺民土豪們列舉的各種事情批駁得體無完膚，且言辭辛辣，幾乎讓人惱羞成怒，要當(dāng)場動手。

    但高說夷然不懼，東罵一句，西罵一句，斗志昂揚。于是氣氛愈發(fā)緊張，眼看著就要談崩了。

    “夠了！都少說兩句！”眾人紛擾間，一年約四旬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手里還提著一把滴血的長劍。

    高說眼神一凝，心中有所猜測。

    土豪們則有些驚訝，訥訥不知所言，顯然此人的威望是很高的。

    “高將軍?！备哒f躬身一禮。

    此人名叫高昭望，高德武后人。

    高德武是高句麗亡國之君高藏第三子，武攸宜的外甥，曾經(jīng)當(dāng)過安東都督，高麗后國就是他偷偷建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