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其實還有一條路，那就是造反。但他們大概率打不進臨渝關(guān)，最終下場可能是全滅。

    若換個柔弱點的皇帝，他們可能真動手了。但邵圣這人，太兇殘了，純純武夫一個。

    張萬進、石紹雍等輩，唉！潞州兵好像一個都沒活下來，也有人說他們沒全死，在北平府修宮城，但那與死了何異？

    “仙州也會設(shè)府兵嗎？”李從璋站起身，分別給石君立、李從珂各斟了一碗酒，問道。

    “聽聞是大同軍?！笔⒄f道。

    天成軍一路上就沒怎么打仗。把守糧倉之時，可能與契丹人交過幾回手，但損失輕微，至今還分布在各寨，兩三千人一股，遮蔽糧道。

    圣人剛剛運了一大批渤海柞蠶布過去發(fā)賞，聽聞每人賞錢一緡、布兩匹、豬一頭、羊兩只，守到明年五月，然后設(shè)府兵之時，優(yōu)先考慮他們。

    這是石君立打聽到的消息，但他沒有多說，只簡略地介紹了一下。

    “罷了。”李從珂仰頭喝完酒，嘆道：“兒郎們要拋棄我等啦?！?/br>
    “你還沒打殺夠？”李從璋瞥了他一眼，笑罵道：“哪天軍士鼓噪，把你腦袋斬了，你就知道厲害了。石紹雍可能巴不得他手下的人去當府兵呢?！?/br>
    這話一出，石君立、李從珂都樂了。

    石紹雍個倒霉鬼！張萬進是真反，石紹雍是真不想反，奈何結(jié)局一樣。

    ※※※※※※

    邵樹德在沈陽郊野打獵時，仙州刺史韓從允剛剛抵達面圣。

    韓從允是韓建之子，歷任參州團練副使、柔州長史、蔚州別駕。從履歷上來說，不是武職，就是州郡佐貳官員，此番擔任仙州刺史兼州軍指揮使，算是仕途的一次飛躍了。

    沈州刺史司空頲也在一旁。

    “仙州置有四縣，過往皆非夏土，韓卿要多費點心了。”邵樹德一邊熟練地給野兔開膛破肚，一邊說道。

    “臣遵旨?！表n從允恭敬回道。

    他已經(jīng)了解了，渤海國扶余府本有扶余、強師、新安、漁谷、布多、顯義、鵲川七縣，但經(jīng)過多年戰(zhàn)亂，很多地方空無一人，圣人下令歸并，只得四縣，即：扶余縣（今長春農(nóng)安）、強師縣（今鐵嶺市昌圖縣西北四面城鎮(zhèn)）、漁谷縣（今鐵嶺西豐縣西）及顯義縣（顯義舊址無考，今置于長春一帶）——仙州本治扶余，今移顯義。

    鵲川、新安并入強師縣，布多并入扶余縣。

    全州目前大概只剩下不足七千戶、三萬人了，最近又塞了契丹、奚五千戶過來，戶籍重新清理一番后，當有六七萬人。

    這個人口數(shù)量，其實還是遠遠不夠，連給府兵當部曲都差了不老少，還得繼續(xù)努（抓）力（人）。

    “不要覺得仙州是苦寒之地?！鄙蹣涞轮噶酥概赃叺耐恋兀溃骸耙粌赏?、二兩油，千萬年來甚少開墾，土肥著呢。若種上小麥、豆子，畝收一、二斛不成問題?！?/br>
    邵樹德對仙州是比較重視的。

    歷史上這里是遼國的重要農(nóng)業(yè)地帶。因阿保機見到黃龍在天上飛（不知真假……），遂將扶余府改名為黃龍府。

    他對有沒有龍不感興趣，但他知道這里是后世中國大豆的重要集散地。

    二十世紀東北王張作霖之所以興盛，主要就是靠了大豆。當時德國人發(fā)明了植物油氫化技術(shù)，造出了一種神奇的東西，叫做“人造黃油”。

    人造黃油價格低廉，讓歐洲貧窮的工人階級能夠消費得起，瞬間創(chuàng)造了個巨大的市場。而作為全世界唯一成規(guī)模種植大豆的產(chǎn)區(qū)，東北開始大量出口大豆至歐洲。為了擺脫滿鐵公司控制的大連港的盤剝，張作霖甚至斥巨資新建營口港，以出口大豆，這也是他后來被日本人炸死的重要原因之一——擋人財路。

    大豆在此時沒有太多的價值，撐死了比較適合喂馬。比起其他雜糧，沒有顯著的優(yōu)勢。

    關(guān)北種了很多豆類，與小麥輪作，主要是為了肥田。但肥田的東西并不止大豆一種，豆科牧草一樣可以。邵樹德沒有植物油氫化技術(shù)，中原百姓也不愛吃黃油，可惜了。

    但種不種大豆都無所謂了，這里種糧食一樣可以獲得豐收。而且地廣人稀，正適合農(nóng)牧輪作，不至于過分消耗黑土地里的養(yǎng)分。

    “這地真不錯?！表n從允也笑了，道：“若讓家尊看到，一定會說有這么好的地，何必造反呢?！?/br>
    邵樹德大笑。

    處女地嘛，大自然千萬年的饋贈，能不好么？

    他記得后世葡萄牙殖民者初到巴西圣保羅，描述處女地的面貌時，提到人站在土地上，腳輕微陷了下去，直沒過腳踝。

    那都是尚未腐爛固定的植物枝葉，是農(nóng)作物賴以生長的養(yǎng)分。

    但任何事物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農(nóng)作物從一顆小小的種子開始發(fā)芽，長大成熟，開花結(jié)穗，能不消耗土壤中的養(yǎng)分嗎？

    或許，漢地原來也是處女地，但開墾得多了，越來越貧瘠。當貧瘠到一定程度時，就需要休耕恢復地力，或者人為補充養(yǎng)分。

    遼東的黑土地，就目前看來，百余年內(nèi)根本消耗不完大自然的饋贈。只要沒遇到極端氣候，即便一年只種一季糧食，也能持續(xù)獲得高產(chǎn)——俄羅斯人在遠東的黑土地上種土豆，根本不用化肥，種了很多年，產(chǎn)量依然很高。

    契丹人在遼東大力發(fā)展種植業(yè)，這條路子其實是對的，真讓他們繼續(xù)搞下去，國力一定會大大增強。

    “朕過陣子就走了，仙州四縣，你要好好打理?！闭f完，邵樹德又看向司空頲，道：“沈州七縣，也不能放松了。”

    “臣遵旨?！倍艘积R應道。

    “大同軍分駐七圣州、沈州，落雁軍都是本地人，他們駐防鄚頡府、涑州。你們不要完全信任他們，但也沒必要懷疑他們要反?！鄙蹣涞抡f道：“朕今歲北伐，連戰(zhàn)連捷，短期內(nèi)還無人敢反，待到開春，朕又來了，遼東形勢定會更加平穩(wěn)。卿等要多多費心?！?/br>
    “遵旨。”韓從允、司空頲心中有數(shù)了。

    圣人對遼東的態(tài)度，看樣子十分堅決。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玩命干就是。

    第086章 軌道

    破破爛爛的驛道上，一營又一營的士兵打理行囊，踏上了歸程。

    臨走的時候，又多了很多馬車。

    渤海雖然窮，但比契丹富多了。劉仁恭治扶余府多年，雖然敲骨吸髓，搞得民間沒什么油水，但財富不會長腳跑掉，它只是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了另外一處地方，比如劉家以及他手下的那些兵。

    從契丹各部也搞到了不少財貨，除去牲畜外，其他大部分也是來自渤海。

    真是個大冤種！

    最先撤退的是飛熊軍。

    他們這一年盡做折返跑了。浪費馬力、浪費精力、浪費感情，到最后一仗沒打，供軍使部門對其頗有微詞。

    或許，這就是具裝甲騎被淘汰的根本原因吧。

    從后漢以具裝甲騎為核心組建軍隊，到南北朝時的鼎盛，再到隋唐時一國不過數(shù)千騎的凋零模樣——隋全國才五千具裝甲騎，比起南北朝，基本就屬于被淘汰了。

    不過圣人愿意養(yǎng)著，大家也無話可說，就當養(yǎng)了三千大爺吧。

    鐵騎軍也從北方南下，至沈州，接受圣人檢閱，隨后走營州回關(guān)內(nèi)。

    過完年后，他們將前往沙州，接替定難軍。

    五月之時，高昌回鶻抄掠瓜、沙二州，定難軍被迫西調(diào)駐守。隨后，隴右羌人叛，銀槍軍也調(diào)過去了。

    金刀、飛龍二軍也已離開渤海上京，正在南下的路上。

    對這些平時接觸較少的部隊，邵樹德還是很關(guān)心的，一定要見見面，刷一刷存在感，不然大頭兵們只記得他兒子，不記得天子，這像什么話？

    他是想傳位給二兒子，但這并不意味二子的威望可以壓過他。如果二郎真的不識大體，那么他寧可冒著王朝二世而亡的風險，也要干掉二兒子，不會留一絲一毫的情面。

    天雄軍、銀鞍直暫時還留在沈州。

    遼水河面上，船隊依然在抓緊時間輸送糧草物資。沈州，接下來就是整個遼東道的后勤總基地，各色物資都存放在這里，再分發(fā)至各處。

    隨軍夫子們甚至被動員起來，開挖修建了數(shù)十個大大小小的地下儲藏室。冬季來臨之時，可以到河面上鑿冰，將其改造為地下冰窖，儲備從南方運來的咸魚、本地捕獲的獵物、牛羊rou——冰窖這種東西，以前唐為例，朝廷有自己的冰窖，各府州有“府窖”、“州窖”，老百姓如果有財力，也可以自己修建，儲存食物。

    “要走了啊。”建極七年重陽佳節(jié)，邵樹德輕輕伸出雙手，接住了從空中飄落的細碎雪花。

    十幾萬人馬陸續(xù)退走，落雁軍、大同軍是大夏留在遼東最后的武裝力量，拱衛(wèi)遼東道的新得地盤。

    先期抵達的部分奴部也承擔一定的軍事守御職能，但他們不是主力。

    鴨綠府那邊，邵承節(jié)還不肯退，他剛剛率數(shù)千人快馬北進，于桓州城外大破敵軍，斬首兩千余。待平海軍帶著魏博大爺們沿著鴨綠江，乘船抵達鴨綠府桓州城下后，合兵攻之，在九月初五將其攻克。

    目前，該部還逗留在桓州境內(nèi)，分兵大掠各縣——從軍隊管理層面而言，沒有軍餉、自備甲馬的府兵，更難約束其軍紀，不劫掠是很難的。

    邵樹德已經(jīng)傳下命令，讓二郎適可而止。今年就這樣了，來年再戰(zhàn)。

    如今最重要的工作，還是囤積物資，確定留守部隊的數(shù)量和駐地。就長嶺府、鴨綠府而言，只能是來自安東府的兵馬了，不是府兵就是土團鄉(xiāng)夫，人數(shù)不可能多，差不多萬人上下的樣子，將交通節(jié)點占住，然后就老老實實貓冬吧。

    長嶺府、涑州也被歸并為一州，曰瑕州，領(lǐng)輝發(fā)（原名回跋，今吉林通化市輝南縣輝發(fā)城鎮(zhèn)）、蘇密（今吉林省吉林市樺甸市樺甸鎮(zhèn)）、海龍（今吉林通化市梅河口市山城鎮(zhèn)）、太山（今吉林吉林市永吉縣北）四縣，治蘇密。

    沈、仙、瑕三州十五縣，是目前剛整理出來的遼東道三正州，也是今年的主要成果之一。人煙稀少、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是其重要特征，明年會一步步安置府兵，走上正軌。

    從軍事角度來說，契丹故地上設(shè)立的七個羈縻州也很重要，目前都處于軍管狀態(tài)，明年也會著手梳理，展開進一步的開發(fā)。

    戰(zhàn)爭結(jié)束并不意味著萬事大吉。這種善后工作某種意義上而言更加重要，不然的話約等于白打了，沒有任何意義。

    邵樹德一直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藩鎮(zhèn)割據(jù)的特殊性，最大限度避免了秩序失控，保存了人口，因此他的新朝比前漢、后漢、中晉（西晉）、唐之類的開國時人口都要多，而且多很多，這能夠讓他放開手腳做很多事——開國時軍隊最精銳，但民間往往十室九空，空有武力而沒國力這種事情，真的太傷了。

    “陛下，下雪了，該回營了?！笔捴匦柲脕砹艘患ひ拢谏蹣涞律砩?，道。

    營帳門口，月理朵也拿了一件皮衣，見到蕭重袞捷足先登后，不好意思再湊過去，直接將皮衣放下。然后裝作從沒起身過，繼續(xù)做著手頭的針線活。

    “皮衣多做點，朕正月里就要賞一批出去?！鄙蹣涞碌穆曇魸u漸從外面?zhèn)髁诉^來。

    月理朵心中一動。古來前線征戰(zhàn)之時，皇帝有時候會令后宮嬪御趕制軍衣，送往前方。其實未必能有多少作用，但這就是一個姿態(tài)，表示天子重視將士們的生活，激勵他們奮勇廝殺。

    想到此節(jié)，月理朵縫制得更細心了。

    “天寒地凍，是該走了?！鄙蹣涞伦呷霂ぶ?，到毯子上盤膝坐下，突然問道：“月理朵，你可曾估算過，遼東道一年可提供多少皮子？”

    “幾萬張總是有的?！痹吕矶浠氐馈?/br>
    “唔，那不少錢了?！鄙蹣涞卵劬λ奶庌D(zhuǎn)了轉(zhuǎn)，突然看到了虎皮交椅上的皮衣，哈哈一笑，起身將月理朵摟入懷中。

    月理朵臉一紅，解開了胸前襻扣，讓邵樹德暖暖手。

    同樣在帳內(nèi)縫制皮衣的耶律質(zhì)古頭低得幾乎垂到了案上，不敢看。

    “轄底來報，阿保機非?；钴S啊。烏古部幾乎完全為其控制，明年他很可能會大舉南下。屆時看看有沒有機會把他捉住。如果真抓了，你說朕要不要殺了他？”邵樹德問道。

    月理朵不答。

    “說。”邵樹德加了一把力，問道。

    月理朵的手已經(jīng)亂了，根本對不準衣縫，呼吸也有些紊亂，良久后才說道：“阿保機梟雄也，或……或可殺之。”

    “不錯，朕就喜歡你這種真性情?！鄙蹣涞碌靡獾匦Φ?。

    他就喜歡在女人面前顯擺，比在宰相面前顯擺還要積極，老毛病了。

    月理朵其實回答哪個都無所謂。如果她為阿保機求情，邵樹德會夸她“有情有義”，如果建議殺掉阿保機，邵樹德會贊她“真性情”，總之都是夸。

    當然，這女人的心性，邵樹德也有所了解了。十分冷酷，完全是一個政治生物，一切以利益為考量，必要時什么都可以舍棄，包括親生子女，甚至是——自己的一只手。

    不過在他創(chuàng)建的大夏框架內(nèi)，月理朵也就這樣了。任她心里長草，也沒有施展的空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被邵樹德當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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