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馬從南原之上疾馳而來。

    義從軍使沒藏結明帶著兩個騎兵指揮趕到了莘縣。

    策馬而過之時，他扭頭看了眼正在掩埋尸體的莘縣百姓，心中沒有泛起絲毫波瀾。

    “軍使！”王敬蕘、白珪以及左廂兵馬使楊粲紛紛行禮。

    “殲敵多少？”沒藏結明問道。

    “七千二百余?！蓖蹙词伌鸬?。

    “衙兵呢？”沒藏結明悄悄壓低了聲音，問道：“司空颋不是說有兩千衙兵來了么？”

    “衙軍步射都兩千人盡數(shù)剿滅，此為指揮使趙謙滿之首級?！蓖蹙词亾]了揮手，很快有人將首級呈遞了上來。

    沒藏結明伸手接過，仔細看了一番后，笑容滿面，道：“累戰(zhàn)以來，已盡滅步射、橫沖二都，殺趙謙滿、李刀奴二將，平難、決勝、陷陣三都亦多有損傷。殺的就是這些人，每多殺一個，將來魏博反復的可能性就小一分。此戰(zhàn)，你等立下大功矣?！?/br>
    “撿了個便宜罷了?！蓖蹙词佊行┦?。

    沒有真刀真槍把人砍倒，體現(xiàn)不出他的勇武，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

    沒藏結明直接無視了這種人病態(tài)的“武勇觀”，轉而說道：“不能停，還是得北上。武威軍也動手了，攻打臨清史仁遇部。咱們不管他們能不能得手，先把自己的事做好。王敬蕘！”

    “末將在！”王敬蕘大聲應道。

    “午后你揀選三千步騎，持七日糧，向魏州挺進。若遇敵大隊主力，可嘗試交戰(zhàn)，不敵則退而固守，等待大隊主力趕至?！睕]藏結明下令道。

    “遵命?！蓖蹙词佉膊缓?，立刻下去挑選兵士，準備器械、糧草。

    沒藏結明則又靜靜地思考了一番。

    莘縣一破，魏人黃河防線洞開。如今完全可以不管側翼，大膽深入，直撲敵軍巢xue。他就不信，周遭那些亂七八糟的魏兵，居然不是心膽俱喪，還敢襲擾他的后路。

    北方的武威軍如果得手的話，那么完全可以南北并進，會師于魏州城下。賊人定然大懼，抵抗的心思都要小上幾分。

    其實，若不是晉兵屢屢下山突襲邢洺磁，駐守在那邊的經(jīng)略軍也可以東進，從西面插過來，三面圍攻魏州城，那樣聲勢就更大了，把握也更大了。

    未時二刻，義從軍都虞候王敬蕘帶著三千步騎，頂著越來越大的風雪，向西北方向進發(fā)。

    在莘縣東南方向，龐大的部伍也在快速行軍，朝莘縣開進。

    如果把地圖再放大些的話，德、棣二州，突將軍、淮海道州軍數(shù)萬眾剛剛擊敗一股滄兵，往德州方向挺進。

    武威軍留部分人手防備成德軍，盧懷忠親領兩萬眾南下，先遣騎軍繞道后方，準確無比地抓到了一支龐大的運輸隊伍，將其殲滅，極大動搖了臨清守軍的士氣。

    隨后又猛攻敵軍城外的兩個營寨，有人趁夜縱火，賊軍大亂，潰營而去。

    臨清守將史仁遇率軍救援，兜頭遇到夏軍主力，交戰(zhàn)之下大敗，一路潰退，連臨清都沒敢回，南奔至永濟，追兵又至，再潰，直到?jīng)_進館陶城內(nèi)，方才堪堪穩(wěn)住陣腳。

    遣人四處收攏殘兵，一點數(shù)，才六千余眾，不由得悲從中來，無語問蒼天。

    這仗，怎么打成這個鳥樣？突然之間就敗了，敗得稀里嘩啦，讓人莫名其妙。

    邵樹德，莫非真有天命？

    第012章 逃

    驛道之上，到處都是氣喘如牛的魏博武夫。

    寒冷的天氣，充滿殘雪的道路，以及驚慌失措的心情，一路潰逃下來，體力、精力的消耗是非?？膳碌?。

    但他們不敢停留，夏兵殺起人來毫不手軟，甚至可以說殘忍暴虐。受不受降完全看他們心情，甚至大多數(shù)時候根本不受降。這不由得讓人疑惑，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樣會讓己方傷亡劇增么？不接受投降的部隊，自然要遭到瘋狂抵抗。

    但事實如此，夫復何言！

    打不過，就只能跑了。

    此地已經(jīng)過了館陶，有直達魏州的驛道。不是軍士們不想進館陶城躲避，實在是已經(jīng)破了膽。臨清、永濟二縣相繼淪陷，館陶又能守多久？去那個必死之地，他們還沒這么心大。還不如逃走，要么去魏州，要么干脆回家算了。

    你別說，半路開小差的人是真的多。

    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多年來互相聯(lián)姻，親黨膠固，總能找著一二親友，暫避一下，獲得喘息之機，倒也不難。

    于是乎，通往魏州驛道上的潰兵越來越少，到了當天晚上，更是一個人影都不見了。而此時，夏軍分出一部監(jiān)視館陶，大隊人馬繼續(xù)南下，往魏州方向挺進——時建極二年二月初四。

    消息很快傳進了魏州城內(nèi)，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

    大白天的，各處城門依次關閉，軍士們吵吵嚷嚷，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羅紹威看著空蕩蕩的家中，欣慰地笑了。

    他已經(jīng)把家人偷偷送出了城，現(xiàn)在孤身一人，即便死也就死他自己，沒那么害怕了。

    招募的五百親兵還剩三百在城內(nèi)，死死把守住前后院落，不讓任何人靠近。

    司空颋、楊利二人聯(lián)袂來訪。

    “軍士們吵吵嚷嚷，戰(zhàn)和不定，還得大帥親自出去拿主意。”楊利神色焦急地說道：“如今這個景況，可不能再亂了。夏賊大薄而至，須得盡快壓下sao亂，統(tǒng)一抗敵。如此，大帥身家性命也有保證?！?/br>
    你不出去拿主意，萬一軍士們推出一個新首領出來，保不齊先拿你羅氏開刀，搶了財貨、女人，分給眾人，激勵士氣。

    楊利是真心為自家主公著想，也是真心為魏博著想。

    “大帥，趙謙滿、史仁遇無能，喪師失地，致情形大惡。如今須得平復眾軍怨氣，不如……”司空颋吞吞吐吐地說道。

    “待如何？”羅紹威問道。

    “不如奪其家財，遍賞諸軍，以復軍心士氣?！彼究诊F咬牙說了出來。

    羅紹威即便早有心理準備，也震了一下。

    “不可！”楊利瞪了一眼司空颋，斥道：“司空司馬何其短視！史仁遇手握數(shù)千兵馬，堅守館陶，并未降敵，汝欲逼反史將軍耶？”

    司空颋爭辯道：“史仁遇帳下兵馬不下萬五千眾，糧草充足。前次救不了貝州便已是大罪，處罰不得耶？”

    “去歲諸軍皆敗，史將軍算是打得不錯的了。雖未能解圍貝州，然亦未大敗失地?！睏罾f道。

    “此番大喪師徒，又如何？”司空颋追問道：“有罪不罰，這還打什么仗？”

    楊利不與他多話，朝羅紹威說道：“大帥，這會正是精誠團結的時候，萬勿做那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否則，悔之晚矣。”

    羅紹威頻頻點頭，似乎贊同他的看法。

    司空颋見狀，知道不能太過火，頓時也不說話了。

    “走吧，去都虞候司。事已至此，須得群策群力?！绷_紹威長嘆一聲。

    通往都虞候司的路上到處是武夫。

    有人看到羅紹威，便啐了一口。任何軟弱、無能之輩，都會讓人瞧不起，尤其是河北這鬼地方。

    羅紹威繼位以來這一樁樁一件件事，讓人大失所望，雖然未必全是他的責任。

    有人定定地看著，神色間似乎有些茫然。很顯然，打了這么久的仗，他們明白僅僅靠魏博一鎮(zhèn)之力，可能難以回天了。

    當年與朝廷相抗，好歹也是瞅準諸道兵馬之間的積怨，以及對兔死狗烹的恐懼，借力打力。如今夏賊上下一體，領兵大將也不是藩鎮(zhèn)節(jié)度使，竟然沒有下嘴的地方，讓人很是惆悵。

    有人懶得管羅紹威，自顧自抱著刀槍曬太陽。投降非我愿，打又打不過，也就得過且過，寄希望于萬一了——興許晉兵、趙兵就殺過來解圍了呢？

    羅紹威將眾人表情盡收眼底，心中漸漸有了數(shù)。

    經(jīng)歷此番大敗，魏博武夫的態(tài)度似乎分化了啊，沒之前那么強硬了。

    這個時候，他又有些后悔了。

    臨清、莘縣兩大集團，足足兩萬人馬，覆滅得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是不是做得有些欠妥？

    司空颋也將羅紹威的表情盡收眼底。

    這個主公，膽小又沖動，心志還不堅，變來變?nèi)]個定性。這般心志，你玩不起魏博這盤棋?。?/br>
    早早解脫，本是正理，可別再左右搖擺了。

    不過他也不擔心。一會到了都虞候司，他就又會清醒過來了。

    ※※※※※※

    都虞候司內(nèi)氣氛沉默。

    諸軍收縮退卻，程公佐、梁懷瑾、尹行方、王元武、陳元瑜等將都在城內(nèi)。

    方才吵嚷一通，沒吵出個名堂，此時便閉嘴不言了。

    衙兵們布滿院落，交頭接耳，不知道在串聯(lián)些什么。

    “我說，諸州失陷，魏城被圍，在過去百五十年里，也不是沒有過。”突然之間，有衙兵說道：“河東、成德、易定、滄景聯(lián)兵二十余萬，事尚有可為之處，都垂頭喪氣作甚？”

    “別講了，別講了?！庇腥讼铀麩溃骸叭艚y(tǒng)兵的都是無能之輩，如何打贏？”

    “說不定有軍將心中怨恨，故意驅使咱們送死呢?！庇腥岁帎艕诺卣f道：“不然打了這么多仗，才有幾場微不足道的小勝，說不過去的?！?/br>
    “李克用、王镕到底在做什么？”有人忍不住說道：“去歲從冀州南下，好不容易拿下幾座城池，結果又被夏人推回去?！?/br>
    “趙人擅守城，不擅野戰(zhàn)，就那點本事，其實盡力了，怨不得他們?！庇腥藝@道。

    “羅帥來了，都靜靜?！遍T外有人傳話道。

    眾人聽了，也不整隊，齊刷刷地看向大門處。

    講究點的，還站起身，略表敬意。

    心里不爽的，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動都不動。

    羅紹威匆匆步入都虞候司，見衙兵或站或立，沒有過來迎接，也不敢表露出怒容。

    “大帥。”對羅紹威最客氣的，反倒是身份地位較高的軍將，王元武等人出了中堂，紛紛過來拜見。

    羅紹威嘆了口氣，道：“進去說?！?/br>
    “就在這說！”有衙兵拿刀劃了劃柱子，大聲道。

    得，路上剛升起的一點后悔之意頓時消散于無形，羅紹威心中惱火，面上卻不露聲色，笑道：“也好?！?/br>
    “諸位，事已至此，沒什么好隱瞞的了。”羅紹威說道：“莘縣、臨清兩場大敗，損失慘重。而今城內(nèi)兵不過萬余，夏賊十萬眾卻步步逼近，該怎么個打法，我想聽聽諸位意見?！?/br>
    “收縮吧。”王元武嘆了口氣，道：“把能撤的兵都撤回來，死守待援。”

    “城中人不少，不如征兵吧？”尹行方建議道。

    衙兵家人都在城中，熟習武藝的并不少，拉丁入伍的話，守城還是勝任的。

    “征兵可是要錢的，哪來的錢？”陳元瑜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