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土團(tuán)鄉(xiāng)夫可以強(qiáng)征，甚至不給錢。但魏州城中有八千戶衙兵家屬，另有大量軍校、官員家庭，對他們卻不能用這般手段。

    “派捐！”平難都指揮使程公佐說道。

    “百姓已經(jīng)捐過數(shù)次了，而今怕是家無余財。”

    “這卻是難了……”

    眾人一起嘆氣，割自己的rou，總是很難的。

    “啰啰嗦嗦！”有衙兵怒道：“坊市商徒有錢，當(dāng)官的家里也有錢，直接上門派捐，難道還敢不給？”

    “對，去坊市要錢！”有人附和道。

    還有人把目光轉(zhuǎn)向羅紹威。聽聞他已經(jīng)還清了貸款，顯然撈了不少，家中應(yīng)該很有錢吧。

    “寺廟僧尼，肥的流油，去化緣可也?！?/br>
    “李刀奴、趙謙滿兩個蠢貨，自己死了就算了，還連累了咱們四千個兄弟，不搶作甚？”

    “可憐我家二郎，跟著趙謙滿去莘縣，生死不知。走，去討個公道?！?/br>
    草！羅紹威沒想到局面這么容易失控，嚇出了一身汗。

    王元武、尹行方等將也有些慌亂。怎么三言兩語，自家就要倒大霉了？

    他倆都有些后悔，早知道官不要了，舉家出逃也比留在魏州強(qiáng)啊。

    昔年樂從訓(xùn)兵臨城下，魏州一日內(nèi)換了三個節(jié)度使，這幫衙兵什么事做不出來？

    “走，去討錢！要咱們賣命，無錢可乎？”

    “害死那么多人，該拿錢出來平憤了?！?/br>
    “同去，同去！”

    眾人嚷嚷道，頃刻間便走了一大半，串聯(lián)去了。

    “諸位，請聽我一言，精誠團(tuán)結(jié)……”陳元瑜急得沖了過去，阻止道。

    他剛把家人搬來魏州，數(shù)百車財貨，又有嬌妻美眷，如何能讓這幫粗坯滋擾？

    “去你媽的！”一兵抽出橫刀砍下。

    陳元瑜不防對面直接動手，毫無準(zhǔn)備之下，撲倒在地，慘呼不已。

    羅紹威嚇得說不出話，身軀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尹行方、王元武等人以目示意，都明白了對方眼神中的意味：這鬼地方不能留了，快逃！

    第013章 換人

    深夜的魏州城墻異常安靜。

    羅紹威換上了一件普通軍服，帶了幾個親信，偷偷摸摸溜到了城墻邊——已經(jīng)有人等在這邊了。

    令他意外的是，除了幕府行軍司馬司空颋及其家人外，還有王元武、尹行方二將。

    “羅帥……”兩人走了過來，神色復(fù)雜。

    “別多說了，快跑?！绷_紹威點(diǎn)了點(diǎn)頭，率先上了城頭，輕聲交涉一番后，縋著城墻下去了。

    司空颋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帶著長子上了城頭。至于其他家人，早就送出去了。

    王元武、尹行方夠狠，家人一個都沒帶，竟然是孤身出逃。

    城墻上有軍士守御，刁斗森嚴(yán)，崗哨林立。大半夜的，也沒人偷懶，看樣子軍紀(jì)還是很嚴(yán)苛的。但就這么一幫人，竟然眼睜睜看著羅紹威、司空颋等人逃走。

    不可能是為了錢，這會拿了錢也未必有命花。只能說羅弘信、羅紹威父子兩代，還是結(jié)下了一些恩惠，他本人又是節(jié)度使，安排防務(wù)并不難。

    提心吊膽地下了城墻后，羅紹威跪在地上，肩膀一聳一聳的。

    司空颋輕輕走了過來，喚道：“大帥?！?/br>
    羅紹威不理他，兀自一抽一抽的。

    良久之后，所有人都下來了，羅紹威方才起身，臉上又哭又笑。

    “唉！”尹行方、王元武二人嘆息一聲。

    都是土生土長的魏博武夫，但凡事情還有轉(zhuǎn)機(jī)，誰又愿意這般？

    他倆不約而同地回首看了看城頭。

    此番出逃，瞞著家人，瞞著部下，當(dāng)真是什么也不顧了。

    司空颋也回頭看了一下。

    家中其實就剩一些仆婢了。若他們知機(jī)，天明后分了家中財貨一哄而散，或還有條活路。被人發(fā)現(xiàn)后還沒走的話，下場堪憂。

    “魏博，完了！”羅紹威聲音沙啞，情緒復(fù)雜。

    曾幾何時，魏博是一面旗幟。朝廷奈何不得，周邊藩鎮(zhèn)也奈何不得，傲然自立，睥睨四方，不可一世。

    但危機(jī)也在那個時候種下。

    特殊的體制讓士兵們分潤了藩鎮(zhèn)發(fā)展的好處，他們知道為何而戰(zhàn)，因此上下一心、團(tuán)結(jié)互助，保證了魏博很多年的安寧。

    昔年王仙芝、黃巢在鄆州起事，為何不向河北發(fā)展？反而要舍近求遠(yuǎn)，南下江淮？還不是怕魏博武夫?qū)⑺麄兿窨彻锨胁艘粯佣缢椋?/br>
    但也正是這個體制，在守護(hù)魏博的同時，也將它死死束縛住了。

    到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愈發(fā)成長為一個怪物，有自己意志的怪物。

    衙兵組成了怪物的大腦，鎮(zhèn)兵、州縣兵組成了怪物的軀干和四肢，親黨膠固的武夫、前武夫家庭是其觸手，沒有人可以違逆怪物的意志，節(jié)度使也不行。

    “搞不過你，我走還不行么？”羅紹威狠狠地罵了一聲，扭頭就跑。

    “二位將軍意欲何往？”司空颋轉(zhuǎn)向尹行方、王元武二人，問道。

    “左右也沒去處，不如跟著羅帥，也好有個照應(yīng)?！蓖踉湓囂叫哉f道。

    “走吧！”司空颋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拒絕。

    見羅紹威的身影已快不見了，立刻發(fā)足狂奔，朝小樹林走去。那邊有寄存的馬兒，可供他們逃命。

    王、尹二人迅速跟上。

    樹林內(nèi)還有數(shù)人，交接一番之后，羅紹威等人策馬而去。

    這幾個看守馬匹的則留下來清理腳印、馬蹄印，然后跑向另外一個方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們倒也算盡責(zé)。

    ※※※※※※

    “什么？羅紹威逃了？”正在行軍中的沒藏結(jié)明收到消息后，勃然大怒：“讓他回去！”

    脫了毛的鳳凰不如雞，羅紹威孤身來投，有個屁用！

    “軍使，此時再回去，怕已無用，天都亮了?！弊髱R使楊粲說道。

    “這蠢貨！”沒藏結(jié)明氣得無話可說。

    多好的立功機(jī)會，居然因為怕死放棄了。

    你若留在城內(nèi)，與衙兵周旋，可能會死，也可能不會死。用命換將來的富貴，正常人都會選擇搏一下。你倒好，直接放棄了，多少人想搏命還沒機(jī)會呢。

    楊粲也唏噓不已。

    換他是魏博節(jié)度使，這時候就帶著衙兵抄家，將可能燒到自己身上的火引出去，用抄家得來的錢財收買軍士，或可得一時安寧。

    但羅紹威自己放棄了，怪誰？

    “給王敬蕘傳令，輕兵疾進(jìn)，進(jìn)薄魏州，越快越好?！睕]藏結(jié)明下令道。

    信使立刻策馬奔出。

    “給盧都頭傳信，具言此間情形?！彼窒铝畹?。

    又有信使奔出。

    “讓羅紹威來見我?！睕]藏結(jié)明下了馬，說道。

    羅紹威、司空颋等人匆匆趕了過來。

    “羅帥你好糊涂！”沒藏結(jié)明舉起馬鞭，又輕輕放下，哼了一聲，道：“為何棄城而逃？”

    這話在外人聽起來略顯滑稽。敵方主帥棄城而逃，進(jìn)攻方卻勃然大怒，說出去怕是沒人會信。

    “沒藏將軍息怒。”羅紹威擠出一絲笑容，訴苦道：“軍眾鼓噪，已然控制不住。再拖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發(fā)生。我等離去之時，坊市已遭洗掠，叢林古剎清靜之地，亦闖進(jìn)了持刀挎弓的武士，僧眾被征發(fā)入伍，佛像、銅鐘也被融了。軍眾欲壑難填，待到明日，天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怕死就怕死，說那么多作甚？”沒藏結(jié)明冷笑不已。

    說到底，他沒把羅紹威看作自己人，自然想著榨干他最后一分價值，誰知道人家不干了。

    “沒藏將軍謬矣。”司空颋湊了上來，笑道：“羅帥逃出梟巢，以有用之身，為大夏天子說降諸城，豈非天贊？博州王十將，乃羅帥表兄，手握三千雄兵。他人勸降，結(jié)果難說，羅帥書信一至，降之必矣。魏縣盧鎮(zhèn)使，曾是羅氏家仆，羅帥一勸，保管解甲來投……”

    “王十將”名叫王舉。其父為前幕府別奏王知言，羅弘信的姐夫，去年冬天剛剛病逝。

    “盧鎮(zhèn)使”名叫盧轂，說是羅府家仆，其實是羅弘信養(yǎng)在元城縣鄉(xiāng)下的家兵小校。

    勸降這兩人，其實并不像司空颋說得那么輕松，人家可未必會答應(yīng)。不過眼下形勢不太一樣了，勸降成功的可能性大增，因為沒人是傻子，在注定覆滅的情況下，有親近之人相勸，整不好就半推半就降了。

    沒藏結(jié)明聽了怒意稍斂，道：“那便速速勸降吧。降順之后，開至魏州城下，讓那幫死硬賊子好好看看?！?/br>
    “遵命?！彼究诊F眉開眼笑。

    “遵……遵命?！绷_紹威也低頭應(yīng)道。

    ※※※※※※

    建極二年二月初七，魏州城內(nèi)一片雞飛狗跳。

    羅紹威舉家出逃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全城。

    節(jié)度使跑路，對魏博而言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次事情比較麻煩，夏軍大舉圍城，結(jié)果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這是要完??！

    平難都指揮使程公佐被第一時間請到了都虞候司。

    老實說，他是有點(diǎn)懵逼的。

    昨晚心中不痛快，與人喝酒到深夜。到了早上，還在家中呼呼大睡呢，就被軍士闖入，從床上拉了起來，一路“擁”著他到了都虞候司。